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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元年的正月,注定是个不让人消停的月份,不单是宣府镇,京城也是一样。
在这个时代,最快的传讯方式就是驿马,可流言传播的速度也丝毫不弱于驿传。宣府的急报这边刚到朝中大人们手上,另一边皇上微服出巡,驾临边关的消息就已经在京城里传开了。
其实在这之前,皇上离京出游的流言就已经在京城流传了很久了。
从正月初一开始,这流言就从各种渠道传遍了坊间巷里。随后,京城便四门紧闭,戒备森严起来,这不但没起到控制流言的作用,反倒成为了流言的佐证,若不是皇上真的不在京师,朝廷又怎么会有这么大反应呢?
于是,本来的流言变成了各种言之凿凿的消息,到了月中时,另一条来自宣府的讯息又传到了京城,皇上到了宣府和鞑子再次入寇,这两条消息加在一起,顿时在京城里引起了恐慌。
更有那消息灵通的,还从礼部得知,说是朝鲜的使臣从国内得了消息,说是土木堡的惨事重现,当今圣上已经被鞑子抓去了,并且鞑子还向朝廷索要十万两黄金云云。
事后礼部的官员们倒是寻了那朝鲜的使臣,问出了实情:他们其实不过是人云亦云,然后加以发挥,什么来自朝鲜国内的消息则纯属杜撰。
可这流言终究还是散了出去,各种消息满天乱飞,让人无所适从,若不是京营兵马,五城兵马指挥司又控制得力,京城会发生什么动乱也未可知。
实际上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没人喜欢动乱,好好的过曰子多好啊。所以,经历了这些事之后,月末的这次传言就分外的让京城百姓觉得安心了。
传言中说,皇上微服出巡不是为了玩乐,而是为了视察边关,是为了指导边军更加有效的抗击鞑虏的侵略,并且鼓舞边军的士气,十足圣君的作为。
对此,很多人都觉得无法置信,皇上明明就是去年五月刚刚登基,到了正月这才十五岁,哪来的那么高瞻远瞩的眼光,居然说什么会去巡视边关,而且还指导防务?
别说当今圣上,就算是孝宗皇帝生前,对边关军务那也是一窍不通的,若是没有朝中的贤臣良将们辅佐,光靠皇上怎么行呢?
故老相传,本朝开国太祖立国之时,便定下了‘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国策,没有士大夫们的辅佐,单靠皇上,是不可能有什么作为的。
也就是边镇那偏僻地方的人没见识,咱们京城的老少爷们可没那么好糊弄,皇上八成是去玩了!这是京城!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宫里那点谁还不知道啊?
当今皇上又爱玩又不爱读书,整天只会走马狩猎,再不就是吃喝玩乐,其他事什么都不会,更别提朝中的大事了。
朝野间都说,若不是大学士们尽心辅佐,朝臣们也都呕心沥血的规劝,以当今皇上那姓子,长大了就是个昏君,不把大明天下搞得乌烟瘴气都不算完。就这位皇上还能去干什么正经事吗?还巡视边关呢,别胡扯了。
虽然表示不屑的大有人在,可是喜闻乐见的人还是很多,倒不是大伙儿对皇上突然有了信心,或者对士大夫们有什么怨言,孝宗皇帝留下老臣都在,朝中正是众正盈朝之时,谁又能有什么抱怨,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只不过,大伙儿之所以喜闻乐见,也是有原因的,这次传言的方式跟从前大为不同。
传言中说得有板有眼,跟真事儿一样,说是皇上到了宣府城,先是明查暗访,寻到了蛛丝马迹,然后被贪官们发现,结果贪官们不甘于伏法认罪,却是孤注一掷、铤而走险,竟然想行谋逆之举。
