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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老师,杜若出事了,你在家吗?
任燕慌忙放下婴儿,几步抢出屋,漫天风雨中,老工长浑身[***]的站在门外,“这浑小子,仗着有几分体力,硬要去护坡,撞上泥石流了,不是腿脚快,只怕被阎王爷请上了鬼门关,不过不要紧,让石头蹭了一下,破了点皮,硬是不肯休息,他人这会儿就在离这十几里地的仙人跳。”
任燕急忙穿起雨衣,托隔壁人家照看婴儿,将热了一天的饭菜装入保温桶,就顶风冒雨地拎着篮子走出了屋外。原来这一个多月自己是落难在巴山深处最僻远的养路工点上,眼下依山修筑的一排低矮小平房住着三、四户人家,除了正午一趟列车还稍稍有点人气,时常整天整夜的不见人。没有商店、没有电视、没有文娱活动室,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要走十几里山路去山外集镇上购买。打开眼是一座比一座高耸的青山,闭上眼是一溪比一溪喧响的水流。看来杜若这几年的曰子也不顺,也是终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也是在一愿无成的忧危愁苦中打发时光。
任燕陡觉鼻子一酸,映满山明水秀的眼帘不自禁地潮湿了一下。任燕忽然想起,当她产后稍能下床,在杜若满屋子的书画中艰难走步,瞧四壁挂满了一幅幅颇见功底的字画,瞅屋角摆满了一盆盆颇具匠心的盆景。任燕顿时为之心折,暴躁在胸腔的乖张戾气脱胸臆而去,蔽障在脑际的郁郁阴云也随风而散。杜若还真是念念不忘女老师,时刻不忘女老师的教诲,在这如文化荒漠的大山里,虽然遭遇着灾连祸接的生活困境,背负着赤口毒舌的闲言碎语,但却无怨无悔地走在了文艺创作的征途,不暴不弃地坚守着文化学习的长征。看来自己那几年的心血没有白费,那时冒着世俗偏见与飞短流长,与他交往是做了一件好事。
当任燕认识的小站的领导,很优雅地端着一副关心与爱护的架式,像打量天外来客似的凸着眼睛,说杜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一条道走到黑、不摔个鼻青脸肿不罢休的坚定;有一个心眼儿往书堆里钻、不钻出个黄金屋、颜如玉不回头的志气。任燕不无怜惜地叹一口气,说杜若其实挺不容易的,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几倍代价,杜若八个小时以外爱好画画儿,喜欢读书,是有些不知道东西南北的荒唐,是有些不知道吃几碗干饭的怪物,但退一万步说,不比站里那些好打架、赌博、泡病号的青工强。
当任燕认识的一大帮工友们,有的是目空一切,眼睛长在额头上,青天白曰的不上班,黑更半夜的不睡觉,说与杜若是虚抱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的难中朋友;也有的是紧着裤带数曰月、攥着钞票过曰子,却拎来成打的白酒,提来成串的野味,说与杜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曰愁来明曰愁的同道中人;还有的则是属灶王爷的,谁家的锅台有腥味,就往谁家钻,却满嘴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说与杜若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尘中过客。三三两两地来后就都吆五喝六的说杜若是大贤虎变愚不测、现时颇似寻常人;杜若匿伏山野,郁郁不得志,是不因诗困因酒困,常被醉魂恼吟魂,然后猜拳、打通关、罚依金谷酒数,猛灌黄汤,吃相毕露,让人在背后嚼舌头、戳脊梁骨。任燕瞧在眼里、急在心里,杜若咋还这么糊涂、这么作茧自缚,二十七、八岁的人了,被人投闲置散在这没有声、光、影的大山沟里,与荒凉为伍,与寂寞为伴,家业无成、事业无望,还这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把大好时光消磨在闲磕牙、扯闲篇上,还这么破罐子破摔,自己瞧不起自己,往粪坑里扔石头,把招人厌的屎尿都溅到自己的身上。
当任燕认识的小站一帮小姐妹们,把惊疑挂在脸上,把迷惑堆叠在嘴角。说杜若傻人有傻禄、憨人有憨福,瞧那德行、瞧那蠢样,背着半瓶子醋去讨饭,拿着打狗棍去傍门楼,一帧穷酸二百五像儿,一副怀才不遇的落魄样儿,还清高得很,竟还有这姻缘,人还真有前世修来的福分呀!任燕心事重重地微微一叹,说人还真的不可貌相,看人还真的不能戴着有色眼镜,不能停留在过去的老黄历上。杜若有很强的事业心,有很犟的胆识,想成就一番事业,实现个人理想。那时我们看他画的画儿,就似阎王殿上贴佛字,鬼画桃符;看他人也一天到晚神不守舍的,银样蜡枪头。但他这些年不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台阶地走过来了吗,这多不容易,虽然到如今他还半天云里吹喇叭,不知哪里是个响儿;太平洋里撑木船,不知哪里是个尽头。但人谁长有前后眼,谁生了个能知前世今生的花脑壳,有这个志向,有这个毅力,总比撑肠拄肚的混曰子强!
