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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初闻刘家子
任嚣手足无措的在行宫外侯着。
万岁酒被列为封禅祭品,在任嚣看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原本只是想要为刘阚讨回来一道赦令,可以免除刘阚罚作之苦,令他早日脱离苦海。可没有想到,赦令没有来,却来了一纸诏书。
任嚣奉诏前往泰山候驾!
也就是说,始皇帝很可能会在封禅之后,亲自召见他。
并不是第一次见始皇帝了……当年还是铁鹰锐士的时候,任嚣曾不止一次的见过始皇帝。当然了,任嚣只是远远的参拜过始皇帝。距离最近的一次,还是在咸阳宫大殿之外,由上卿蒙毅大人引介,奉诏前往沛县。那一次,任嚣一直匍匐在殿外,甚至到离开咸阳宫的时候,都没有能抬起头,好好的看一下嬴政。只是那庄重森严的咸阳宫大殿,让任嚣永世难忘。
皇帝命我候驾,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是要奖赏我吗?
任嚣心中惶恐不安,甚至连蒙恬叫他的名字,都没有听见……
蒙恬倒也不生气。像任嚣这样的基层官员,见始皇帝时全都是如此。不止是任嚣他们,其实所有大秦朝的官员,除了寥寥几人在觐见始皇帝时可以神态自若以外,其他人大都和任嚣一样。
“任嚣!”
“啊,小将在!”任嚣这一次总算是听到了蒙恬的呼唤,连忙稳下心神,恭敬的回答。虽然已经不再属于铁鹰锐士的序列,可是任嚣与蒙恬说话的时候,还是尽量保持和以前一样。
蒙恬出身于蓝田大营,三代为始皇效命。如今官至内史,掌治咸阳,同时也统领铁鹰锐士。
始皇帝对蒙恬兄弟的信任,简直是无与伦比。
咸阳人戏称,蒙恬就是始皇帝的内谋。始皇帝做出任何决定之前,一定会和蒙家兄弟商议。
甚至还有这样一种说法:他日王绾丞相去职的话,那么大秦朝的第二任丞相,将会在蒙恬和李斯之间角逐。任嚣虽然已经脱离了铁鹰锐士,可是在蒙恬的面前,却不敢有半点懈怠。
蒙恬笑了笑,“莫紧张,陛下胸怀广阔,性情宽宏,一会儿见了陛下,千万要镇静。你总是从咱铁鹰锐士中走出来,莫要丢了铁鹰锐士的脸面。而且,陛下也不甚喜欢那种没胆色的人。”
“小将受教了!”
始皇帝宽宏?任嚣虽然表面上恭恭敬敬的回答,可是心里却苦笑不迭。
天底下,只怕也只有你蒙恬会这么说吧……
蒙恬又问:“知道怎么说话吗?”
任嚣一怔,忙道:“请大人指点!”
蒙恬点点头,轻声道:“其实很简单,实话实话而已。在陛下面前,千万不要有半点隐瞒。只要你说半分假话,陛下一定可以察觉出来。不管是好事坏事,据实回答,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任嚣犹豫了一下,“小将知道了!”
这时候,一身材魁梧,相貌俊俏,但颌下无须的白面内侍走出行宫,大声道:“宣沛县长任嚣觐见。”
任嚣形容一肃,整衣冠,恭敬的应道:“臣,沛县长任嚣,叩见吾皇!”
说着话,亦步亦趋的随着那内侍上殿去了。这内侍,任嚣倒也认识,乃是始皇帝身边的赵高。
据说,这赵高是个天阉。
当年始皇帝还没有登基的时候,就跟在始皇帝身边。
善驭车,力大无穷。而且能识文断字,对始皇帝更是忠心耿耿。
泰山行宫,是在故鲁国王宫的基础上修建而起。比之咸阳宫那恢宏庄严的气势,远远不如。
不过,却因一人而生出了变化。
始皇帝嬴政端坐殿上,却让任嚣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咸阳宫。
“臣,任嚣叩见吾皇,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任嚣匍匐行宫大殿之上,心潮澎湃。如此近距离的和始皇帝说话,在以前,简直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咸阳宫的宫门至丹陛,大约有五百步的距离。而这泰山行宫,只间隔三百步。
任嚣甚至觉得,他能够感受到始皇帝吞吐的龙气。
“任嚣,平身吧。”
“臣,谢陛下!”
任嚣爬起来,却依然低着头。
嬴政说:“任嚣,上前五十步说话。”
“臣,遵旨!”
任嚣感觉自己的心里,好像有一团火在烧,身子轻轻的颤抖着,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小心翼翼的迈出五十步,任嚣抬起头来。
铁鹰锐士,是始皇帝嬴政的近卫。但如此近距离的说话,却是任嚣开天辟地头一遭。
“任嚣,义渠人!”
始皇帝面色沉稳,但话语中却透着一股亲切,“朕记得你。当年夺取邯郸,是你率一百铁鹰锐士,第一个冲进了邯郸城里。也因为那一次,你由公乘而升任五大夫……朕可有记错吗?”
