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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帝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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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长安城。

    若论天下城池之大,整个中国古代史上,首推大唐长安城。

    这座城市肇建于隋,而发扬于唐,它布局严谨,结构宏大,建筑风格恢弘壮丽,而且最关键的是,在眼下这农耕时代,这座城市里居然汇集了超过一百万的人口!

    于是,平康坊内满楼红袖,曲江池畔游人如织,大雁塔下香客如云,便说是挥汗如雨呵气成云亦不为过,其车马如龙冠盖云集之盛况,堪称繁华富丽已极矣。

    而即便如此,自从长安城建成之后至今百余年,这盛大的大唐燕京却居然从未发生过任何拥堵之事,别的不提,单说那被称为“槐街”的朱雀大街,便足足阔达六十丈!纵有百万人口万千车马,亦可从容熙攘。

    由此可知这座城市的气魄之大!

    便在长安城的正东,有一处花木扶疏楼台掩映的宫殿群落,单这一处所在,竟是占去了一坊半之地!就这还是因为长安城北边的二十多个坊都偏大,若是换了南边的广德坊新昌坊之类,单这一处所在,便要足足占去三坊之地!

    时人向来便有“长安居,大不易”的感喟,意思是说长安物价腾贵,消费水平极高,而对于一座庞大的燕京城市来说,最贵的自然就是宅子,因此若非是本来就家中资产丰厚的,等闲外地士子便是考中进士留在长安做了官,却仍然无力在长安置地购宅,只好租了房子来住。说起这一点,倒真是古今同理。

    而在眼下这长安城里,能享有如此一座盛大宫殿的,自然只有当今的皇帝陛下,尊号曰“开元圣文神武皇帝”的唐玄宗。

    这座园林式宫殿群落,便名兴庆宫。

    说起这兴庆宫,就不得不提到大唐长安城的三大宫殿群。

    国朝定鼎初期,百废待兴,便是太宗皇帝陛下励精图治,却也只是给后辈们留下了一个好底子罢了,终他一朝,大唐朝廷的财赋始终都是紧巴巴的,因此在那个时代,由太祖而太宗,再到高宗朝前期,皇帝们一直都是居住在皇城之内的太极宫、掖庭宫等处。

    一直到高宗后期和武则天的武周时期,朝廷积累数十年,开始有钱了,于是乃大兴土木,这才有了大明宫。而那雄浑壮阔的含元殿,便也成了大唐的象征。

    时至当今开元皇帝陛下继位,却是不愿意居住那些老旧的宫殿,再者朝廷府库充足,倒也不缺那几个钱,于是玄宗皇帝一声令下,决定修建新的宫殿,地址就选在兴庆坊。

    兴庆坊,原名隆庆坊,当今皇帝陛下作为藩王时,便与其兄宋王等同住在隆庆坊,号称“五王子宅”。后来在当今皇帝陛下在先天元年登基,为了避讳李隆基里的这个“隆”字,隆庆坊乃改名为兴庆坊。这里地处长安的繁华地带,毗邻长安东市,而且附近还颇有些园林景胜,再加上又有些童年的记忆在这里,因此玄宗便极为喜欢此处。

    开元二年,玄宗皇帝将其同父异母的四位兄弟的府邸迁往兴庆坊以西、以北的邻坊,将兴庆坊全坊改为兴庆宫,后来觉得还是不够大,便干脆就把北边的永嘉坊给圈进了大半个,其间殿台楼阁之处,颇费巧思,而草木奇石之用,又极见意兴,更有勤政务本楼、花萼争辉楼等等,极得开元皇帝陛下的欢心,一俟建好,便立刻入住,于是这里也就成为了整个大唐的政治中心,号为“南内”。

    时值午后小睡初醒,兴庆宫内的南熏殿静静悄悄,那殿内殿外虽也有几十个太监丫鬟等敛手肃立分列两侧,却是连咳嗽都不闻一声。

    这时节一个高大威武的中年汉子走过来,他看去约莫五十岁上下,长个子,方脸膛,面白无须,气概非凡,生得甚是英伟丈夫,更兼穿了一身紫袍,看去愈显仪表堂堂,虽然那声音听起来有些偏于尖细,却也不伤其沉稳之态。

