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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州之守将,陈姓,“其先自唐开元二年领州,凡数十世,唐时诏敕尚在”——这是赵宋官员的记载。
“张帅复兴归义军时,伊、西二州皆在十一州之列,而后归义军内乱,回鹘击败想要趁机再占据西州的吐蕃,取得西州之地,而后四面扩张,伊州守将降之。如今西州回鹘势大,屡有东扩之意,伊州随之。伊州守将陈达良,本将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说好听些,是左右逢源之辈,说不客气些,回鹘之将也!”
行军途中,曹义金如是对孟平说道。
“依照军情处的调查,伊州陈家式微,比不得沙州归义军,乱世之中为求生存,只得依附强者,这倒也无可厚非。”孟平道。
“话虽如此,但如今王师至此,陈达良竟无开城迎纳之意,却是说不过去。他的祖先本是大唐守将,受吾皇诏令守卫伊州,这些年来虽然命运多舛,但眼下王师既然来了,他不开城相迎,此等行径,与叛臣何异?”曹义金对陈达良的感官很是不好。
孟平笑了笑,不置可否,“当年西州回鹘大兵压境,他姑且降之,如今我王师到了,他焉有不降之理?他若不降,只能说明,在他看来,王师军威不如回鹘。”
听闻孟平此言,曹义金寻思片刻,旋即哂笑:“如此说来,陈达良的确会降。”
不日,禁军抵达伊州,于城外扎营列阵,准备攻城。
伊州,即后世哈密,州治伊吾县,地处盆地平原,乃沙漠绿洲,为丝绸之路要道,某种意义上的咽喉之地。
伊州城头,陈达良正在眺望禁军军阵,与身旁的将士一样,面有惊骇之色。禁军步卒大阵静立如湖海,万千精骑奔腾似江流,铁甲如壁,骏马似云,枪矛如林,无一不是触目惊心。
“报!将军,四面城墙外的劲弩数量已经点明!”
“多少?”
“每面城墙外皆超过千张,合有近五千劲弩!而且......”
“而且都是大弩?”
“是!”
“五千大弩......五千,都跟我守城将士差不多了......”
“将军快看,那是何物?”
“那是......攻城车?”
悠忽间,天空中一只巨大铁球落下,砸在城墙之外,轰的一声爆开,势若惊雷落地,火光烟尘四起,砸出七尺大坑。不等陈达良反应过来,接二连三的铁球腾空而起,纷飞如雨,似陨石将落,相继落于城墙之前。一片震破耳膜的爆炸声中,火光如海潮,遮蔽万物,热浪迎面扑来,烧得人脸发烫。待得雷声停止,火光烟尘落下,陈达良与其将士,都是目瞪口呆,只见城墙前,已是一片坑坑洼洼。
“这......这是甚么东西?”
“没......没见过啊!”
“这要是落在城墙之上,城墙还不跟纸一样?”
陈达良忍不住双股轻颤,再看城外大弩阵,再看城外精骑洪流,再看城外湖海大军,他没有纠结太久,转身就问左右:“回鹘的兵马还有多久能到?”
“狮子王正在集结重兵,还未从西州出发。”身边的人回答。
“如此......怕是等不到了!”陈达良面色苍白。
“陈将军意欲何为?难道你准备投降不成?尔受可汗之恩,岂能不战而降?!”在陈达良身旁,有回鹘官员厉声斥问。
陈达良看了他一眼,手指城外,“阁下若是不服,本将大可调拨人马给你,由你带军出战,如何?”
“你......”回鹘官员顿时被噎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不时,有百余骑奔至城前,当先骑将手持军令,不紧不慢的展开,也没看城头一眼,例行公事般展开,大声读道:“伊州守将陈达良,尔之先祖,受命于朝,为大唐镇守西疆,今,本帅领十万禁军西征,必复安西,重置安西四镇,你若愿为大唐忠臣,速降,若愿为大唐逆贼,速战!”
言罢,骑将收了军令,竟是也不问陈达良的意思,直接调转马头转身就走。
“这......此人怎能如此猖狂!”城上有将领恼羞成怒。
陈达良看了他一眼,“你想出战?”
将领语塞,脸色阵青阵白,最终只得怏怏退后。
陈达良环视众人一眼,“尔等谁敢出战?”
众人无不低头。
陈达良怒从心中起,忍不住吼道:“既然都不敢出战,那还杵在这作甚,开城门,出迎啊!”
言罢,愤然一甩手,推开众人走下甬道。
众人面面相觑,先后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禁军大阵后,在望楼上看到伊州打开城门,曹义金先是微怔,而后对孟平笑道:“大帅果然料事如神,这陈达良终究是降了。”
“陈达良虽然是伊州守将,但追根揭底,他不过是替人看守伊州,自身并非真正的主人。既然如此,自然也犯不着卖命。”孟平笑了笑,“曹将军,且与本帅一道,去伊州城内走走看看。”
“好!”
曹义金跟着孟平来到城前时,陈达良已经解甲换上寻常衣袍,带领众将等候多时。见到孟平,陈达良立马迎上来,行礼过后泪流满面道:“戍守伊州多年,末将无一日不在企盼王师西临,如今终于见到孟帅,末将死而无憾了!”
孟平当然不相信陈达良这话,不过仍要认可陈达良的功劳,“陈将军世代为大唐守伊州,劳苦功高,本帅岂能不知?此番陈将军主动开城迎纳王师,本帅也会如实禀明吾皇。”
“多谢孟帅!”陈达良拜谢再三,侧身让开大道,“孟帅,请入城!”
......
