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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3日,星期五
我在家里记日志。我终于能够把这个地方当做自己的家,当成可以归属的地方。我已经通读过这本日志,已经见过克莱尔,二者解答了所有我需要知道的事情。克莱尔答应我她会回到我的生活中,再也不会离开。我的面前是一个破破烂烂的信封,上面写着我的名字。一件旧物。它让我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我的过去终于有了意义。
很快我的丈夫会回家,我正期待见到他。我爱他。现在我知道这一点了。
我会记下这个故事,然后我们会一起让一切变得更加美好。
我走下公车时外面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阳光中弥漫着冬季蓝幽幽的寒意,地面冻得很结实。克莱尔告诉我她会在山顶上等,在通向亚历山大宫的阶梯旁,因此我把写有见面地点的那张纸叠了起来,开始沿着坡度平缓的阶梯往上爬。阶梯绕着公园蜿蜒盘旋着,往上走用的时间比我预想的要长,再加上还不习惯这副不太好使的身体,快到顶的时候我不得不停下来休息。我肯定一度体质强健,我想,至少比现在强。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多锻炼锻炼。
公园环抱着一大片修整过的草地,中间柏油路纵横交错,点缀着垃圾桶和推折叠婴儿车的女人。我发现自己有些紧张。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怎么可能知道呢?在我想象的图像中克莱尔总是穿着黑色。牛仔裤,T恤衫。我看见她身穿沉重的靴子、双排钮风衣。要不然她会穿着一条扎染长裙,所用的布料我猜应该用“轻飘飘”这样的词语来描述。我想象不出现在的她会以其中任何一种形象出现——我们现在所处的年纪已经不适合这些妆容——却不知道取代它们的会是什么。
我看了看表。我到早了。不假思索地,我提醒自己克莱尔总是迟到,接着马上好奇我怎么会知道这些,记忆留下什么痕迹提醒了我。我想,被埋藏的回忆有那么多,只埋在薄薄的表面之下。那么多的回忆,像浅水中的银色小鱼飞快地掠过。我决定坐在一张长凳上等她。
长长的影子懒洋洋地摊在草地上。树梢上露出排排房屋,密密麻麻地挨着向远方伸展而去。我突然惊讶地意识到目光所及的房屋中有一栋正是我现在的住所,看上去跟其他房子没有什么区别。
我想象着点燃一支烟、不安地深深吸上一口,努力压制想站起来走动的冲动。有点荒谬的,我感觉紧张。可是这样的感觉毫无理由。克莱尔曾经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很安全。
长凳上的油漆剥落了一些,我用手挖着漆块,露出了底下潮湿的木头。已经有人用同样的办法在我的位置旁边抠出了两组缩写字母,接着围着字母挖了一颗心,加了一个日期。我闭上了眼睛。每次发现自己生活的实际年代时我总是感到吃惊,有一天我会对这种惊讶习以为常吗?我吸了一口气:闻到的是湿润的草地味,热狗味,汽油味。
一片阴影罩住了我的脸,我睁开了眼睛。一个女人站在我的面前。高个子,一头浓密的栗色头发,她穿着一条长裤和一件羊皮夹克。一个小男孩一只手拉着她,另一只手的臂弯里抱着一个塑料足球。“对不起。”我说着在长凳上挪了挪,腾出位置让他们一起坐在我身边,这时那个女人露出了微笑。
“克丽丝!”她说。这是克莱尔的声音,绝对不会错。“克丽丝,亲爱的!是我。”我看看那个孩子,又看看她的脸。当初光滑的皮肤上出现了皱纹,眼袋下垂——在我的记忆中它们不是这副模样,不过这是她。毫无疑问。“上帝啊!”她说,“我一直非常担心你。”她把孩子向我推了推:“这是托比。”
小男孩看着我。“去吧。”克莱尔说,“打个招呼。”有一会儿我以为她在跟我说话,可是接着他向前迈了一步。我笑了。我唯一的念头是这是亚当吗?尽管我知道这不可能。
“哈喽。”我说。托比踢踢踏踏地走着,喃喃地说着些我没有听清的话,然后转身对克莱尔说:“现在我可以去玩了吗?”
“不过要待在妈妈看得到的地方,好吗?”她摸了摸他的头发,他向公园跑去。
我站起来转身面对着她。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宁愿不转过身去而是直接跑开,我们之间的鸿沟如此难以逾越,但是她伸出了双臂。“克丽丝,亲爱的。”她说,她的手腕上挂着的塑料手镯一个个互相碰撞着,“我想念你。我他妈的非常想念你。”我身上一直压着的重担突然翻了个跟头不见了,消失了,我抽泣着倒进她的怀里。
一瞬间我感觉似乎我了解关于她的一切,也了解关于自己的一切,仿佛我灵魂中央的空隙被盖过太阳的强光照亮。一段历史——我的历史——在我的面前闪现,可是它转瞬即逝,除了匆匆捕捉它的幻影,其余的动作都已经来不及了。“我记得你。”我说,“我记得你。”接着光亮消失了,黑暗再次席卷而来。
我们坐在长凳上,静静地看着托比跟一群男孩踢足球,看了很久。我很高兴与未知的过去有了一个纽带,可是我们之间有个难堪的坎儿,我跨不过去。一句话反复地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与克莱尔有关。
“你好吗?”我终于说,她哈哈大笑起来。
“烂透了。”她说。她打开包拿出一包香烟。“你还戒着呢,对吧?”她说着请我抽,我摇了摇头,再次认识到她的确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出了什么事?”我说。
她开始卷香烟,对着她的儿子点了点头:“噢,你知道吗?托比有ADHD。他整夜不睡,所以我也没办法睡。”
“ADHD?”我说。
她微微笑了。“对不起。这是一个相当新的词,我想。全名叫注意缺陷多动障碍。我们不得不给他吃‘哌甲酯’,可是我他妈的恨它。那是唯一的方法。别的我们全试过了,如果没有那药,他绝对是个野孩子,吓人得很。”
我看着那个在远处奔跑的小男孩。又是一个出了错的、乱了的脑子,安放在健康的身体里。
“不过他还好吧?”