    此人便是高力士。

    高力士,本名冯元一,祖籍高州良德霞洞堡人,曾祖冯盎、祖父冯智玳,父冯君衡曾任潘州刺史。他幼年时入宫,由当时的大太监高延福收为养子,遂改名高力士,极受当时女皇帝武则天的赏识。后来追随当时为临淄王的玄宗陛下连续发动了两次兵变,最终帮助玄宗登上帝位,堪称是这位开元皇帝最为宠信的人物之一。

    高力士虽为宦官,然而为人颇有度量,兼且文武双全、处事有度,与玄宗皇帝主仆相伴几十年,始终为玄宗皇帝信赖备至,眼下更是担任着银青光禄大夫、行内侍正员、右监门卫将军、兼知内侍省事等等职衔,多次参予朝廷机谋。

    此时来到殿外,他低声问一个领班小太监,“大家可曾醒来?”

    那小太监哈了腰,也低声道:“回老管家,大家已经醒来,刚洗了把脸,吃了一瓣胡瓜,这会子散困乘凉呢,您快进去吧。”

    高力士闻言点点头,迈步进殿。

    他乃是玄宗的“家中老奴”,开元皇帝亲口所言,“力士当上,我寝乃安”,意思是说,有了高力士在宫中当值,我就可以安稳睡觉,由此可见其在皇帝陛下眼中的地位。

    因此,太子殿下李鸿便直接呼之为二兄,诸王、公主则呼之为阿翁,驸马辈更是呼之为爷,便皇帝陛下也并不称他本名,而是直接叫他将军。至于宫中的这些小太监们,却是因为级别不够,因此便讨好地唤他为“老管家”。

    当下他昂首迈步进殿,到得帐前,窥见一侧偏殿里四个宫女正在执扇,玄宗皇帝只穿了一身家常燕服,也是松松垮垮的,衣带不整,甚至还光着脚,正在那里半睡半醒地眯着眼睛想事情,当下他便唱了个诺,道:“老奴请见大家。”

    玄宗闻言睁开眼睛,呵呵一笑,招手道:“将军来了,且来,来,朕正在想事情,你素来主意稳健,可来为朕一谋。”

    高力士闻言迈步撩开珠帘进去,再次施礼,然后才笑道:“大家,您刚刚醒来,不宜多思,不如且出去走走,也是散散食。”

    玄宗皇帝笑着摆摆手,“顾不得,顾不得,且来。今曰朝堂之上,韩休接连几次面折萧嵩,倒叫中书令大人几番下不来台,唉,朕苦于不知该如何调解啊!”

    玄宗皇帝今年四十八岁,再过一个来月,千秋节一过,便已经是四转之数,不过他少年英武,这些年亦是励精图治,精力一直很是饱满,此时虽然即将步入老年,看去却仍然极是雄壮,宽肩厚背,长髯飘胸,虽然午睡醒来,衣着亦是不整,却仍是威武尊贵已极,也雍荣华贵已极。

    听见玄宗皇帝的话,高力士也笑笑,却并不是那种讨好与巴结的谄媚,如果勉强来形容,倒更接近于两个积年好友之间友善的笑,毕竟在多年的政治斗争中,他都始终站在玄宗皇帝的身边,一直到帮助他成功登基,是玄宗皇帝的“老家奴”嘛,这关系虽然不至于真的像朋友那样,但玄宗皇帝对于高力士却是极为看重,凡事也都愿意听听他的意思,因此与普通受宠的宦官大臣之流,自然又有不同。

    当下想了想,他道:“韩休为相,正是中书令大人所举荐,照常理说,韩大人理该感激万分才是,可若是那样,这朝廷可还是大家的朝廷?”

    玄宗闻言一愣,然后便紧紧蹙眉。

    这时,高力士又道:“据老奴听说,那韩休为相之后多次面折中书令的事情,业已传到了广平郡公的耳中……”

    玄宗闻言精神一振,问:“他怎么说?”