“西州回鹘可汗自称阿斯兰汗,西域人称之为狮子王,如今势重天山南北,九姓乌护与龟兹回鹘,都遵其号令,其王帐夏至北庭,冬在西州。”州府中,陈达良不遗余力为孟平介绍西域形势,“天山西麓,则是突厥后裔葛逻禄,与西迁回鹘共同建立的喀喇汗王朝。”
“依照你先前所言,西州回鹘东来的兵马已经在集结,不日就会东向而来?”孟平问。
“是。先前孟帅出兵,伊州的回鹘官员急报西州,狮子王遂集结大军。”陈达良讪讪道。
“舆图!”
西州一带即是吐鲁番盆地,西州、伊州一带,位在天山东支南麓,并不属于塔克拉玛干沙漠,沙漠少、绿洲多,比于阗的环境要好上太多,虽与中原不能比,但也堪称西域盛地。
“进军西州,抢占蒲昌!”看罢舆图,孟平拿定主意。
蒲昌是西州辖下的一个县,跟蒲昌海没有半分关系。自伊州进军西州,行军路线便是沿着天山东支南麓而行,一路过伊州境内的罗护守捉、西州境内的赤亭守捉故址。
西州之所以是盛地,从它下辖的县邑数量就可以看出来,甘、肃、瓜、沙、伊等州,辖境内都不过一两个县,而西州则有蒲昌、柳中、交河、天山、高昌五县。
历经多日行军,禁军抵达蒲昌。
与此同时,西州回鹘的兵马,十余万之众,也抵达蒲昌。
两军遂于蒲昌展开会战。
......
洛阳,大雨滂沱之日,有电闪雷鸣。
崇文殿中,一副巨大的舆图悬挂在墙壁上,长宽逾丈,李从璟负手立于舆图之前,手里握着一份军报。
禁军在西域取得的进展,比他想象中要快上太多。
恭立侧旁的敬新磨见李从璟久久未动,久久不曾言语,忍不住试探着问:“官家,军报上说的,可是王师取得了大捷?”
李从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微微颔首,“蒲昌会战,两军二十余万激战十余日,孟平大胜,斩首级两万余,俘狮子王,进驻高昌城,回鹘诸部遂争相归附。”
敬新磨大喜,“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官家该高兴才是啊!西州回鹘归附,西域就再无大寇了!”
“是天大的好消息,也的确该高兴。”李从璟轻叹一声,“但朕却别有所想。”
“官家想的是甚么?”敬新磨好奇的问。
李从璟的视线在舆图上没有挪开,只说了两个字:“中华。”
半响,李从璟才继续道:“有史以来,自三皇五帝至夏商再到周,祖先之所,从黄河之畔,一隅之地,不停往外扩张,无数部落先为蛮夷,受我祖先征服,乃为中华。天下广阔,一人难以管辖,天子遂分封诸侯。起初,一诸侯分一地,一地只有一城,彼时,王有天下,侯有城池,大夫有家。一城即是一诸侯,一诸侯即一国,数百诸侯即数百国,合为天下。其后,诸侯治理邦国,生民渐多,城池也渐多,到了春秋战国,一国之内,遂有数城,诸侯国相互吞并,一国遂有数十城,又且,四方夷族得周天子敕封,亦为诸侯,中华之地,乃至千万里。当此之时,诸侯于国内置郡县,统辖数十城,一诸侯国便成了一个天下。战国君主皆称王,名副其实也。及至始皇帝平天下,遂确立海内疆土之基础。”
“天下之大,不在长城之内,更在长城之外,塞外诸邦,与千年之前,黄河之外四夷,有何区别?秦朝之后,天下屡次分崩离析,终究一统,每当海内一统之时,君主莫不昭告天下,言天下分裂已久,人心思定思一统。君不见,自汉朝以来,西域之地,亦为中华,西域之民,思定思一统之心,与中原并无二致。往先,朕以为西域之地,诸族杂居,平定西域,有千难万难,如今见王师所向披靡,闻西域之民,多服中国衣冠,乃知,汉初的西域三十六国,自汉朝以来,便已化城邦为郡县,是我中华之天下,西域诸族,亦早已是我中华之臣民。”
李从璟长舒一口气,又道:“昔年五胡‘乱’华,而今,中原之地不见五胡,唯见中华,西域诸邦诸族,何尝不也是如此?回鹘占据高昌,仍旧遣使入朝‘报捷’,受我中华册封,黠戛斯远在万里之外,一朝破回鹘据有王庭,同样遣使入朝,求我中华册封,并且世代进贡不息,为何?无它,因我是中华,因他慕中华,亦愿为中华。中华之强,中华文明之盛,天下之大,何人不顶礼膜拜?”
言及于此,李从璟想起赵宋,语气不免沉了几分,“自汉以来,千年以降,我中华有过和亲诸族之举,但论及进贡,向来是诸族进贡我中华,而无中华进贡四夷之事!且我和亲诸族,亦多被诸族视为恩宠荣耀,于阗、西州回鹘,百年来,皆自称为‘甥’,即是明证。汉唐,汉唐,何为汉唐?汉唐,即是天下!何为天下?万邦朝贡之地,即为天下!汉唐君臣,汉唐百姓,都能拍着胸脯说,中华即天下!”
敬新磨口瞪口呆,接不了话,只是用敬畏崇拜的眼神望着李从璟。
“汉朝开疆,有西域,本朝扩土,有四方都督府,若是依照常理,北方草原,亦该为我大唐所征服,为我大唐之郡县。然百年来,中有回鹘吐蕃乱四方,今有北方出契丹,此岂非我大唐君臣之过?!”李从璟目光凌烈,“契丹者,享我中华之文明,仿我中华之行事,却自立为皇帝,僭号天子,真是岂有此理!”
一甩衣袖,李从璟自舆图前转过身来,目光穿过宫殿大门,穿透殿外大雨雷电,字字掷地有声:“这天下,可有王侯无数,但只有一人能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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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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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卷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