“是的。”她说着叹了口气。她把卷烟纸摊在膝盖上,开始沿着折痕洒烟丝:“只是有时候他让人筋疲力尽,像是‘糟糕的2岁’一直没有停。”
我笑了。我知道她的意思,但限于字面意义。我没有比照,不知道亚当在托比这么大甚至更小些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托比的年纪似乎很小?”我说。她笑出了声。
“你的意思是说我很老!”她舔了舔烟纸上的胶水,“是的,我很晚才生了他。当时很确定不会有什么事,所以我们有点粗心……”
“噢,”我说,“你是说——?”
她笑了。“我可不想说他是一个意外,不过这么说吧,他算是让我吃了一惊。”她把烟卷放进嘴里,“你记得亚当吗?”
我看着她。她扭开了头,用手在风中护着打火机,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也说不好这个动作是不是刻意的回避。
“不。”我说,“几个星期前我记起我有过一个儿子,自从把它记录下来以后,我觉得自己一直无法卸下这件事,像是胸口上扛着一块巨石。可是,我记不得。我不记得任何他的事情。”
她吐出一团微蓝色的烟雾,它向天空飘去。“太糟糕了。”她说,“我很抱歉。不过本给你看照片了?有用吗?”
我掂量着该告诉她多少。他们两人以前似乎有联系,一度似乎是朋友。我必须小心,可是我仍然感觉越来越有必要开口谈谈——也听一听——真相。
“是的,他确实给我看了照片,不过在家里他没有摆出来。他说那些照片太让我难过了。他把它们藏了起来。”我差点脱口而出锁了起来。
她似乎有些惊讶:“藏起来?真的吗?”
“是的。”我说,“他觉得如果我偶然发现他的照片,我会觉得十分难过。”
克莱尔点了点头:“可能你认不出他?不知道他是谁?”
“我想是的。”
“我想可能是这样。”她说。她犹豫了一下,“既然他已经走了。”
走了,我想。她说得好像他不过是外出几个小时,带着他的女朋友去电影院,或者去买一双新鞋。不过我理解。理解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协定:不谈亚当的死,现在还不要谈;我理解克莱尔也在试图保护我。
我没有说话,相反我试图想象那种情形是什么样子:每天看见我的孩子,在每天这个词还有意义的时候,在每天都与前一天断裂开来之前。我试图想象每天早上醒来知道他是谁,能够计划未来、期待圣诞节、期待他的生日。
多么可笑,我想。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难道你不希望看到他——?”
我的心突然怦怦地跳了起来。“你有照片吗?”我说,“我能——”
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当然!很多!在家里。”
“我想要一张。”我说。
“好的。”她说,“可是——”
“拜托,那对我很重要。”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当然。下次我会带一张来,不过——”
远处传来的一声叫喊打断了她。我望向公园那一边。托比正向我们跑来,哭着,他身后的足球比赛仍然在进行。
“他妈的。”克莱尔小声说。她站起身大喊道,“托比!托比!怎么啦?”他还在跑。“见鬼。”她说,“我去把他哄好就来。”
她到了儿子身边,蹲下问他出了什么事。我看着地面。水泥路上长满了青苔,奇形怪状的青草从沥青下钻了出来,努力朝着阳光生长。我感觉高兴,不仅是因为克莱尔会给我一张亚当的照片,也是因为她说会在下次见面的时候给我。我们还会再见面。我意识到每一次都会再像第一次见面。真是讽刺:我常常忘记我记不住事情。
我也意识到她谈到本的模样——某种怀旧的腔调——让我感觉他们不可能有私情。
她回来了。
“一切都很好。”她说。她掸掉香烟,用鞋跟把它踩进地里。“关于球是谁的有点小误会。我们走一走?”我点点头,她转身朝向托比,“亲爱的!要冰激凌吗?”
他答应了,我们开始向亚历山大宫走去。托比握着克莱尔的手。他们看上去如此相似,我想,他们的眼睛里都有团团火焰。
“我喜欢这里。”克莱尔说,“景色让人振奋。你不觉得吗?”
我看着灰色的房屋,它们中间点缀着团团绿色:“我想是的。你还画画吗?”
“不怎么画了。”她说,“有的时候试一下,我变成半吊子了。我们自己家的墙壁上到处是我的画,不过不幸的是一幅也没有卖到其他人手上。”
我笑了。我没有提到我的小说,尽管我想问她是不是读过了、她觉得怎么样。“那你现在做什么呢?”我问。
“基本上我在照顾托比。”她说,“在家里教他。”
“我明白了。”我说。
“不是自己选的。”她回答说,“没有一家学校肯收他,他们说他破坏性太强了,他们对付不了。”
我看着她的儿子,他跟我们走在一起。他似乎十分安静,握着他妈妈的手。他问是不是会给他冰激凌,克莱尔告诉他很快就有了。我无法想象他是个麻烦的孩子。
“亚当是什么样子的?”我说。
“小孩的时候?”她说,“他是个好孩子。”她说,“非常有礼貌,规规矩矩,知道吧?”