    这广平郡公,全称是广平郡开国公,乃是前宰相宋璟的封号,这位以“贤相”之名为朝野上下一致称赞的老宰相曾多次告老要到洛阳尊养去,不过皇帝陛下都没有准,眼下还让他担任着尚书右丞相之职,虽然只是个虚职,老宰相已经几乎不问事了,可要是一旦有大事难以决断,玄宗陛下仍是会第一个就想到他。

    眼下朝中出了宰相之争,让他这位开元皇帝大伤脑筋,自然是一听高力士提起他,立刻就想问问他的说法了。

    高力士闻言淡淡地道:“广平郡公听了此事之后,只叹息着说了一句话,‘不意韩休乃能如是!’”

    玄宗皇帝闻言微微颌首,然后便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之后,他淡淡地道:“萧嵩还是有能为的,虽然有些不检点,却也不伤大体,唔,韩休峭直,也是好的,只是……再等等看,再等等看吧。”

    说着说着,他却是突然问道:“九龄如何?”

    高力士想了想,道:“九龄刚直能谏,又有风度雅量,不过他正在居母丧,眼下虽在长安,怕是不宜夺情。”

    玄宗皇帝点点头,良久不语。

    然后,他笑笑摸着自己的脸,问高力士,有人道:“韩休为相,朕容貌消瘦矣,将军观之如何?”

    高力士闻言笑笑,“陛下青春常在,此不过小家子语,何必在意。”

    玄宗闻言大笑,光着脚起身下榻,道:“此言正是!朕当时便说,吾貌虽瘦,天下必肥。萧嵩奏事常顺指,朕寝之不安,韩休常力争,朕寝乃安。”

    又道:“吾用韩休,为社稷耳,非为己身。”

    高力士闻言俯身称贺,“大家千秋,乃大唐之幸也!”

    玄宗闻言呵呵大笑。

    待他笑毕坐下,高力士觑着他今天心情不错,便冲左右摆了摆手,那几个宫女便撤了大扇,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玄宗见状纳闷,便皱眉看向高力士。

    这时,高力士却是从怀中掏出一本奏章来递了上去,口中道:“广平郡公宋璟有奏本,委托老奴直呈大家。”

    玄宗见状先是一愣,继而笑着接过奏章,却是忍不住骂道:“宋璟有本,自己送来便是,何必还要你转呈。这个老头子,越老越懒,也罢,回头就准了他,让他回洛阳养老去。”

    高力士闻言笑道:“广平郡公此刻就在殿外。”

    玄宗闻言愕然,问:“既在殿外,何不进来?”

    高力士答道:“广平郡公有言说与老奴,他道,若是陛下看过此奏章之后拍案大怒,可以告知吾在殿外,若是陛下看完这奏章之后哂然一笑,了了处之,则不必告知矣。”

    玄宗皇帝闻言再次愕然,不过却觉得握在手中的这份奏章,似乎突然沉重起来。

    他缓缓打开,入目就见一笔古朴的汉隶,写的极是方正,玄宗乃是笔墨大家,看奏章时向来便是先看字,然后才看文,因此只一眼,他便看中这字,当即便赞了一句,“好字!”

    又道:“却不是宋璟的笔墨。”

    只是再看片刻,他却又叹息,“可惜,骨力不足,似是少年所为,呃,或为女子笔法?”

    高力士就在一旁伺候着,一言不发。

    欣赏完字体,玄宗皇帝这才开始看奏章。

    入目第一行,十个字——论土地兼并与藩镇权重。

    没头没尾,不按制度,不是表章,便连文章也没有起这种名字的。

    可谓粗俗矣!可谓不知文法矣!

    只是,这土地兼并与藩镇权重两个字眼,却还是第一时间就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更何况,这可是宋璟亲自呈上来的,虽然肯定不是他写的,但是能得他如此看重,想来这份奏章定是非同小可。

    因此当下他很认真地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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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玄宗陛下始终在认真地阅读那份奏章,神情却是时刻在变,由慎重而不屑,由不屑而疑惑,由疑惑而凝重,由凝重而勃然大怒!