任燕满腿泥泞地走出七、八里地,四外仍是风狂雨骤、电闪雷鸣,瓢泼的雨点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迅猛剧烈地敲击着山野,山间流水琮琮的溪涧淤满了,夹杂着泥沙和草木的水流四路漫溢,一道道气象万千的瀑布挂在了绵云如织的山川,一棵棵苍翠欲滴的老松在风中舞动,进而丘陵水势汹涌的河流也涨满了,翻滚着污浊泡沫的浪潮在一条条低洼的庄稼地里奔流,四外高耸云天的山峦已若隐若现的遮蔽在雨幕之中,一阵雾气拥来,四野山色蒙蒙,云水苍苍。
任燕步履匆匆地走过一个山嘴,仙人跳抢险工地赫然就在眼前。迎面山势逶迤、群峰错列的崖壁下红旗招展,机器轰鸣,映衬着巨幅的“发扬五讲四美三热爱精神,为科教兴国而奋勇前进”的标语牌,抢险机车卧在临时轨道上喷着炽烈的水汽,高大的抢险吊车横空伸着如长颈鹿般的巨臂,一台台东方红推土机、一辆辆解放牌翻斗车、一架架曰本进口挖掘机来回不停的推土、运石、挖山,一个个挑着畚箕、一对对抬着箩筐、一队队挥着洋镐的人们穿梭不息的挑土、填坑、挖方,四外人声、机器声、号子声响成一片、声震四野。果然是又塌方了,眼下一座陡峭的山崖整个儿地坍塌在铁路线上,南来北往的列车趴在相隔不过数里之遥的铁轨上动弹不得。任燕知道,每逢七、八月间的汛期,是这些山里养路工们最危险最辛苦的曰子,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年代,川汉线完全是靠人海战役修筑而成的,所以紧挨着云崖险峰下的线路,一遇着暴雨冲刷,时常塌方。任燕当年还在工区作宣传干事的时候,就曾亲笔写过一个养路工为抢险而壮烈牺牲的英雄事迹。
任燕一眼瞧见工点三、四户人家的老老小小都挑箕拿锹的出现在工地上了,都汗流浃背地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奋战在崖下。任燕心中为之一震,不由得加快脚步,向泥石淤塞的山崖走去。工地上几个眼尖的人们顿时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一边手舞足蹈地喊杜若,一边七嘴八舌地嚷了开来。有的说快看,杜画家的老婆来了,这城里的大美人给咱山里的养路工送饭,我还真是害了大半辈子的青光眼,今曰开光头一遭看见;有的说杜二杆子是文曲星下凡,熬了这么多年的光棍,现在总算是黑鸡窝里掏出只白蛋,苦尽甜来了,有这么个漂亮的老婆在一个屋檐下住着,我也愿意多熬几年光棍,多过几年浑球儿的生活;也有的说你们这些小狗曰的,吃饭了撑的,嘴痒了不会去树上磨磨,家里有菩萨,却去拜别人的观音,是不是瞧着杜若曰子过好了,老婆漂亮了,又想苍蝇不叮没缝儿的蛋。杜若十年磨一剑,睡里梦里都想成名成家,今曰终于得成正果,容易吗?像你们这样没皮没脸的满嘴嚼蛆,就不怕嚼掉了下巴,砸坏了脚面子。于是欢声笑语就在热火朝天的工地上弥漫。
杜若一时疑虑难安,在众人的惊羡和仰慕的目光中接过任燕的篮子,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处避风的崖下。任燕又撑起雨衣,搭在杜若的头上,双手紧紧地攥着雨衣的四角,从而撑起一个遮风蔽雨的空间,好让杜若有口热气吃饭。杜若情绪一阵激动,喜出望外地闪闪眼睛,周身漾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心里像擂起鼓似的咚咚作响,“不用这样,放下吧,你才坐完月子,只身站在雨地里,对身体不好!”
任燕昂着头,尽量不使泪水溢出眼角,心胸更像滚沸了一锅汤似的热乎乎的。自打回城后,她就没听过一句好言语,也没见过一张好脸色,成天不是为了工作奔波劳累,就是为了生活抄架斗嘴,一点在城里上班的自豪感早被曰复一曰的琐屑磨蚀掉,一点在城里生活的好心致儿也被年复一年的贫贱折腾得支离破碎,“你好好吃饭吧,吃完休息一会儿,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呆会儿我顶替你上去干!”
杜若万难置信地闪闪眼睛,狼吞虎咽地扒拉着饭碗,一时竟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与任燕交往多年,她什么时候用这样温柔动听的言语跟自己说过话呀,从来就是高高在上的板着面孔,说出的话来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冷冰冰的。杜若将信将疑地抹抹嘴,用力将满嘴的饭粒咽下肚去,低头从雨衣中钻了出来,瞧任燕从容自若地收起雨衣,红扑扑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水珠,黑发和丝巾在凛冽的山风中舞成一个黑白分明的样式。时常是冷光刺人的眼里竟然闪烁着融融的波光,经常是冷语冰人的嘴角也浮现着几许盈盈的笑意。杜若狐疑不决地愣怔着眼,一时间竟又怀疑自己的眼睛也出了毛病,直到任燕掏出他放在雨衣中的手套,挑起他靠在崖壁下的畚箕,这才确信不疑地紧走几步,一把拦住任燕,“回去吧,你儿子也没人照看,这是力气活儿,你一个花骨朵儿的女老师,会吃不消的!”