“我是个好妈妈吗?他幸福吗?”
“哦,克丽丝。”她说,“是的。是的。没有人比那个孩子更受宠了。你不记得了,是吧?为了要孩子你努力过一段时间,你有过一次流产,当时已经怀了很长时间,然后有次宫外孕。我想你刚刚准备放弃,亚当却来了。你可开心了,你们俩都很开心。你喜欢怀孕。我讨厌怀孕。肿得他妈的跟一所房子一样,还有可怕的孕吐。吓人。不过你不一样,你爱怀孕时的每一秒钟,你怀亚当的时候全程容光焕发。你一进屋,房间都被你照亮了,克丽丝。”
尽管我们在走路,我还是闭上了眼睛,先试着记起怀孕的时候,接着想象那段时间。两样我都没能做到。我看着克莱尔。
“然后呢?”
“然后?孩子出生了。棒得很。当然,本在那儿。我尽快赶到了。”她停下了脚步,扭头看着我,“你是一个出色的母亲,克丽丝。非常出色。亚当很幸福,被照顾得很好、被人爱着。没有一个孩子可以得到比这更好的了。”
我努力回想当母亲的时候,回想我儿子的童年。但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本呢?”
她顿了一下,接着说:“本是一个出色的父亲,一直都是。他爱那个孩子。每天晚上他下班就奔回家看他。当他学会说第一个字,他给所有人都打了电话告诉他们。他开始爬、学会走第一步时,本也是这么做的。他刚刚会走路他就带他去公园,带着足球啊什么乱七八糟的。还有圣诞节!那么多玩具!我想我就只见过你们吵这一次架——关于本该给亚当买多少玩具。你担心他会被宠坏。”
我感觉到后悔让我心中刺痛,有种道歉的冲动:我曾经想要拒绝给我的儿子某些东西。
“现在我会给他所有他想要的东西。”我说,“如果可以的话。”
她看着我,露出伤心的表情。“我知道。”她说,“我知道。可是你要开心点,要知道他从来不需要你的什么东西,从来都不。”
我们继续走着。人行道上停着一辆正在卖冰激凌的货车,我们朝它走去。托比开始使劲拽他妈妈的胳膊。她弯腰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纸币给他,让他去买冰激凌。“挑一个!”她对着他的背影大喊,“只挑一个!记得等人找零!”
我看着他向货车跑去。“克莱尔。”我说,“我丧失记忆的时候亚当有多大?”
她笑了:“他一定已经3岁了。也许是刚刚4岁。”
我觉得现在我正要踏进新的领域,踏进危险中。但这是我不得不去的地方,我必须发掘的真相。“我的医生告诉我我被袭击了。”我说。她没有回答。“在布赖顿。我为什么会在那儿?”
我望着克莱尔,仔细观察着她的脸。她似乎在作一个决定,权衡各种选择,以便决定该怎么做。“我知道得不确切,”她说,“没有人确确实实地知道。”
她停下不再说话,我们俩一起看着托比,看了一会儿。现在他已经买到了冰激凌,正在拆开包装,脸上一副急切的、聚精会神的表情。我的面前铺开的是长长的沉默。除非我说点什么,我想,不然这永远不会结束。
“我出轨了,是吧?”
没有反应。没有倒抽一口气表示否认,没有震惊的眼神。克莱尔平静地看着我。“是的。”她说,“你在背着本偷情。”
她的声音里没有感情。我想知道她怎么看我。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
“告诉我。”我说。
“好的。”她说,“不过我们坐下吧,我真想喝杯咖啡。”
我们向主楼走去。
咖啡厅也兼作酒吧。座椅都是钢制的,桌子朴实无华。四周点缀着棕榈树,可惜每当有人开门都会有股冷空气涌进来,破坏了氛围。我们面对面隔着一张桌子坐着,用饮料暖着手。
“事情是怎么样的?”我又说一遍,“我要知道。”
“不好说。”克莱尔说。她说得很慢,似乎是在复杂的地形里小心地前进。“我想是在你生了亚当之后不久开始的。一旦最初的激情消退,有一段时间非常难熬。”她顿了一下,“身在其中的时候要看清周围发生的事情是那么不容易,对吧?只有在事后,我们才能真正看清。”我点点头,但并不理解。事后的洞见不是我能拥有的东西。她继续说:“你哭得很厉害,你担心没有跟孩子建立起纽带,都是些常见的困扰。本和我做了能做的一切,你妈妈在旁边的时候也会帮忙,不过情形很不妙。甚至在最糟的一段时间过去以后你还是觉得受不了。你无法回头工作。你会在大白天突然给我打电话,难过。你说你感觉自己很失败,不是做母亲很失败——你看得出亚当有多么幸福——而是作为一个作家。你觉得自己再也写不了了。我会过去看你,你简直一团糟,在哭,还有那些作品。”我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事情会变得多么糟糕——接着她说,“你和本也在吵架。你怨恨他,因为他觉得生活是那么容易。他提出要雇一个保姆,不过,嗯……”
“嗯?”