    一连看了三遍之后,他捶床而起,“李曦?这是哪里的狂放小子,岂敢预言国事耶!”

    高力士垂首不语。

    良久,玄宗皇帝手里攥着那份奏章,在殿中走来走去,最后愤愤地一把将奏章摔在榻上,指着高力士,也不喊将军了,只是道:“你去把宋璟叫进来,朕却要当面问他,他递了这奏折来,疑我君臣,却是何居心!”

    “诺。”

    高力士闻言缓缓退出偏殿,径直走到殿外,叫过一个小太监来耳语几句,那小太监顿时便会意地扭头跑开。

    过了一会子,就见已经七十一岁高龄的广平郡开国公宋璟缓步而来。

    到了殿前,老宰相停下脚步,笑眯眯地问高力士,“陛下怒否?”

    在宋璟这等几朝老臣,又是国中贤相的面前,高力士倒是不敢托大,当下客客气气地躬身一礼,道:“大怒。”

    宋璟闻言抚须而笑,道:“如此可行。请力士代为通禀,老夫广平郡公、尚书右丞相宋璟求见。”

    高力士闻言呵呵一笑,“老大人但进便是,何必拘礼,正是陛下着老奴来请老大人的。”

    宋璟闻言呵呵一笑,倒也从善如流的不再拘礼,便当先迈步进了南熏殿。

    进了偏殿,宋璟口称万岁正要施礼,玄宗皇帝虽然冷着一张脸,却仍是摆摆手,对高力士道:“搀住了,不必拘礼,赐座吧!”

    便是玄宗皇帝陛下,对待宋璟这样的国之老臣,也是向来都客气三分的。

    只是当下他这怒火不小,也就是一开始客气了一下,等到宋璟坐下了,他便拿起榻上的奏折,在手里晃了晃,带着三分怒气地道:“卿且说说,这份奏章,你可曾看过?”

    “回禀陛下,老臣灯下读之再三。”宋璟躬身答道。

    “此文……如何?”

    “目光犀利,见识深远,辞采华美,论事鞭辟,此,国之雄文也!”

    “呃……”玄宗闻言心中不悦,愤愤地再次将那奏章一把丢到榻上,起身怒道:“如此危言耸听,离间我君臣之谊者,卿以为雄文耶?”

    “国之雄文也!”

    玄宗皇帝闻言无奈以手抚额,颓然坐下,问:“为何?”

    宋璟闻言精神一振,道:“此文所论,发前人所不曾见,明今人之所不曾知,且论事缜密,将土地兼并与藩镇权重此二事条丝缕析,兼且又有老成谋国的处置之法,此不为国之雄文,何为国之雄文?”

    玄宗闻言无奈地看看他,问:“卿亦以此言为是耶?”

    宋璟闻言点头,道:“老臣灯下读之再三,冷汗涔涔。故不敢不敢献于陛下。”

    玄宗闻言虽然不悦,但是出于对宋璟这等老臣的尊重,他还是淡淡地点点头,却是道:“朕却不信,方镇者,朕一手建立,焉能反朕?土地者,民之生养,国岂能预?哼,此子不知何人,如此妄言国是,若当朕前,必杀之!”

    宋璟闻言默然,玄宗看他,他却只是低着头,再也不肯说话。

    到最后,玄宗皇帝无奈,只好摆了摆手,对高力士道:“将军代朕送老爱卿出殿去吧。”

    宋璟闻言施礼告退,他却又道:“唔,爱卿为国艹劳一生,今耋耄矣,仍不忘为国奔走,当厚赐之,李林甫有能,便着他代朕抚恤之,嗯,记得爱卿曾一再告老,要回洛阳养老,嗯,朕亦不忍心爱卿如此耋耄之年仍为国劳苦,这便准了,你可自去洛阳。”

    说完了,他摆摆手,再也不看宋璟。

    刚才还一直半闭着眼睛的宋璟闻言挑开眼皮看了玄宗皇帝一眼,躬身道谢:“臣宋璟,谢皇帝陛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