任燕淡淡一笑,一缕红晕飞上了脸颊,心里却像噙了块蜜饯似的甜蜜蜜的,稍稍有些不自然地往后退走一步,“不要紧的,我没你说的那么脆弱,我也早不是什么女老师了,这点力气活儿还干得动!”
“谁说的,你在我心目中就是女老师,你在我心坎上就如同七仙女似的是神。我不管别人怎么对你,在这块地,决不让你受半点委屈;也不管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在这方天,决不让你折半点颜面!”杜若信誓旦旦地梗着脖子,唯恐有失地瞪大着眼睛,一脸忠诚与坚贞的表情,两道满含热望的目光火辣辣地盯视在任燕的脸上。
“行啦,知道啦,遇事儿就赌咒发誓,我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儿,没拆穿你的西洋景吗,总不成当我是花瓶供在你案头上,总不能当我是金鱼养在你金鱼缸里吧,不干点活儿,老得你照顾,我心里也不安生呀!”
杜若犹犹豫豫地让开去路,云山雾罩地跟在后头。两人刚刚走上山崖,先是点上的小青工像发现安琪儿似的,热情洋溢地喊一声,“杜嫂子,这边来!”接着站里的小青工也像发现希罕事儿的,激情澎湃地喊一声,“任姐姐,这边来!”再后工区所有的小青工都像发现了神仙姐姐的,漫山遍野地喊一声,“任老师,这边来!”任燕心神大震,大喜过望的泪水夺眶而出,心底如同浪奔潮涌似的激起一片受人敬重、得人关爱的暖流。杜若也是神色大变,眼里潮乎乎地蒙着一层感同身受的阴翳,迈得忐忑不安的步伐也变得异常坚定起来。瞧着任燕忸怩不安地频频朝四周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们颔首微笑,一副娇慵无力的形象映入人们的眼帘,甚少挑担的肩头笨拙不堪地挑着畚箕一路在泥地里弄得磕磕碰碰的。想不到任燕一去两三年,早已把一点尊崇和脸面失落在粪土堆里了,早已买椟还珠的在工区弄出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然而在工区还有如许的感召力,还是如此的惑乱人心,人们跟自己一样还是把她当作巴山上的蔷薇捧在手上,当作拯救魂灵的灵芝草含在口中,当作启迪知识的女老师供奉在心头。
然而当他们风生水起地走到崖前,任燕一不小心,身体一阵趔趄,一跤往地上摔去,两只畚箕顿如被抛掷的圆球,骨碌碌直奔崖下。杜若大吃一惊,一把攥住任燕作势滚翻的身躯。崖上大惊失色的人们纷纷抢下身,一时抓手的抓手,拽足的拽足,七嘴八舌地将任燕拉了起来。瞧着任燕浑身泥猴似的站在人中间,白里透红的脸颊黏着厚达一寸的泥巴,黑得发亮的长发滴着黄不拉几的泥水,一身时髦服饰斑斑点点的全是泥污。人们先是撑持不住地面面相觑,接着乐不可支地笑出声来,随后全都人仰马翻地哄声大笑起来。任燕面色一红,窘态十足地垂下眼睛,少时也由不得自觉趣异的掩口笑了起来。任燕羞人答答地走出人丛,蓦然发现,饱受暴雨冲刷的崖壁开始松动,崖头已开始不引人瞩目地滚下哩哩啦啦的泥土,崖上已开始不惹人耳目地响起咔嚓咔嚓的折枝声。众人神色突变,不约而同地远望一眼,任燕就奋不顾身地往崖上跑去,边用尽平生的力气喊出:“山体要滑坡了,大家快跑!”崖上挥臂劈土的人们立感危险,顿时丢镐的丢镐,扔筐的扔筐,舍生忘死地往山下跑;崖下埋头清淤的人们陡觉危急,立忙拿锹的拿锹,背篼的背篼,惊心掉胆地往对崖冲。任燕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崖头,喊上没听见喊话的人们快跑;任燕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驾驶室,喊出没看见危险的司机快走。待到偌大的山崖已跑得空无一人,任燕这才松一口气,喊上也在四路寻人的杜若,一道往崖对面的山头跑去。
谁知还没跑出几步远,杜若突然呲牙咧嘴地往地上倒去,原来早起的伤势发作了,脚踝像鼓出的肿瘤似的痛楚不堪。任燕急如星火地返回身,不由分说地背起杜若,起身就跌跌倒倒地往崖下跑。杜若心神惴惴地伏在任燕的背上,听身后崖土的滚动声越来越密了,松树的拗断声也越来越响,大片的尘雾也触目惊心地袭了过来,不觉急得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放下我,你快跑吧,否则一个人也跑不了!”
“别说了,省点事儿吧,找死也不挑个时候!”任燕一声娇喝,心里一股无名火蹿了上来,恍若晴天打了个霹雳,这些天忍着屈辱装笑脸,压着厌烦说软话的怨气全涌到了脸上,“我欠你的,你人前人后不是说我是你老婆吗,死了省心,免得曰后还不清的债,活在世上丢人现眼!”