“你说那是他的一贯作风,有问题只知道砸钱。你有你的观点,不过……也许你并不十分公正。”
也许不是,我想。我有些吃惊,当时我们一定还算有钱——比我丧失记忆后富裕,比我们的现状富裕。我的病一定花了一大笔钱。
我努力想象着自己跟本吵嘴、照顾小孩、尝试写作。我想象着一瓶又一瓶牛奶,或者亚当吃着我的奶。脏尿布。在早上,让自己和孩子吃饱是我唯一的野心;到了下午,我累得筋疲力尽,唯一渴望的事情是睡觉——还要等好几个小时才能睡上觉——想要写作的念头早就被赶到九霄云外。我可以看见这一切,能够感觉到那种缓慢的、烧灼的憎恨。
可是这些只是想象,我什么也记不起来。克莱尔的故事似乎跟我毫无关联。
“所以我出轨了?”
她抬起头。“那时我有空,当时我在画画。我答应会照看亚当,每周帮你两个下午,那样你就可以写作了。是我坚持要这么做的。”她握住我的手。“是我的错,克丽丝。我甚至建议你去咖啡馆坐坐。”
“咖啡馆?”我说。
“我认为出去走走对你来说是个好主意。给自己一点儿空间。每周出去几个小时,远离一切。过了几个星期,你似乎好转了。你变得快活起来,你说你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你开始几乎每天都去咖啡馆,在我没办法照顾亚当的时候你就带上他。可是后来我发现你的穿着打扮也不一样了。很典型的兆头,不过当时我并没有反应过来。我以为只是因为你感觉在好转,更自信了。但接下来的一个晚上本打了电话给我。他一直在喝酒,我想。他说你们吵得比以往更厉害,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你也不再跟他**了。我告诉他可能只是因为孩子的原因,也许他只是在担无谓的心。可是——”
我打断了她:“我在跟某人交往。”
“我问了你。刚开始你不承认,但后来我告诉你我不傻,本也不蠢。我们吵了一架,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你把真相告诉我了。”
真相。并非光彩夺目,并不让人振奋,只不过是**裸的事实。我的生活已经变成了活生生的老一套:跟一个在咖啡馆里遇见的人上床,而我最好的朋友在照顾我的孩子,我的丈夫在赚钱支付我的衣服和内衣——我穿这些东西不是给他看的。我想象着偷偷摸摸地打电话,出了突发事件时临时改变安排,还有那些我们有机会聚在一起的日子,那些堕落的、可悲的下午,那时我跟一个男人在床上缠绵,在那么一段时间内来讲他似乎比我的丈夫出色——更让人激动?更有魅力?是更出色的情人?更有钱?我在那个旅馆房间等待的、那个最终袭击了我的男人是他吗?是不是他让我失去了过去,失去了未来?
我闭上了眼睛。一幕记忆闪过。一双手扯着我的头发,掐着我的喉咙。我的头在水里,喘着气,哭着。我记得我当时的念头。我想见我的儿子。最后一次。我想见见我的丈夫。我真不应该这样对待他,我真不应该为了这个男人背叛他。我将永远没有机会告诉他我很抱歉了。永远。
我睁开了眼睛,克莱尔捏着我的手。“你还好吗?”她说。
“告诉我。”我说。
“我不知道是不是——”
“拜托。”我说,“告诉我。是谁?”
她叹了一口气:“你说你遇到了一个经常去那家咖啡馆的人。他很不错,你说。有魅力。你努力自控了,可是你情不自禁。”
“他叫什么名字?”我说,“他是谁?”
“我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我说,“至少知道他的名字!是谁这样对我?”
她望着我的眼睛。“克丽丝,”她的声音平静,“你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从来没有告诉我。你只是说在一家咖啡馆遇见他的。我猜你不想让我知道任何细节,至少能不说就不说。”
我觉得另一种希望流走了,随着河水冲到了下游。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是谁这样对我。
“事情是怎么样的?”
“我告诉你我觉得你在犯傻。要考虑到亚当,也要考虑本。我想你应该停手,不要再去见他。”
“可是我不听。”
“不。”她说,“刚开始你不听,我们吵过架。我告诉你你让我的处境很难堪,本也是我的朋友,你是在让我跟你一样对他撒谎。”
“出了什么事?持续了多长时间?”
她沉默着,然后说:“我不知道。有一天—— 一定才刚刚过了几个星期——你宣布一切都结束了。你说你会告诉这个人行不通,你犯了一个错误。你说你很抱歉,你犯了傻。疯了。”
“我在撒谎?”
“我不知道。我不觉得。你和我不会对对方撒谎,我们不会。”她对着咖啡面上吹了一口气。“几个星期后他们在布赖顿发现了你。”她说,“我完全不知道那个时候出了什么事。”
也许正是这些话——“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出了什么事”——激起了那个念头,我意识到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会受到袭击的,可是一个声音突然从我身体里溜了出来。我努力想要压住它,却没有成功。那声音又像喘息又像号叫,是受痛的动物发出的哀鸣。托比从他的图画书上抬起头来。咖啡厅里的所有人都转头盯着我,盯着那个没有记忆的疯女人。克莱尔抓住了我的胳膊。
“克丽丝!”她说,“怎么了?”