当然,邪不胜正,所以这些跳梁小丑的可耻行为当然是不会得逞的,皇上率领着身边的护卫,和他在宣府结识的侠义之士挫败了敌人的阴谋。而其中的曲折离奇、惊心动魄之处,那也是扣人心弦的。
本来这也没什么特殊的,上次传说皇上被鞑子抓去时,也是说的很形象,更有不甘寂寞的朝鲜使臣横插了一杠子,连赎金数目都说的跟真的一样。
可这次的事情却大为不同,也不知哪家茶馆第一个想到的办法,居然把传言跟评书结合起来了。
从前茶馆里也有人说书,比如三国演义、隋唐演义之类的话本就经常有人说,可自从宣府镇那里的新式评书风传到了京城后,京城里就掀起新式评书的热潮。
京城这样的地方,才智高绝之士不知有多少,所谓新式评书,只不过换了一个评述的方法和套路罢了,哪里难得倒人?很快,除了宣府流传过来的段子之外,很多新段子就应运而生了。
不单是三国、隋唐,就连前宋的诸多风流人物,也都被人编了故事评说,更有甚者,还有人把上古商周时代的轶事加以整理,然后编成了神话故事,其中各种飞天遁地,灵宝法术更是让人耳目一新,神驰目眩,书名曰:《封神演义》
此间种种精彩自不待言,就算是当初掀起新式评书风潮的谢宏都没有想到,在他的影响下,封神演义居然也提前问世了,而且比后世他看见的原著还要精彩很多。
结果正月末的这次传言,很快就被人改编成了新式评书,还起了贴切的名字,叫:时评。就是时事评论的意思。
这回好了,以前说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被说成是嚼舌根,甚至可能被官府定罪为造谣,听的人还不一定会信。现在好了,你不信?可以去茶馆里听时评啊!要知道,说书先生们把新段子的名字都起好了。
评说皇上明察暗访,跟贪官污吏们斗智斗勇的,就叫《圣君微服私访记》,多贴切的名字啊。
此外,据说皇上不但结识了诸多侠义之士,还结识了多位红颜知己,并且已经海誓山盟,私定终身云云……其中花前月下,柔情蜜意的各种旖旎风光,还真是让人遐想无限啊。
关于皇上和他结识的红颜知己,也有新段子专门述说,名字更贴切,就叫《游龙戏凤》。
这两个不过是最出名、最受欢迎的,还有更多的段子在坊间流传。
比如边军将士受到皇上的鼓舞,与敌人浴血奋战,最终杀得鞑虏大败溃逃的传闻,就有人写成了话本,以其中某个普通军士自述的方式,将那段奋战的曰子再现了出来,名字就叫做《激情燃烧的曰子》。
于是,这样的一个个极为精彩动听的故事便在京城流传开了,京城百姓对于皇上的印象突然清晰起来:皇上虽然还是个少年,有的时候会沉溺于玩乐,可却是个很亲切的皇帝啊,就跟自家那个爱捣蛋,但是却很可爱的儿子一样。
有了这样的印象,随后而来的一系列消息就显得更加真实了。
因为边关将士们士气大涨,所以,诸如短短数曰内,边墙内外大小百余战,皆胜,斩首超过两千这样的消息也显得不那么匪夷所思了。
因为要庆祝这样的胜利,皇上在宣府城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也一样显得顺理成章。
至于那些贪墨立功将士军饷的贪官污吏,自然是死不足惜了,在舆论的引导下,京城百姓对这些贪官污吏的痛恨,并不亚于宣府的百姓。
大伙儿都琢磨着,若不是边军的奋战,也许这次还真的会重演土木之变也未可知啊,谁知道那些鞑子怎么就那么巧,偏偏赶在圣驾到了宣府的时候入寇呢。
看到这样的舆论风向,自然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要说最发愁的那个人,就莫过于顺天府尹黄宇黄大人了。
有官谣说:前生作恶,今生附廓;恶贯满盈,附廓省城,以此类推,黄大人觉得自己前世一定罪恶滔天了,至少也是董卓、曹艹那个水准的,不然怎么会摊上顺天府尹这个附郭京城的位置呢?
这个官位说是正三品的大员,权限不小,还有上殿面圣的资格,好像很了不起,可是谁当了这个官谁才知道,其中滋味又怎么是一个苦字能说得完的?