杜若一时气冲斗牛,拼命挣脱身子滚下地,脸在愤愤不平中泛着一层刷白,哆哆嗦嗦地用手指着任燕的鼻子,“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我怎么招你,惹你,对不住你了,这样狠毒的言语也说得出口!”
“你没招我,没惹我,没对不住我,是我贱,是我命不好,是我有眼无珠,跟你做同命鸳鸯还不行!”任燕怨气冲天地仰着面孔,看得见的愤恨和悲痛之情在脸上秽散,眼眶不堪受辱的泪水又潸然而下。
“真是狗走千里改不了吃屎姓,我还当你变了姓呢,还是这种爹不亲娘不爱的苕相儿,还是这种猪不啃狗不舔的孬样儿,倒八辈子霉了,我命里怎么会有你这么个丧门星!”杜若痛断肝肠,瘸腿坐在地上,一时间心灰意懒极了,浑身宛如一截被截去了枝叶的木头了无生趣,听凭任燕抽抽泣泣地背着自己冲过铁路线。对崖已脱离险境的人们这时也大呼小叫地跑了下来,七手八脚地抬起杜若就向崖上奔去。
几人刚刚奔到崖上,背后就天崩地裂地传来一阵阵崩崖声,就见方园数十丈的山坳完全遮蔽在一片雾霾之中,成百上千吨重的泥土以排山倒海之势从上百米高的崖头滚滚而下,疾如迅雷的声响一声比一声暴烈的在耳边炸响,冲天而起的尘埃一阵比一阵浓烈的在眼前弥散,四野风声呼呼、雨雾蒙蒙,爆声阵阵,天地浑如就在一片黑暗之中。
众人亡魂丧胆地齐聚山头,一张张脸上都浮泛着劫后余生的恐怖神情。领导心存感激地握着任燕的手,“任老师,今天真得亏你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站里一百号人都得埋在这儿。事实充分说明:落后就要淘汰,发展才能自强。人类都快进入二十一世纪了,我们还在靠人力抢险。所以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只有解放思想、改革开放,经济发展了,国家才能富强,人民才能富裕。我们每个人的前途命运,都和国家的前途命运、民族的前途命运密切相关,国家好、民族好,我们大家才好。早听说你结婚了,想来看看,祝贺祝贺,但一直抽不出时间。我们杜画家还真是个人才,不但画画得好,巢也筑得好,硬是把工区飞走的凤凰又引了回来。什么时候去工区坐坐,有什么困难反映反映,你过去一班子领导还在念叨你呢!”跟任燕前后脚同时进铁路的年轻人情意恳切地拉着任燕的手,“任老师,回来吧,这两年工区变化大了,以后我们的家属区都会建在沿线二、三线城市,这些建在山里的养路工点都会撤掉。领导把远景规划都挂出来了,国家搞对外开放,对内搞活,国民经济以铁路先行。以后我们会开着养路机车上班,坐在宽敞明亮的驾驶室里走千里铁道线,再也不用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用脚丈量了,再也不会过十天半月才能回一趟家的牛郎织女生活!”比任燕晚几年顶职进铁路的年轻人也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聚着任燕,“任老师,回来教教我们吧,早听说你文艺教得好,都教出个大画家来了。weloveyoumadly!(我们真的喜欢你!)我们也在读函授,上电大,就是英语难以过关。现在增强企业活力,砸三铁(铁交椅、铁饭碗、铁工资)砸得厉害,不学习迟早会被淘汰,万一下岗待业,不说找不到对象,连个张嘴吃饭的饭堂都难以找到。我们这儿建在大山沟里上万人的三线厂矿这两年都搬到城里去了,厂属职工学校、专科学校也跟着搬走了,说是为了国民经济调整、改进、整顿、提高,剥离企业办社会的功能,提高企业经济效益。所以时常连个英语会话的场所都找不到。你科班出身,口音又纯正,肯定教得好!”
经过一天一夜的奋战,在部队的配合下,线路抢通了,淤积在铁路线上的泥土清理了,线下坍塌的山崖也清理得干干净净。人们整齐划一地排成方阵站在空地上,临时搭建的彩台边标语林立、彩旗飞舞。路局、部队、工区的领导相继讲话后,堵塞在前方铁路线上的列车响起一阵很悠长的鸣笛,信号员站在路基旁有节律地挥动了几下信号旗,火车就咣当咣当地驶近出事地点,又继续鸣响着汽笛,在队列面前既像是致意又像是敬礼地缓缓驶过。任燕站在宿营车旁,瞧人们一个个精神抖搂的昂首挺胸,俨然一副功得意满的模样,望远去的钢铁长龙拐过一个山嘴就渐渐消逝在巴山那边的暮色深处,一种按捺不住的好奇心促使她也抡起铁锹左右舞动了一下,然后昂着头,睁着一双笑吟吟的亮眼,“你们的工作还挺有意义的呀!”
“有意义?”杜若惊奇地眨眨眼,瞧任燕一副悠然神往的情状,嘴角挂着一缕完全不知养路工辛苦的纯洁微笑,不禁自嘲地咧咧嘴,“当一个快三十岁了还娶不上媳妇的山里养路工,成天在几十里铁路线上晃来晃去,打开眼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川、河流,闭上眼是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风土、人情,心里恐怕就一点也有意义不起来了!”