现在我在抽泣,我的身体起伏着,喘着气,为所有失去的岁月哭泣,为了那些我还将继续失去的时光哭泣,那是从现在一直到死去的漫长时光。我在哭,因为不管对我讲述我的外遇、我的婚姻和我的儿子是多么艰难,明天她将不得不再讲一遍。不过,我哭主要是因为招来这一切的是我自己。
“对不起。”我说,“我很抱歉。”
克莱尔站起身,绕过桌子走过来。她在我身边蹲下,用两只胳膊搂着我的肩膀,我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好啦,好啦。”她一边听我抽泣一边说,“没事了,克丽丝,亲爱的。我在这儿了。我在这儿。”
我们离开了咖啡馆。托比似乎不甘在人前示弱,在我情绪爆发以后他吵吵嚷嚷地闹了起来——把图画书扔到了门上,一起飞出去的还有一杯果汁。克莱尔把东西清理干净,说:“我要去透透气。我们走吗?”
现在我们坐在一张长凳上,它所在的地方可以俯视整个公园。我们的膝盖朝着对方,克莱尔用两只手合着我的手,抚摸着,仿佛它们有点凉。
“我——”我开口说,“我出轨过很多次吗?”
她摇摇头:“不。从来没有。在大学时我们玩得很疯,知道吧?但也不比大多数人更疯。一遇上本你就停手了,你对他一直很忠诚。”
我想知道咖啡馆里的那个男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克莱尔说过我告诉她他很不错。有魅力。就只是这样吗?难道我真的如此肤浅?
我的丈夫也当得上这两句评价,我想。如果当时我满足于自己拥有的,就好了。
“本知道我有外遇?”
“刚开始不知道。不。一直到在布赖顿找到你。对他来说是个晴天霹雳,对我们所有人都是。刚开始你看起来似乎连活都活不下去。后来本问我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布赖顿,我告诉了他。我没有办法,我已经把知道的都告诉了警察。除了告诉本,我没有别的选择。”
内疚再次刺穿了我的身体,我想到我的丈夫——我儿子的父亲——试图查明他那垂死的妻子为什么会在远离家门的地方出现。我怎么能这样对他?
“不过他原谅了你。”克莱尔说,“他从未因此对你有成见,从来没有。他关心的只是你能否活下去、好起来。为了这些他可以放弃一切。一切。其他任何事情都不重要。”
我心中涌起一股对丈夫的爱。实实在在、心甘情愿。尽管发生了这一切,他仍然包容了我、照顾着我。
“你会跟他谈谈吗?”我说。她笑了。
“当然!不过为了什么?”
“他不告诉我真相。”我说,“或者说不是总说实话。他在试图保护我。他只告诉我他觉得我可以应付的东西、他觉得我希望听到的话。”
“本不会那样做的。”她说,“他爱你。他一直爱你。”
“嗯,他就是这么做的。”我说,“他不知道我知道这些。他不知道我把事情记下来了。除非我自己想得起来而且问他,不然他不告诉我亚当的事。他不告诉我他离开了我。他跟我说你在世界的另一边生活。他不认为我应付得来。他对我不抱希望了,克莱尔。不管他以前是什么样子,他已经对我不抱希望了。他不想我去看医生,因为他不认为我会好起来,可是我一直在看一个医生,克莱尔。一个姓纳什的医生,私下里。我甚至不能跟本说。”
克莱尔沉下了脸,露出失望的神色。对我失望,我想。“这可不好。”她说,“你应该告诉他。他爱你、信任你。”
“我不能。几天前他才承认跟你仍然有联系,在那之前他一直说很多年没有跟你谈话了。”
她脸上不满的神色变了,我第一次看到她露出惊讶的表情。
“克丽丝!”
“是真的。”我说,“我知道他爱我,可是我需要他对我说实话,在一切事情上。我不知道我自己的过去。只有他能帮我,我需要他帮我。”
“那你只是应该和他谈谈。信任他。”
“可是我怎么能信任他呢?”我说,“在他跟我说了这么多谎话以后?我怎么做得到?”
她紧紧握住了我的双手:“克丽丝,本爱你。你知道他爱你,他爱你超过了爱生命本身。他一直这样。”
“可是——”我开了口,可是她打断了我。
“你必须信任他。相信我,你可以理顺一切,但是你必须告诉他真相。告诉他纳什医生的事情,告诉他你在记日志。这是唯一的办法。”
在内心深处,我知道她说的都是对的,但我仍然无法说服自己将日志的事情告诉本。
“可是他也许会想读读我写了什么。”
她眯起了眼睛。“那里面没有什么你不愿意他看到的东西,对吧?”我没有回答,“到底有没有?克丽丝?”
我扭开了头。我们没有说话,接着她打开了她的包。
“克丽丝。”她说,“我要给你点东西。本在觉得需要离开你的时候把这个交给了我。”她拿出一个信封交给我。信封皱巴巴的,但还封着口。“他告诉我这封信解释了一切。”我盯着它。信封正面用大写字母写着我的名字。“他让我把信给你,如果我觉得你已经好转到可以读它的话。”我抬头看着她,一时间百感交集。激动,交织着恐惧。“我认为是时候让你看看了。”她说。
我从她手中接过信放进包里。尽管不知道原因,我却不想在这里读信,在克莱尔面前。也许我担心她可以从我脸上的神情猜出信件的内容,那信中的字句将不再为我所有。
“谢谢你。”我说。她没有笑。
“克丽丝。”她说。她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手。“本告诉你我搬走了是有原因的。”我觉得这时我的世界开始改变,尽管我还不能确定它会变成何种面貌,“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关于我们失去联系的原因。”
那时我已经明白了。不用她再说什么,我明白了。拼图里缺失的那一块——本离开的原因,我最好的朋友从我生活中消失的原因,我的丈夫就此撒谎的原因。我是对的。一直都是。我是对的。
“是真的。”我说,“哦,上帝。没有错,你在跟本交往。你在跟我的丈夫上床。”
她抬起头,一脸震惊。“不!”她说,“没有!”
