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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里路程不算太远,午后时分,李泰一行便抵达了商原乡。
商原位于洛水东岸,境内一半都是土坡丘陵,山名商颜山,又因形状而俗称铁镰山。倒不是西汉初年商山四皓隐居的那座商颜山,但这座商颜山也有着汉时古迹,汉武帝时期引洛水灌溉的龙首渠便穿行此处。
这些地表知识,都是同行的县吏告诉李泰的。县吏名郑满,原本不怎么乐意这趟出城公干,可当得知李泰出身陇西李氏时,顿时就变得热情起来。
这种感觉,大概就类似于后世那些户外综艺,路人们总会热情帮助那些综艺明星。而在世族门阀观念盛行的古代,出身陇西李氏的李泰自然也就星味满满,能够更容易获得旁人的善意对待。
商原乡的治所位于丘陵南侧的商阳戍,是一座依山而建、规模不算大的坞壁,戍主同样兼任乡长。所谓的乡长,只是一个俗称,并不是正式的官号。
北魏乡里施行三长制,五家设一邻长,五邻设一里长,五里设一党长,并没有所谓的乡长。
西魏乡里所称的乡长,正式的名称叫做督课下士,可不是管理课堂纪律的班主任,而是催征赋税的基层官员,并不属于地方行政官员,而是隶属大行台,所征缴的赋税直输军用,也是西魏霸府政权先军政治的一个变种。
“高司徒所受田园,并不属均田之类,租调俱免。但今国用艰难,大行台行式凡所受赏田亩勋臣,需输物产以助军资,因此需向此乡督课报备。”
来到这商阳戍外,郑满又向李泰解释道,然后又凑近过来小声道:“令式新行,输格未定,如果田园歉收、不便输用,也是有变通之处的。”
李泰闻言后便会心一笑,但心里感觉还是怪怪的,你一个公务员这么教我挖朝廷墙角好吗?
商阳戍是左近乡兵农闲时集结操练的地方,但眼下春末初夏正是农忙,李泰自华州城一路行来便见田野间多有农人耕种劳作,自然无暇练武。
所以这座戍堡也只有十多名奴兵驻守,甚至就连戍主都不在堡中,上前一问原来是下田种地去了。
在郑满连声催促之下,一名奴兵才有些不情愿的前往寻找戍主。
众人在戍堡外又等了大半个时辰,那戍主才骑着一匹怒骂姗姗来迟,是一个头顶着笠帽、四十多岁的高壮中年人,卷起的裤腿上还沾着许多泥巴。
“又是你这郑丑来找我麻烦,误我农事!若是歉收,老子一家去你户里讨饭!”
那形似老农的戍主远远便指着郑满喝骂道。
“你这拙汉子,不要在贵人面前失礼!今次入乡,是括定朝中高司徒受赏田园,这一位郎君乃公府从事,又是陇西李氏名门嫡血,肯入你乡就业,是给你乡土增光!”
郑满也习惯了乡人的粗俗无礼,先是笑骂一声,又指着这戍主对李泰说道:“这一个就是此间戍主周长明,虽然形容粗俗,但也是一位乡义壮士。”
李泰下马抱拳道:“周戍主你好,新入贵乡谋生,若言行有触乡俗,还望戍主不吝赐教。”
“陇西人?入我乡作甚!我不管你是何高官,只记住不许害我乡情,外乡天大地大,但此乡也自有规矩!你那些刀枪器杖若敢加我乡人,乡土儿郎也不惧搏命!”
那戍主显然没听过陇西李氏名头,对李泰等外向来客很是抵触,言辞也颇不客气。
李泰自不是什么唾面自干的性格,闻言后也冷笑一声:“失乡之徒,所活唯此一腔血气、手中弓刀罢了!人不扰我、我不害人,若真不幸有失和气,生死事小,意气事大!”
那戍主听到这话,脸色也变了变,瞪眼直视着李泰,又过数息才径直往堡内行去,不再理会众人。
“这周长明忿气,并非专向李郎。大行台立治华州以来,州内公田多数割授勋臣。军门部曲傲慢强横,常与乡人决斗田野。李郎名门礼士,自然治人有术,彼此不相侵扰,也就不会伤了和气……”
郑满见李泰神情有些难看,便又连忙上前劝说道。
李泰闻言后只是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他穷困之时,连赵贵这个西魏大将都敢书骂得罪,自然也不畏惧乡人挑衅。不过出城入乡,终究还是为的下沉发展,倒也不想跟这些乡人关系搞得太僵。
又过了一会儿,那戍主周长明才从堡内行出,直将一份契文抛向李泰:“原北十七顷公田园业,露天种谷,山田植桑,若植其他杂类有违田式,不要怪我奉王法行事拔除销毁!”