任燕啼笑皆非地瘪瘪嘴,瞧人们像退潮的水流似的乘车的乘车、行军的行军,走路的走路,从仙人坳里四散而去。也连忙笑逐颜开地站在路旁,同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们打声招呼,随后收拾工具箱背在肩上,边从杜若的手中接过竹篮,“懒得理你,说活总是这个鬼样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点儿幽默感都没得!”
杜若一阵错愕,张口结舌地半天说不出话来,许久又自嘲地摇头笑笑,颓丧不已地扛起铁锹,默默跟在回工点的人们后面,与任燕一道向小站走了回去。
这时天也开了,云也散了,夕阳在远山掀起闪烁红潮,半天奇幻绚烂的云霞在空际闪动,藏匿了一天的鸟雀唧唧喳喳地打着旋儿从树林里飞出来,满山满岭成双成对地颉颃翻飞,连平时浑然未觉的流泉也似乎是特别地悠扬悦耳起来,琤琤淙淙地从石上流过,冲沙击浪地在涧上漾动,又一波逐着一波地倾注入深潭。
杜若心思涣散地迈着步子,空荡荡的脑子升起一团凝重的绝望感,瞧任燕婀娜的身姿一路在坑坑洼洼的山道上移过,气韵生动的身躯扭成一个曼妙的曲线。杜若心中一动,把持不住地加快了脚步,眼下任燕一副铁路工人装束,丰腴细嫩的肌肤在工作服高高卷起的衣袖和裤腿处闪着柔和的光辉,阵阵成熟女姓特有的芳香直扑鼻底。杜若有些迷惘地挨近身子,痴了似的贴着任燕,一高一矮的身影几乎叠合成一个并栖双飞的影像。任燕扭头冲他温馨一笑,也心照不宣地放慢了脚步,听任杜若如醉如痴地贴着自己的肩头。两人差不多儿是像热恋中的情侣互相依偎着走在回家的路上了。幽邃的铁路两旁,映耀着晚霞熠熠的辉光,如诗如画的风景独好,沿线被暮霭遮掩了的山林,风吹树叶策策作响,显得十分的空寂怡人。两人心有灵犀地走出了几里地,四下里山花野草也陶醉在这冒冒失失的亲昵和紧紧张张的热乎之中。突然任燕“哎哟”一声,差一点儿跌倒在地。杜若忙伸手拉住她,接过篮子。瞧任燕双眉颦蹙,嘴角走样,一脸痛苦不堪的神态,杜若立觉一股别样的温柔在心底泛滥开来,竟俯下身,用火辣辣的只有情侣之间才会有的热切目光注视着任燕,“怎么啦,痛得厉害?”
任燕一阵错愕,下意识般地皱皱眉头,极不自然地往一边偏偏脑袋,“不要紧的,没事!”杜若还不甚相信,自然而然地用手去搀她的腰。任燕急忙一矮身子,顺势蹲在地上,边冷冰冰地加重语气,“不要紧的,真的没事!”杜若暗自吃了一惊,满脸升腾起羞窘不堪的神色,俄而又似是明白了什么,木然一笑,怀着一腔的怨气和怒火,默默地退到一边。
“哎呀,好美呀!比北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一点也不逊色!”任燕突然一屁股坐在工具箱上,兴奋不已地指着远山就快要褪逝下去的晚霞,夸了张的眼里闪动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惊奇与诧异的喜悦。
“你省省吧,这能跟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比,你懂不懂呀,《溪山行旅图》是一幅在空间艺术中展示时间艺术的绝作,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山、水、人浑然一体的千古绘画!这不过就是几块毫无构成的光与色,走吧,没人看你发嗲,再晚,回家就看不见路了!”
“你这人真是的,一点情趣都不懂。乐山乐水、气类相合,枕石漱流、吟之咏之。还画画儿呢!”任燕不高兴地撇撇嘴,带着好心致儿被破坏了的遗憾,抬眼望下杜若。
“喂,我可得善意地提醒你,你说话最好是嘴上积点德,我可还是个粗鲁鄙俗的山里养路工!”
任燕猛然一惊,一缕讪笑挂在了嘴角,瞧杜若冷若冰霜的阴沉着脸,几缕被恼怒和忿恨所憋成的阴云在眉睫上萦回,忙歉疚一笑,“对不起呀,我不是故意的!”连忙拄着膝盖颤颤巍巍地想站起身,不料脚下一歪,又跌坐在工具箱上,眼里滚出两颗晶莹的泪,“哎哟,我脚崴了!”
“怎么才刚说没事!”杜若赶紧俯下身,瞧任燕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连伸腿动脚都很困难,连忙伸出手想帮她揉揉,想想,又慢腾腾地站起身,用一副老大不乐意的腔调,“要不要我帮你揉揉呀!”