公乘,是秦军二十等爵之中,第八等爵位,而五大夫则是第九等爵位。
任嚣只觉一股热血,直窜头顶。
“吾皇圣命,说的一点也没错。”
“你是老秦人,又是朕的铁鹰锐士。当初蒙毅举荐你执掌地方的时候,朕还有些担心,怕你做的不好,所以一直关注着你。任嚣,你做的不错,没有丢老秦人的脸,朕心甚慰,朕心甚慰。”
不管后世人,是怎么评价始皇帝,但不可否认,始皇帝嬴政的手腕,却是非常的高明。
只‘朕心甚慰’四个字,说的任嚣热泪盈眶,匍匐在大殿之上,连声音都变得有些哽咽了。
“陛下,您却是清瘦了!”
嬴政的眼中,闪过了一抹暖意,声音越发柔和,“任嚣,起来吧。”
“请恕臣失态了!”
任嚣爬起来,这心里仍旧是有些难以平静。他说的那句话,却是发自于内心。比之当年他离开咸阳时的惊鸿一瞥,始皇帝的确是清瘦了许多。
也难怪,嬴政是个极为认真的人,而且非常讲究工作的效率。
六国平定之后,始皇帝需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政治,文化,经济等各方面的改革,可以说是一举推翻了自周室以来的许多规章制度。更何况,天下大事,皆有始皇帝一人做出裁定。
根据后世的记载,始皇帝每日批示的文书,需以‘石‘(古音dan)来计算。不批完一石,绝不会休息。一石的公文,堆摞起来足有一人多高。始皇帝夜以继日的工作,确实清瘦了。
听到老臣子,老部下一句贴心的问候,始皇帝心中怎能不高兴呢?
“任嚣,你这次贡奉的万岁酒,很好!”
任嚣连忙道:“这并非是臣的功劳,而是臣治下一小民所酿造。”
“哦?一等闲小民,居然有这等本事?”
任嚣说:“陛下,那并非是等闲小民,要说较起来,那个人还是老秦人出身呢。”
始皇帝一蹙眉,有些不快道:“既然是老秦人,为何在沛那种偏僻的地方?任嚣,你从实说来。”
“启禀圣上,臣初至沛县的时候,就发现了此人。当时,陛下尚未颁布货币统一令,那小民却将手中的刀布蚁鼻,全部换成了秦币……陛下,您也许不知道,六国轻贱老秦,将秦币更视为劣等货币,就算是使用起来,也颇有歧视。臣当时就奇怪,于是暗中的追查了一下。”
始皇帝脸色好转了一些,同时又生出些许的好奇。
“追查的结果如何?”
任嚣说:“那小民名叫刘阚,据臣追查,乃是频阳东乡人,其祖上曾在先王麾下出任骑将,名叫刘悚。先王当年攻破雒阳,不想却……刘悚因此受到了牵连,其后人随后就逃出函谷关。”
嬴政哦了一声。
任嚣虽然没有说出‘先王’是谁,但他又怎可能不明白。
“那刘悚后人逃出函谷关后,流落于三川郡。不过,刘家却始终心怀老秦,故而才有换币的行为。”
嬴政轻轻点头,“当年之事,却也怪不得刘家……恩,你接着说,那刘……叫什么名字?”
“刘阚!”
“刘阚又是如何酿造出这万岁酒的呢?”
正如蒙恬所交代的那样,任嚣不敢有半点隐瞒。
将他发现刘阚,而后昭阳大泽血战,刘阚手刃贼首王陵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述起来。始皇帝听得却也是津津有味,听到精彩处的时候,他抚掌大笑:“不错,非我秦人,怎如此勇武?”
“但是,后来……”
任嚣话锋一转,把刘阚为救吕家长子,擅闯牢狱,打断了吕泽的腿,也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在任嚣想来,始皇帝应该是很生气。
刘阚所作所为,分明就是抗拒秦法。他忐忑不安的看了始皇帝一眼,却发现嬴政的脸色很平静,也看不出喜怒哀乐。不过,那眼中却闪过了一抹缅怀之意,坐在龙座上,一言不发。
嬴政出生于邯郸,做过质子。
当时的邯郸,还属于赵国的国都。老秦人和赵人之间的仇恨,更是到了难以化解的地步。
不为别的,长平一战,老秦人坑杀四十万赵军,令赵国男丁稀缺,老人丧子,女人丧夫,孩童丧父。这种仇恨,浓的无法化解。身为秦国质子,嬴政在邯郸的日子如何,可想而知。
但就有那么一家人,曾颇为照顾嬴政。
后来邯郸被秦军攻破,嬴政为报复当年赵人对他的羞辱,一里一里的屠杀,唯有在那家人所在的居所,嬴政下令敢动一草一木者,杀无赦。正因为这个命令,使得许多赵人得以幸存。
不管别人怎么说嬴政,残暴也好,冷酷也罢。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块净土。坐在王位上,就必须要按照游戏的规则来行事。嬴政也是如此。
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嬴政从缅怀中警醒。
“这刘阚,倒是个重情义的人,是条汉子,不愧是老秦人的后裔。”
他站起来,负手沉声道:“刘阚虽坏律法,然则罚作一年,已经足够了……斩杀贼首王陵,功劳不小。任嚣,传朕旨意,可免去刘阚剩下的罚作,恢复其公士之爵。此次献万岁酒,使封禅顺利成行……恩,当提爵一等……提刘阚为上造。自今日起,皇室祭祀用酒,皆有万岁酒所替。”
上造,二十等军功爵中第二等,可配享岁俸一百。
嬴政说完这番话,目光灼灼的凝视任嚣,面色突然一冷。
“任嚣,你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