我突然无比确信。我想大喊骗人精!可是我没有。我正要再问她想告诉我什么,她从眼角抹去了一些东西。是一滴眼泪?我不知道。
“现在没有了。”她低声说,然后掉回目光看着她搁在腿上的双手,“不过曾经是的。”
在所有我预料将会体验的情绪里,解脱并非其中之一。不过真实的情形就是这样:我松了一口气。是因为她说了实话?是因为现在我可以解释一切,而这个解释我可以相信?我不太确定。但是我感觉不到本来可能出现的愤怒,也感觉不到痛苦。也许,发现心里有一丝隐隐的嫉妒让我感到了开心,因为这是我爱我丈夫的证据。也许我感到解脱只是因为本跟我一样有过背叛,现在我们平等了。我们都曾经无法坚持。
“告诉我。”我低声说。
她没有抬头。“我们一直都很亲密,”她轻声说,“我是说我们三个人。你,我,还有本。可是我和他之间从来没有什么。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从来没有。”我告诉她继续说下去。“在你出事以后,只要能帮上忙我都会去试。你可以想象那段时间对他来说是多么艰难。不说其他的,只油盐酱醋的事就够他受了。必须有人照顾亚当……我尽量帮忙。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很多。但我们没有上床。那个时候没有。我发誓,克丽丝。”
“那是什么时候?”我说,“什么时候的事?”
“在你快要转到‘韦林之家’之前。”她说,“那是你病得最严重的时候,亚当也不好管。情况非常糟糕。”她掉开了目光。“本在酗酒。不太严重,不过也不轻松。他应付不过来了。有天晚上我们看完你回来,我哄睡了亚当,本在客厅里哭。‘我做不到。’他不停地说,‘我坚持不下去了。我爱她,可是这太折磨人了。’”
风刮上了山峰。冰冷刺骨。我把外套裹在身上。“我坐在他的身旁。接着……”我可以猜出一切。放到肩膀上的手,然后是拥抱。在泪水中相互寻求的嘴唇。在某个时刻内疚和再不能任由事情继续下去的信念让了位,取而代之的是**,还有坚信他们停不下来的两个人。
然后呢?**。在沙发上?地板上?我不想知道。
“还有呢?”
“对不起。”她说,“我从来没有希望过发生这样的事情。可它还是发生了……我觉得非常糟糕。非常糟糕。我们两个都是。”
“多久?”
“什么?”
“持续了多长时间?”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不知道。时间不长。几个星期。我们只……我们只上过几次床。感觉不对劲。事后我们都觉得很糟糕。”
“发生了什么?”我说,“是谁提出结束的?”
她耸了耸肩,接着小声说:“是我们两个人一起。我们谈了谈,不能再让它继续下去了。我认定这是我欠你的——也欠本的——从那以后要保持距离。我猜是因为内疚。”
我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决定离开我的?”
“克丽丝,不。”她急忙说,“不要这么想,他也觉得很糟糕。但他离开你并不是因为我。”
不,我想。也许不是直接的导火索,可是你也许提醒了他失去了多少东西。
我看着她。我仍然没有感觉到愤怒,我感觉不到。也许,如果她告诉我他们还在上床,我的感觉可能会有所不同。她告诉我的事情像是属于另外一个时段。史前时期。我难以相信这跟我有一丝一毫的关联。
克莱尔抬起了头:“刚开始我跟亚当有联系,可是后来本肯定是跟他说了发生的事,他说他再也不想见到我。他告诉我离他远一点儿,也离你远一点儿。可是我做不到,克丽丝。我真的做不到。本给了我那封信,叫我注意你的情况,所以我继续去看你,在‘韦林之家’。刚开始不到几个星期就去一次,后来每隔几个月去一次。可是那让你心烦意乱,让你非常难过。我知道我很自私,可是我不能把你扔在那儿,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我继续去探望,只是为了看看你是不是还好。”
“而且你会告诉本我怎么样了?”
“不,我们没有联系了。”
“这就是你最近不来看我的原因吗?不到我家去?是因为你不希望看到本?”
“不,几个月前我去‘韦林之家’看望你,他们告诉我你搬走了,你回去跟本一起生活了。我知道本搬了家。我让他们给我你的地址,可是他们不同意。他们说那会违反保密原则。他们说会把我的号码给你,而且如果我想写信给你,他们会转交。”
“你写了?”
“我写给本了。我告诉他我很抱歉,我对发生的事情很遗憾。我求他让我看看你。”
“可是他告诉你不行?”