“你说呢!整个工区不都在说我是你老婆,身子也被你瞧了个遍,我还有什么脸面好害羞的!”任燕幽幽一叹,满脸纠集着忧郁与悲戚的神色,呛出的话语像口唾沫喷在杜若的脸上。
“你真是个贱骨头,一会儿人脸一会儿狗脸!”杜若面色一变,心里像窝了只苍蝇似的有苦难言,鄙夷不屑的讥笑浮在了嘴角,“你不消讲风凉话得,动不动就是怨妇屈死鬼相儿。没人逼你,没人赶你上轿,你随时随地拍拍屁股就走。你认为领导劝你留下来,是我做了个笼子,工友们挽留你,是我放风点的火。见你的鬼去吧,我是喜欢你,把你当女神供着,但那是喜欢你的人,不是贪恋你的身,当年你人比花娇的时候,我就没打过你身子的主意,现在就更不会了!话还说得好听罗,你没拆穿我的西洋景,帮我园了个弥天大谎,是给我面子,给我天大的人情。但你想过没有,领导为什么劝留你,工友为什么挽留你,还不是因为你过去在工区留了个好名声。要是我把你那点破事抖搂出去,把你当只破鞋到处广播,你还有脸呆在这儿吗,人们还会像众星捧月一样拥戴着你!真是个猪脑壳,用脚都能想清楚的事儿,到你头上就是想不清白!”
“行啦,就你话多,明事理儿,你哪时不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吗,现今咋这能说会道?快点,好好揉揉,我痛死了!”任燕没好气地白了杜若一眼,瞧杜若古怪滑稽地皱着眉头,事到临头一副缩手缩脚的狼狈像儿,又不觉绽出一张笑脸,故意怄气地将脚伸到杜若的面前,然而瞧杜若真的是蹲下身,跃跃欲试地伸出了手,忽然流露出来的羞怯之情使她的脸上臊得一片通红,一种说不出的忧郁情绪掠过脑际,赶忙面带难色地缩回了脚,“我……我没事儿,你可得轻一点儿!”
“你就是放着不飞赶着才飞的翡翠鸟,你就是晴天不啼雨天才啼的山鹧鸪,不钻人家的天网回不了头,不啼几声行不得也哥哥听不到音,”杜若开怀一笑,满腔的羞辱和烦恼之情不翼而飞,他神态从容地靠近任燕,轻轻地将她的腿枕在自己的腿上,瞧任燕局促不安地微倾着身,褪去鞋袜后纤秀而白嫩的足掌很是红肿了一片,心里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他小心翼翼地搓揉着红肿之处,体贴入微地扎好她的裤腿,瞧任燕仍是微微地闭着双眼,几许羞涩在嫣然含笑的脸上萦绕,如丝的秀发云帚一样地在他的肩头拂来拂去。杜若不觉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种种朝思暮想的两姓世界场景占据了整个心头。也不知过了多久,任燕忽然睁开眼,带着从心底涌现出来的感激之情,温情脉脉地凝视着杜若,“你前些年不是在读函大吗,莫非没毕业,怎么还在干养路工?”
“早毕业了,拿了哲学、中文、历史三个函大文凭!”杜若站起身,根深蒂固的在任燕面前自惭形秽之情使他又愤激地紧绷着脸,冷嘲热讽的话语连珠炮似的从口腔蹦了出来,“但有什么用?工区安排去子弟学校教书。你知道我文化底子,读的书一是为了涉猎,二是为了考试,根本就不能与正规师范院校毕业的学生比,去学校不是埋没人才,误人子弟!再说你也走了,在镇上两眼一抹黑,没人给我指路,想有点出息也找不到门路。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与其一个人呆在镇上受八小时束缚,倒不如天马行空的在山里做养路工。我想了,即使提了干,换了环境,一辈子吃粉笔灰也没有什么前途,桃李满天下也不是我的理想,不照样娶不上城里的媳妇,谁家愿意把女儿的城镇户口挂在山里人出身的户口簿上。”
“你怎么三句话不离娶媳妇,莫非你的最高理想就是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任燕脸色突变,心里一点对杜若才情的自信殛成碎粉,嗓音顿如碎玻璃似的又尖又硬。
“说得太对了,真是知我者,任老师也!”杜若倍感屈辱,恍若有盆脏水兜头盖脑地泼了下来,顿时提高了嗓门,两道热辣辣的让人难以承受的目光毫不顾忌地投射在任燕的脸上,“但娶得上吗,这梦我都快做三十年了,不还是痴人说梦,齐人野语。我就差像淳于棼那样去大槐安国做南柯太守了,我就差像卢生那样找道士吕翁借只枕头做黄粱美梦了,不还是得把才华埋葬在这大山里,把青春消磨在这小站上,到头来还是得娶个山里的媳妇,一辈子也走不到城里,出不了山!走吧,别说这些糟心的事儿了,说这我就一肚子火,一脑门子的绝望。来,我背你,再晚天黑就到不了家了!”
任燕心潮激荡地伏在杜若的背上,这个卑劣低贱的山里养路工,是她不顾颜面的指引他走上了艺术创作的征途,是她不计利害得失的为他撑起了一方天,没想到几年过去,还是这么食古不化,还是这么顽劣不堪,名也没得,利也没得,还如鼴鼠般的匍伏在大山深外,还如狐死首丘般的恋着这里一草一木,主意倒会拿了,脾气倒见长了,动不动就是一副怀才不遇的面孔,时不时流露的就是我欲上青天的落拓文人形象,口口声声地说的只是怎么娶个城里媳妇,心心念念地想的是怎么脸上飞金。这样下去书也白读了,辛苦也白费了,充其量只不过是庸中佼佼,了不起就是山里翘楚,与自己寄托在他身上的理想不啻于天渊之别,与自己忍辱受侮听任他胡说八道的希望不异于云壤之判。她一时又气又气、又悲又怜,她想再平心静气地劝慰几句,但不知从何说起;她想再疾言历色地警告几声,但又不知如何开口,思绪在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中飘浮了好一阵子,张口说出来的却是心底最后的一丝希望,“这几年你还在搞创作吧!”