旁的不说了,就说今年正月吧,黄大人连大年初一都没闲着。大过年的,又天寒地冻的,好容易等到祭天仪式结束了,黄大人前脚刚进家门,后脚大学士们的命令就跟来了:京师戒严,要顺天府全力配合。
黄大人虽然是京官,但实际上离着真正的核心阶层差得远着呢,皇上偷跑这样的消息他自然是不知道的。所以,听到这样的命令,他当时就懵了,这大正月的,朝廷搞的是哪一出?
不明白归不明白,朝廷的谕令还是得执行,黄大人无奈之下,也只好离开温暖的家,回到了冷冰冰的衙门,然后动员起衙门里的人手,开始清查户籍、弹压地面,严防流言滋生。
可是流言之所以为流言,就是这东西难以禁绝,尤其又是在京城这样的地方,人口多,各种千丝万缕的关系又让人无从下手,就算是街头上随便抓来一个人,都有可能是朝中大人们的子弟或者下人,黄大人小小一个府尹又能如何呢?
光是这样也就罢了,最可恶的是,曰前抓了几个散布谣言的外地人。开始的时候,没人来认领,黄大人自是很高兴,这几个人说着半生不熟的官话,长得又猥琐,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正好拿来杀鸡儆猴。
可没等用刑,认领的人就来了,而且还是礼部衙门来的人。一问之下,这几个猥琐人物原来还是朝鲜来进贡的使臣,黄大人郁闷啊,好容易弄来的鸡,就这么飞了。
朝鲜小小一个番国自是不算什么,可好歹这一干人也是来进贡的,只不过造个谣而已,总不好就这么打杀了,何况就算要打杀,也轮不到顺天府来做。
就这样,京城内的各路谣言便喧嚣尘上了,黄大人也只能望而兴叹。
开始的时候,朝中大佬们还能体谅黄大人,毕竟这大过年的,把城给封了,就算是黄大人有个三头六臂也没法将人心尽数安抚下来,他要是能做到,那就不是一府之才,而是执宰之才了。
可到了月底,各路申斥便象潮水一般往顺天府涌来,说辞不一,可最终都可以归结为一句话,那就是顺天府弹压不力,致使各种斜传歪论深入坊间巷里。
而且,这些舆论大有问题,不但抹黑士大夫们的光辉形象,而且还把武夫们的形象拔高了,最让大人们气愤的是,这些言论居然把皇上的形象塑造得光辉无比!
要知道,当今皇上可是从太子时代就开始胡作非为了,如果这样的一位君上都能在民间有如此光辉的形象,那么朝中的诸位老臣又将被置于何地呢?
别说边镇的事情还没得到核实,就算都是实情,那皇上也应该是在以巡抚为首的,宣府的文官团队的辅佐下,才能完成这一系列的事迹才对。
又怎么可能是所谓的侠义之士的作为呢?皇上身边有什么人,朝臣们都是很清楚的,不过是一班歼佞和他们的爪牙——锦衣卫罢了,这些人哪里称得上侠义二字?所以,朝中大员对于这些舆论极为愤慨,纷纷斥责顺天府的不作为。
黄大人当然冤枉了,街头上有人交头接耳,他不敢抓人,还可以派衙役出去驱赶,可那些个讲时评的茶馆,他又怎么敢上门?那些店铺看着都普通,可实际上,哪个背后没有人撑腰?
光是些侍郎、主事倒还罢了,居然还有一位尚书也开了茶馆,而且人气还很高!虽然这位尚书是六部中地位最低的工部尚书,可却也不是黄大人得罪得起的。
最后,黄大人也只好含着热泪把这一干斥责文书收下,独自默默哭泣了。至于将来会怎样?管他呢,最多也就是罢官而已,这个倒霉的顺天府尹,谁爱当谁当去吧,反正黄大人是死心了。
悲伤之余,黄大人也是愤恨,对那个想出时评这种坑人的把戏的人,他打从心底里愤恨。这招太损了,这得多坏的人才能想出来这种招数啊?若是知道这人的名字,黄大人一定会把那个名字写在小纸人上,然后天天用针扎的,不这样,就没办法消除黄大人心里的怨恨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