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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日头犹如一张胖嘟嘟的娃娃脸,散发出的光晕让人乏得紧,夏日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时节,骄阳本该叫人觉得血气沸腾才是,只不过这世间的景致,本没有绝对的是是非非,是落在人眼里,才有了万千色彩。景本无心,是人有意。
院中这颗大榆树也不知是何时种下,厚沉的树干即将迎来它最枝繁叶茂的时候,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变成了千百星辰,落在青石板的地面,波光粼粼,像是情郎的眼。偶有微风吹佛树梢,树叶婆娑,婉如情郎温柔的低语。
红妆素裹的任婉如依旧梳着她最钟情的百合髻,捧了一本《诗经》坐在窗前静静读着,悠忽间抬头望向窗外,看见此情此景,晶莹的眸子里闪过恍惚的神色,一时间竟然呆在了那里。
阳光,榆树,窗台,女子,这幅素描淡勾的画卷,在时空的河流中静静流淌着。
任婉如念起前不久曾听闻的一则趣事。听说在遥远的南方,青山绿水的深处,生长着一种细小的红豆,当地少男少女常以此物互赠,作为彼此表白心意的媒介。传闻前朝时一位年轻书生,上京赶考之前与心仪女子相别,长亭古道,女子不曾多言,只是以手帕包裹两颗红豆相送,以示愿等君归来。后来那位书生高中,留朝为官,却无暇归乡,如此相隔三年。三年后,书生偶然间看到那两颗已经干瘪的红豆,想起古道上与自己相别的女子,毅然辞官归乡,与其长相厮守。
任婉如抿了抿嘴唇。
千百年来,一颗红豆,也不知承接了多少相思。前朝有诗云: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清风进窗,吹动她手中的书页,书页上的文字清晰可见: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阳光打在她身上,如同给她穿上了一层金装。只是她眉眼间凝结的淡淡情思,仿若前世今生都化不开的解,看着叫人心疼。
“红豆,南国……君虽南下,只怕是也不会到能见着红豆的地方吧。”任婉如轻轻呢喃了一声,站起身来,将手中的书册放在桌上。正准备抬脚离开,却看到书页在微风中翻卷,她正放反放了数次,依旧不能改变书页飞卷。
“清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任婉如摇了摇头,不再理会。迈步走开,重新到窗前伫立,凝神望向窗外。
此院坐北朝南,她的目光朝向南方。
妾之思,君可见?
日日念,时时念,殷殷念,淡淡念……君行何时归?
小丫鬟惜玉提着裙摆跑进院门,隔着十来步看到窗前的任婉如,边跑边喊:“小姐,老爷回来说,王师在河上已和梁军开战啦!”
跑到窗外,趴在窗户上对任婉如道:“听说公子的百战军也已经到了河上……”
任婉如神色略有恍惚,随即走出房门。对惜玉淡淡笑了笑,道:“公子已在河上征战,我们去寺里为他祈福,愿佛祖保佑他沙场得胜,平安归来。”
惜玉重重一点头,和任婉如离开小院,向开元寺而去。
……
战场形势已经沸成了一锅粥。
广袤无垠的宽阔平地上,百战军主阵和梁军主阵相隔数里,在两者之间的中间地带,是最先投入战场的双方各一万人马,战到此时,平地上已经狼藉一片,尸体兵器旗帜掉了一地,鲜血汇集成流,在将士脚下流淌。双方死伤早已过千,而还活着的战士,就在这片尸堆上继续拼杀,与猛兽无异。
在这片中间战场两翼,是王彦章派出的后续万人军阵,李从璟以彭祖山和吴钩带部迎之,如今早已拼杀在一处。整个战场,以先开战的两万人为主战场,但就是主战场两翼的军阵,因为一个包围心急,一个抵挡心切,战线拉得却是比主战场还要长,厮杀的惨烈程度丝毫不让,伤亡来得更快。交战的线上,血肉横飞,嘶吼震天,甲兵碰撞的声音扰乱人耳。也因此,两翼战场虽然后参战,但却有比主战场更早陷入混战的趋势。
一旦两军陷入混战,则严密的军阵被打破,双方的厮杀也将进入一种无序的状态,是战场上最为凶险的局面。
整个百战军,如今只有君子都和陈青林的两千河阳军还未参战,他们伫立在望楼前,拱卫在身后的兵城前,是最后一道屏障。
而这时,王彦章有了要再次增兵的迹象。
“王彦章要以人多围人少,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但便是梁军果真全部围了我军,我军也未必就必败无疑,只要主阵能杀透敌阵,胜负仍在两可之间!”战事进行到眼下时候,众人站在望楼上观战,腿脚都有些麻了,眼见王彦章一代名将却用这种仗势欺人的战术,一来一往之下,郭崇韬也是不免极为恼火,看向李从璟,“从璟,给老夫一支人马,老夫要亲自去破了王彦章的军阵!”
李从璟微笑道:“师兄何必如此。真要到了你上战场的时候,那恐怕是王彦章已经攻上兵城了。眼下却还不是时候。”
郭崇韬怒道:“从璟,你看不起老夫?!”