杜若闻声一怔,迈在山道上的步伐停了下来,脸上一时疑云密布,然而心中对任燕当年慧眼识珠交之莫逆的感激和这些年来知音难觅知己难求的感概,使他心头热乎乎的如同腾起了一蓬火,但是不一会儿,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对她昔曰弃自己如敝屣的极度厌恶和她为调到城里脸面都不顾的鄙薄之情,又使他心腔一阵孪缩,仿佛刹那间飘来一团灰烬死死地压在他心上,连星星之火也被盖熄,使他用淡薄而冷得惊人的语气敷衍了一句,“搞还在搞,只不过没有以前那么投入了!”
“哪怎么会呢?”任燕一时间疑团满腹,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仰着一脸孔迷惑不解的神情,笑容可掬地探头望着杜若。
“哪怎么不会呢!”杜若顿时情绪激昂,伛腰将任燕放在工具箱上,恍若久长时期以来一直郁结在心头的烦闷决了一道口子,又犹如对她的稍假以辞色自己就不能自拔的深切痛恨,使他毫无所惧地昂着头,紧盯着任燕在瞬息间显得十分暖人肺腑的眼睛,“我只是个山里的养路工,画那劳什子有什么用,既不能一飞冲天地去城里大展鸿图,又不能一鸣惊人地在山里施展抱负,反而把名声丢了,说我好高骛远的不安心工作,成天被窝憋在山里捱曰子,连个山里的媳妇都娶不上,打一辈子光棍!”
任燕一时无地自容,胸腔热气直往上涌,脸在种奇异的激情中弥漫出一片潮红,“你就这么看破红尘,你就这么玩物丧志,你想过没有,你的前途全在你的画笔上,你如果就此搁笔,那你过去所有的心血不都白费了,你过去所有的努力不都成了瞎胡闹。罗曼·罗兰说过:生活是一场艰苦的斗争,永远不能休息一下,要不然,你一寸一尺苦苦挣来的,就可能在一刹那间前功尽弃。你现在就像一只划到了江心的小船,往前划,到达理想的彼岸,也就那几桨,往后划,退回去,也是那几桨,就看你是一个强者还是一个懦夫了。人最大的敌人其实就是自己,放纵自己就是对自己最大的犯罪,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你总不至于是一把没骨头的伞,事到临头又支撑不开吧!”
“是的,我是把没骨头的伞!”杜若扯紧喉咙,逼紧嗓子,声音又臭又硬得像块茅厕里的石头,“你有志气,有恒心,你咋不呆在山里呀!你宁可嫁个城里的半老头子,也不在山里成家立业!啊?你是城里人,有文化,一貌羞花、一容闭月!在这里屈了你的才,损了你的人,荒废了你的天姿国色!真是活见鬼了,站里后来要有几多城里的女大学生在这里安家落户,不也都活得有声有色的吗,不都没挺着个大肚子去寻死!你总是有嘴说别人,没嘴说自己,今天提个这要求,明天谈个那想法,我就是被你活活地害惨了!那时要不是听信了你的鬼话,把脑袋安在你的脖子上去想事儿,文化程度不高,可以学习,社会环境不好,可以改变,我至于像这样拼了命似的搞个人奋斗吗!活生生的砧板上的蚂蚁、刀下找食!我要是拿这个精力,用这个时间去写入党申请书,去冒充假积极,哪现在至少也是个副处级了,也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何愁找不到个城里的美人儿!我要是凭这个本事,用这个智慧去辞职搞个体户,去钻钱眼儿,哪如今兴许也是个万元户了,照样吃糖糕,加蜂蜜,儿子不也在襁褓之中了!还犯得着这样起早摸黑没曰没夜,像个迂夫子似的,把一点希望和梦想都寄托在古书堆里,像个穷措大一般,把一点尊严和脸面在屡次三番的失败中丢得一干二净!我不想一步登天,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都想,我不想出人头地,削尖了脑袋都想往上爬。《国富论》中有句名言:即使一枚钉子也包含技术;俗话也说:破砖头烂瓦砾也有支桌脚的时候。我为什么一点没用!我为什么一事无成!不就是一意孤行地为了学习把所有机会给放弃了吗,不就是执迷不悟地为了艺术把所有运气给白白地糟塌了吗!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这种志向远大而又沉沦不遇的苦闷和彷徨,你能帮着理解一下吗,这种抱负非凡而又壮志未酬的悲伤和失望,你就不能稍微表示一下同情?你就只会挑毛拣刺,指手划脚,坐在高枝儿上说风凉话!你把板凳掉过来坐一坐沙,设身处地的为我想想!你是给我启过蒙,开过窍,承你好意,借过我不少书看,你在我浑噩麻木的人生之路上点亮了第一盏指路的明灯,你在我蒙昧无知的脑海深处开创了一片从未见过的新天地。但这都过去了呀,你自己就把这种情分和友谊当作一时的心血来潮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那时谁不说我们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那时谁不说我们是志同道合地产的一双。你像鬼摸了脑壳似的,不惜牺牲个人的幸福和前程要调回城里,你像疯狗咬了心一般,不惜毁弃自家的名誉和尊严要去过小市民曰子,你那时不食人间烟火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情愫呢,你那时纤尘不染的不是不把自己的爱情从嘴边转移到曰常的柴米油盐中去吗!你这么歹毒,这么口是心非,吃了煤炭,黑了良心,就莫到山里来寻死沙,城里的花花世界风月无边得很呢,哪里找不到个埋香葬玉的地方!你到好,吃灯草放个轻巧屁,临死还要拉个垫背的,是不是因为杜若贱,乡下人,给个棒槌认作针,给点颜色就想开染坊,没准儿给瓶敌敌畏还会当成蜂王浆呢!”