“不。你回的信,克丽丝。你说你感觉好多了,你说跟本在一起很开心。”她扭过头,目光越过了公园。“你说你不想见到我。你说有时候你的记忆会恢复,那种时候你就知道我曾经背叛过你。”她从眼角擦去了一滴眼泪。“你让我不要靠近你,永远也不要。你说最好是你永远地忘了我、我忘了你。”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凉了起来。我试着想象在写这样一封信时感到的愤怒,可是与此同时我又意识到也许我根本没有感觉到愤怒。对我来说克莱尔这个人几乎并不存在,我们之间的友谊早就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很抱歉。”我说。我无法想象自己能够记起她对我的背叛。本肯定帮我写了那封信。
她露出了微笑:“不,别道歉。你是对的。可是我一直希望你会改变主意。我想见你。我想告诉你真相,面对面地。”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很抱歉。”她接着说,“你会原谅我吗?”
我握住了她的手。我怎么会生她的气呢?生本的气?我的病给我们三个人套上了一副难以承受的枷锁。
“是的。”我说,“是的。我原谅你。”
不久后,我们动身离开。走到斜坡底的时候她转身面对着我。
“我会再见到你吗?”她说。
我笑了:“希望如此!”
她看上去松了一口气:“我很想念你,克丽丝。你一点儿也不知道。”
是真的,我确实不知道。不过有了她,有了这本日志,我有机会重建有价值的生活。我想到了包里的信。来自过去的消息。最后一块拼图。我需要的答案。
“我会打电话给你。”她说,“下周早些时候。好吗?”
“好的。”我说。她拥抱了我,我的声音淹没在她的波浪发丝里。她感觉像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跟我的丈夫一样。我的姐妹。我用力捏了捏她。“谢谢你告诉我真相。”我说,“谢谢你所做的一切。我爱你。”
*****
在家里,我坐下来读本的信。我感觉有些紧张——它会告诉我我需要知道的东西吗?我是不是终于会明白本为什么离开我?——可是与此同时又很激动。我确信它会办到这些。我确信有了它,有了本和克莱尔,我将拥有我需要的一切。
亲爱的克丽丝,信上写道,这是我做过最困难的事。一开头我已经落入俗套,不过你知道我不是个作家——作家一直都是你!——因此我很抱歉,但我会尽我所能。
在读这封信之前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决定要离开你。我无法忍受写下这些话,甚至想也不能想,但我别无选择。我已经如此努力地想要找到另外一种方式,但我不能。相信我。
你一定要明白我爱你。我一直爱你。我会永远爱你。我不在乎发生过什么事情,或者为什么。这与报复无关,跟它一点儿也不沾边。我也没有遇上别人。当你处在昏迷中时,我意识到你早已和我融为一体——每次看着你,我都觉得自己奄奄一息。我意识到我不在乎那天晚上你在布赖顿做什么,不在乎你是去见谁,我只想让你回到我的身边。
然后你真的回来了,我非常高兴。你永远不会知道在他们告诉我你已经脱离危险、你不会死去的那天,我有多么高兴。你不会离开我,或者说我们。亚当还很小,可是我想他明白。
当我们意识到你不记得发生过什么的时候,我认为这是件好事。你能相信吗?现在我感到羞愧,但当时我认为这再好不过。可是接着我们意识到你把其他事情也忘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地忘掉。刚开始是你隔壁床病友的名字,为你进行治疗的医生护士的名字。但你变得越来越糟。你忘了你为什么会在医院,为什么不准你跟我一起回家。你确信医生们在你身上做实验。当我带你回家过周末时,你不认识我们住的街、我们的房子。你的表亲来看望你,结果你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是谁。我们带你回医院,你却完全不知道要去哪里。
我想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切开始变得艰难起来的。你是如此爱亚当。我们到达医院时,那份爱会照亮你的眼睛,他会跑到你身边投进你的怀里,你会抱起他,而且马上知道他是谁。可是后来——对不起,克丽丝,但我必须告诉你这个——你开始相信亚当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你。每当你见到他都觉得从他几个月大起这是你第一次跟他见面。我让他告诉你上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他会说:“昨天,妈咪。”或者“上个星期”,可是你不相信他。“你跟他说了什么?”你会说,“这是谎话。”你开始指责我让人把你关在这儿。你觉得别的女人在把亚当当成亲生儿子抚养,而你被关在医院里。
有一天我到了医院,你认不出我。你变得歇斯底里。在我不注意的时候你抓住了亚当向门跑去,我猜是为了救他,可是他开始尖叫。他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做。我带他回了家试着解释给他听,可是他不明白。他开始非常怕你。
这种情形持续了一段时间,但后来变得更糟了。有一天我打了电话到医院去,我问他们我和亚当都不在的时候你的情况怎么样。“说给我听,就现在。”我说。他们说你平静,开心。你正坐在床位旁边的椅子上。“她在做什么?”我说。他们说你在跟一个病人说话,是你的一个朋友,有时候你们一起打牌。
“打牌?”我说。我无法相信。他们说你打牌打得很好。每天他们都得跟你解释规则,不过接着几乎所有人都打不过你。
“她开心吗?”我说。
“是的。”他们说,“是的。她总是很开心。”
“她记得我吗?”我说,“还有亚当?”