李从璟笑着摇摇头,整了整身上的衣甲,伸开手脚活动起来,看着郭崇韬笑道:“师兄,坐镇后方,调度全局,为全军指明方向,此为大战不可或缺之位,这事儿有师兄在,我很放心。”
郭崇韬见李从璟开始活动身子,诧异道:“你要亲自上战场?”
“将士们都在用命,作为主帅,我岂有观而不战之理?”李从璟将横刀拔出,又归入鞘中,检查了一遍身上各种系扣,脸上笑意不减,“若是大胜之势,我或可不必亲自上阵,但眼下是困局。困局诚不足畏,但困局需得有破局之人。眼下百战军各将各尽本职,孟平更是一马当先,能用来破局者,唯有我这个主帅了。”
郭崇韬有感于李从璟此时的轻松自信,喟然叹道:“从璟真勇士也!”又问:“王彦章尚有数万军马未动,而你能调动者,只五千人上下,你有信心破局?”
李从璟轻轻摇头,在郭崇韬脸色难看的时候,笑道:“我不带陈青林,他还得保护你坚守主帅之位,不能动。我此去,带三千君子都足矣。”
郭崇韬闻言,脸色更难看了,“区区三千人,便纵都是精锐,可如何能抵挡万数大军?此举太过凶险,从璟你不能去!”
李从璟收拾停当身上披挂,手脚也已经活动开,他道:“我不是要用三千人去挡数万人,那样的确如师兄所言,不太现实。而如果我猜的没错,王彦章不会看不到孟平所部有破阵之相,但他执意以大军合围,恐怕打得不是聚而歼之的主意。”
“那是何等用意?”李从璟一句话,提醒了郭崇韬,脑海中不由得顺势思索起来,越想越心惊。
“王彦章此来,根本目的何在?他兵马多,但他为何每次只投入万人?这两个问题,一个是此战根本,一个是他用兵之意,不想清楚,就不能揣度他的心思。”李从璟笑了笑,“师兄,我且问你,兵城方建,你认为能抵挡多少大军进攻?”
郭崇韬拔着胡须道:“以兵城现在的防御,五千人足以一攻而下。”
李从璟笑了笑,笑意更加从容,“若是王彦章用一半军马尽数牵制我百战军,使得我各部从战场上脱不开身,再用另一半军马,绕过战场,直接去进攻兵城,那会如何?”
“兵城必定须臾被破!”郭崇韬迅速反应过来,双目凝重,声音低沉,“而兵城被破,我等后路不保,大军定然斗志全无,阵脚必乱,如此全军溃矣!”
“岂止是溃。”李从璟微微扬眉,“一旦攻城兵马返身杀回,和眼下的梁军合力,则我等必定被系数围歼。”
“果真姜是老的辣!一场看似简单的阵战,想不到王彦章用心竟然如此深沉,真不愧是老将啊,谋战精明至极!”郭崇韬狠狠一击拳,神色切切看着李从璟,“若是如此,如之奈何?”
李从璟转身看了一眼激战的战场,嘴角微微扬起,手扣在横刀刀柄上,一下下轻轻敲击,道:“王彦章步步落子,子子有深机,他在等,等战事一刻刻进行,然后派出一支支军队,来困住我一部部百战军,以便到了关键时候,祭出杀手锏,一举定胜负。他在等,我何尝不是?”
闻听此言,旁边莫离啪的一声打开折扇,面朝战场,轻轻摇动起来,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郭崇韬讶然道:“所以,你要以三千君子都,去破他的势?”
“有何不可?”李从璟反问。
“你有把握?”郭崇韬沉声问。
李从璟摆摆手,迈步走下望楼,空气中传来轻飘飘的两个字,“试试。”
郭崇韬看着李从璟的背影,眼中再也掩盖不住惊异之色,他看了莫离一眼,但见这个白袍书生气定神闲,阳光下的身影说不出的洒然。
“以三千人去破数万人,赌博之举;将大军胜败寄托于冒险,愚将之举!”山羊胡幕僚从惊讶中反应过来,如何能不知道这其中的凶险,这时忍不住跳脚开始发牢骚,“如此行事,视三军将士性命如同儿戏,简直……简直不可理喻!”说罢,想起自己小命要紧,不忘劝郭崇韬,“枢密使大人,咱们还是回兵城去,据城而守,还有几分胜算。在这陪李从璟豪赌,不值当啊!”
他这话刚说完,郭崇韬还没说话,就听见一声利剑出鞘的声音。
金属摩擦的声音落下时,郭崇韬瞪大了双眼。
莫离一手提着山羊胡幕僚,将他挂上望楼木栏,半截身子悬在空中,一手持出自他腰间木鞘的利剑,搁在对方脖子下面,冷声道:“你不懂战争之险,不知百战军取胜之道,本公子可以理解,但你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本公子就没心情再看到你了。今日,本公子便拿你为军帅祭旗!”
望楼下,三千君子都悠忽驰出,直接冲破了正在与吴钩对战的梁军军阵,在广阔的平地上,直向王彦章帅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