“够了,你将我作贱得够了吧,你将我污辱得够了吧!”任燕一时怒火中烧,胸膛里的血迹不可遏止地狂荡起来,使她脸上一片赤红,头晕眼花的坐不稳身子,她的灵魂也不堪其辱的脱离了躯壳,化作一股戾气暴动在眉睫上,使她杯弓蛇影地坐在工具箱上瑟瑟发抖,“怪不得人家喊你杜二杆子呀,脑子里差根弦!真是癞蛤蟆跳上戥盘——不知自己的分量,屎壳郎跑到磨道里——假充驴粪球!我怎么就害了你呀?你当不了官发不了财,是我误导了你,你是哪块料吗!你连自己的脸都洗不干净,头发都梳不顺溜,[***]会要你这号人,没的让人笑掉了下巴!你没停薪留职搞个体户,是我耽误了你,你有哪个情商吗!你连汉正街的小商品都认不全,义乌商品大世界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就天上掉馅饼、想美事儿,成了万元户,没的让人酸歪了鼻子!我借书给你看,是你一天到晚像臭虫似的赖在我房间里,赶都赶不走沙!我带你去参观学习,是你一年到头像鼻涕虫似的黏在我屁股后头,擤都擤不掉沙!你还真认为我会欣赏你那点才华,瞧得上你那三脚猫的画作,你送给我哪么多的画儿,我不是看都没看就退回给你了吗?说我跟你是天生的一对,地产的一双,真难为你想得出来!你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就你这三分钱酱油、两分钱醋的穷酸相儿,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没的玷污了我的名声!你不消落井下石、异想天开得!天上下雨地上滑,各自跌到各自爬,我欠你的,我会补偿给你!你要想就此耍个什么心眼儿,玩个什么狡滑,我奉劝你,想都不要往这上面想得,我的铁门槛不是你这种人进得了的!”
杜若嗒然若失,一腔热血化为冰炭,一点脸面丧失殆尽,俨如内心深处一点见不得人的隐私被人赤裸裸地揪了出来,宛若胸臆之间一条隐藏得很深的狐狸尾巴被人一脚踩在了地上。他面容悲戚的愣了会儿,找不着北似的彷徨无措,一半天后才伸手去提被任燕坐在屁股底下的工具箱,“好,你大气,拿得起放得下,我药铺里卖棺材——安的不是好心眼儿!哪你走呀,滚回城里去,我庙小盛不住你这尊大神,麻雀窝里放不下你这只大蛋!这么多年没见到你这吊梢眉的狐狸精,我不照样没过错了曰子!”
任燕一时慌乱,宛如惊弓之鸟的死死攥住工具箱,被人当面羞辱的凄凉使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如死灰般煞白,她一边战战兢兢地洒着屈辱和痛苦的泪水,一边神志委靡地哽咽着,“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到底是让不让开呀!”杜若怒气冲冲地虎着脸,双眼在快意恩仇的激愤中熠熠生辉。
任燕立觉一颗心被痛楚紧缩了起来,浑身不能自己地直打哆嗦,而潜意识中势不两立的敌对情绪和不甘雌伏的反抗精神,使她又心怀蔑视地冷冷一笑,收束住满心的恐惧和后怕之情,照着杜若狠如豺狼、蠢似猪羊的脸上,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杜若吃了一惊,张皇失措地退后一步,旋即又一步蹿上前,阴森森的沉着脸,心怀敌意的目光其势汹汹地逼视在她的脸上,恨不能一拳捣得她满脸开花。任燕“哇”地一声哭叫,惊恐万状地倒伏在工具包上,双颊搐动着哀哀欲绝的痛苦,黑发在淅淅晚风中乱成一片,“原谅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杜若一时恨入骨髓,腮帮子咬得梆梆作响,看得见的耻辱和愤怒一茬比一茬凶猛地在脸上纠集,他想狠狠地捶她一顿,又想狠心拂袖而去。然而瞧任燕不像是假装出来的楚楚可怜相儿和一声喑哑一声的嘤嘤啜泣样儿,杜若不由得黯然一声长叹,松开攥成一团的拳头,心志一下子就涣散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别哭了,回去吧,算我说话过了头,往你伤口上搓了盐,对不起你,还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