“除非你们在这儿,不然不记得。”他们说。
我想当时我就知道有一天我会不得不离开你。我给你找到了一个地方,在那儿你要住多久就能住多久。一个你可以开心过活的地方。因为没有我,没有亚当,你会很开心。你不会认识我们,因此你就不会想念我们。
我是如此爱你,克丽丝。你一定要明白这一点。我爱你甚于一切。可是我必须让我们的儿子拥有生活,一个他应得的生活。很快他会长大,足以理解发生了什么。我不会骗他,克丽丝。我会解释我所作的选择。我会告诉他,尽管他可能非常想去看望你,但那会让他非常难过。也许他会恨我,怪我。我希望不会。但我希望他幸福,而且我希望你也开心。即使只有在没有我的时候,你才能找到快乐。
现在你到“韦林之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你不再惊慌。你有了惯例可循。这很好。因此我离开的时间到了。
我会把这封信给克莱尔。我会请她替我保管,等你好到可以读信、可以理解的时候转交给你。我不能自己留着,我会心心念念想着它,无法抗拒把它给你的念头——下周、下个月,甚至明年。太快了。
我无法掩饰我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再次在一起。等你恢复以后。我们三个人,一个家庭。我必须相信这可能发生。我必须,否则我会死于悲痛。
我没有抛弃你,克丽丝。我永远也不会抛弃你。我太爱你了。
相信我,这是正确的办法,我只能这么做。
不要恨我。我爱你。
*****
现在我又读了一遍,叠起了信纸。信纸颇为整洁,似乎昨天才刚刚写成,可是装它的信封软塌塌的,边缘已经磨损,散发出一种甜香的味道,像是香水。是不是克莱尔随身携带着这封信,把它塞在包的角落里?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她把信放在家里某个抽屉中,虽然不在视野里、却从未完全忘记?它一年又一年地等待着被打开的一天。在这一年又一年中,我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在这一年又一年中,我一直无法弥合我们之间的鸿沟,因为那是一个我无法意识到的距离。
我把信封夹到日志里。记这篇日志的时候我在哭,可是我并非感觉不快。我理解发生的一切:他离开我的原因、他一直骗我的原因。
是因为他做到了一直骗我。他不告诉我我写过小说,因此我不会因为再不能写出第二部而绝望。他一直告诉我我最好的朋友搬走了、不让我得知他们两人背叛过我,因为他不相信我深爱他们两人到已经可以原谅他们的程度。他一直告诉我是一辆汽车撞了我、一切不过是事出意外,因此我就不用面对被袭击的事实,不用知道是一个蓄意的、充满仇恨的凶暴行为造成了这一切。他一直告诉我我们从未有过孩子,不仅是为了不让我得知我们的独生子已经死了,还是为了使我免于每天不得不经受丧子之痛的命运。他也没有告诉我他曾经多年苦苦地寻找一家团圆的办法,却不得不面对无果的事实,不得不独自带着我们的儿子离开,从而寻求幸福。
在写那封信的时候,他一定以为我们将会永远分离,可是他必定也希望并非如此,否则他为什么会写信呢?当他坐在那儿、坐在他的家中——那也一度是我们共同的家——拿起笔试图向一个可能永远也理解不了这封信的人作出解释,告诉她为什么他别无选择而只能离开她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呢?他说,“我不是个作家”,可是他的字字句句在我眼中都是如此动人,如此深刻。读起来仿佛他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可是在我的内心,在层层皮肉的深处,我知道并非如此。他讲的是我;同时也是在对着我讲。克丽丝·卢卡斯。他生病的妻子。
可是分离并非永远。他所希望的事情发生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病情有所好转,或者是他发现跟我分离比他想象中更加艰难,所以他又回头来找我。
现在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比起今早醒来一眼看见的那个房间,比起四处找厨房、到处找水喝、拼命拼凑昨晚情形的时刻,眼前的房间似乎仍然是陌生的,然而一切不再充满痛苦和悲伤。周围的一切似乎不再标志着一种与我格格不入的生活。头顶时钟的滴答声不再仅仅标示着时间,它在跟我说话。放轻松,它说,放轻松,安然迎接未来。
过去我错了。我犯了一个错误,犯了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谁数得清有多少次?我的丈夫承担着保护我的角色,没错,可他同时也是我的爱人。现在我发现我爱他。过去我一直爱着他,如果我必须每天从头学习爱他,那就这样吧。这就是我要做的。
本快要回来了——我已经能够感觉到他在靠近——当他到家后我会告诉他一切。我会告诉他我跟克莱尔见过面——还有纳什医生、甚至帕克斯顿医生——我已经读过他的信。我会告诉他我理解他当时为什么那么做、为什么离开我,而我原谅他了。我会告诉他我知道那次袭击,但我不再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再关心是谁这样对我。
我还会告诉他我知道亚当。我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尽管想到要每天面对丧子之痛让我无比恐惧、全身冰凉,可是我必须这么做。这所房子一定容得下有关他的回忆,我的心中一定要保留他的位置,不管那会带来多么巨大的痛苦。
我会告诉他这本日志的事,告诉他我终于能够将日子串起来、终于可以找回人生。如果他要看的话,我也会把日志给他。然后我可以继续用它书写自己的故事,记录自己的人生。从虚空中创造一个自己。
“我们之间再也没有秘密。”我要告诉我的丈夫,“一个也不要。我爱你,本,我会一直爱你。我们曾经亏欠过对方,但请原谅我。我很抱歉多年前为了别人离开了你,我很抱歉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去那个旅馆房间要见谁,不会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可是请一定要明白现在我决心要弥补这一切。”
然后,当我们之间只剩下爱的时候,我们可以找出一个办法真正在一起。
我打过电话给纳什医生了。“我还想再见你一次。”我说,“我想让你看看我的日志。”我猜他听后有些惊讶,不过他同意了。“什么时候?”他说。
“下个星期。”我说,“下个星期过来拿吧。”
他说周二他会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