说完这话后,戍主便阔步离开。
结束了这场让人不太愉快的见面交接,地契到手后,李泰又拨马绕着这戍堡逛了一圈观望地势,心里盘算着怎样进攻才能最快攻破。
郑满自不知李泰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但见他徘徊不肯离去,料想不是什么好事,连忙上前劝说道:“天色不早,园业还须丈量造册……”
李泰这才转身,向部曲招手继续上路,往发给的田园赶去。
商原虽然半是丘陵,但那丘陵也并不是崖石突兀的荒山,都覆盖着厚实的土层,有的被开垦成山田,没有开垦的也植被茂密。
田庄位于戍北十几里外,途中还经过一座设在土塬上的乡里草市,有一些老人妇女在塬上售卖农副产品和一些简单的农具。
李泰已经从戍主周长明身上感受到乡人排外的情绪,担心矛盾激化后想买东西都未必能买到,于是便先暂停下来,让李渚生带着几名随从登塬收买一些乡居必需品,有备无患。
他们这一队百十人浩浩荡荡的在乡间游行,很是吸引了周围田间劳作的乡人目光。有几个年轻胆大的乡徒更是手提木棍跟在队伍后方,张望打探他们的动向。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李泰一行才抵达了目的地,一片位于两处土坡之间土地。郑满下马在左近寻找界石,李泰则策马向前,打量着这一片田野。
这一片土地是郡县新垦的公田,地契上写明垦于大统七年即就是前年,今年则因为轮耕未种。
之所以轮耕倒不是地力有损,郑满解释是因为邙山战败、县中役力不足,新垦土地一般要连种三年以养地,人力充足的话,即便轮耕也不会这样大片休耕,而是一小块一小块的轮番耕作。
如果有条件精耕,那就是一垄一垄的耕种。
因为今年无耕,地上已经长出了许多的杂草。在远处还有一些乡人赶着猪羊放牧,看到李泰等一群人涌入田地中,便驱赶着牲畜往远处走,还有人背着筐篓在后边仔细的收拣着猪羊粪便。
“界石在这里!”
郑满站在一道土沟旁,一边擦着额头汗水,一边指着脚下的石块说道。
李泰快步走过去,略一打量便眉头一皱:“这界石被人挪动过?”
地契上写着这田园西界位于沟渠东沿,可现在这界石距离沟渠却足有一里地,闪出了十几亩的土地,而那些地上已经长满了作物绿苗。
再不远处,几名农夫提着锄头、站在沟渠边向这里张望着,另有人正快步向村庄奔跑,还在不断的向田间呼喊,显然是在摇人。
随着李泰眉头皱起,李渚生等部曲已经将手按在了佩刀上。
郑满见到这一幕,额头冷汗直沁,拉着李泰小声道:“乡人勤耕惜地,见到良田撂荒难免心痛。既然契文界定是十七顷,那就绝没有折缩的道理,恳请郎君容我短时再作丈量,新造田册……”
李泰倒没有在乡里耍横的想法,他甚至都不觉得乡人侵占土地是可恶的刁民做法。
古代社会阶级分明,跟那些表面上彬彬有礼、实际上吃人不吐骨头的世家大族相比,底层乡民为了生活而略施狡黠小计,实在谈不上道德败坏。
如果那些占地的乡人肯好声好气的跟他解释,他也绝对不会计较,可看那沟边乡人越聚越多,似乎没有好好说话的打算,他心里也难免有些生气。
“你们先守在这里,如果有人胆敢越界,直接打逐出去!”
李泰对李渚生等吩咐一声,然后便示意郑满开始量田。
郑满携带了一盘粗长的量绳,一端扎在了界石上,自持一端骑马扯出,很有几分跑马圈地的味道,横竖测量一番,得出平地露田为十二顷。
丘陵山地的测量则就麻烦了一些,一座山头高达两百多米,可以作田的部分只到山腰。
李泰跟着郑满翻过山头,便见到一条平缓的山谷,山谷间生长着许多的竹木和野生果树,还有一道溪流潺潺流淌,风光很是秀丽,东部的界石就在这座山脚下。
李泰直接涉过山谷,站在对面山坡又打量一番,越看越是喜欢。
等他打算折返时,便见到随从那名叫破野头保禄的胡人正指挥两人抬着界石向此而来。
“郎主,咱们露田被侵,那位郑从事本说要在别处增补,界石可以东挪千步。仆腿脚步长,该把界石安放哪处?”
听到这家伙这么说,李泰的心情也好了起来,指了指东面那座山坡笑道:“你这千步若能迈过山梁,今晚给你半架肥羊!”
破野头保禄听到这话,更是乐得后槽牙都显露出来,大步流星的往山坡上奔去,还在数算着步数:“四百三十五、二百五十七……”
郑满索性坐在山涧竹林前,根本就不跟随检查,李泰见状后也是大乐,抬手召来李雁头,吩咐他稍后牵两头塬上买来的羊羔送给郑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