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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六日,休沐中。
周昂事先便已经同母亲周蔡氏报备过,早上起来吃过饭,他换了身衣服之后,什么都不带,便骑上自家的马出了门。
昨天是陪母亲妹妹过了中秋节,今天是去老师跟前尽弟子的一份孝道。
只是还没等到从西门出城,他忽然又转了向,纵马向南,最终从南门出了城,行不数里,便到了无比熟悉的那座小山前。
随后,他下了马,牵马上山。
但山里已经没有道路,实在荒僻难行,周昂自己还好,马儿此时登山,却颇为不愿,最终周昂把缰绳栓到一棵树上,独自一人上去。
山上自然荒无一人。
周昂寻到记忆中殿前的位置,也顾不得今天身上的簇新的衣裳,便席地而坐,不时地看向那枣树的位置,那堆雪的位置,敖春做饭的西厢房……
如此一坐良久,他叹口气,这才起身下山。
于是等赶到城西吕家镇的时候,日头已近中天。
循例寄存了马,随后周昂空着手要翻墙进去,谁知刚在墙头上一冒头,就看见了“吕三山”同学正怀抱那只大黑猫,正俏生生地站在墙边不远。
似乎她正在专候自己一般,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随后便忽然哈哈大笑。
她一边笑还一边伸手指着周昂,笑得前仰后合,毫无仪态。
周昂被她给笑得有点懵,但还是尽快跳下墙头,走过去,“你笑什么?”
吕三山仍笑个不停,倒是她怀里的黑猫,看见周昂过来,娇滴滴地“喵”了一声——走近了看,她的脸蛋儿有些酡红,再走近些,周昂居然闻到了酒气。
“哎呀,你喝酒了?”
她的笑声终于停下,并迅速闭上嘴,抿着,认真状,不错眼珠地看着周昂,瞬间从疯癫变可爱,还乖巧地点了点头。
周昂诧异:年龄啊神马的,且先不论,要是昨天晚上中秋节里,她一时高兴,喝了点酒,也算正常,可问题现在是大上午啊!
于是他问:“怎么这个时候喝酒?”
她先是抿嘴,左右瞥,然后忽然凑过来,小声说:“你别告诉我爹爹,我是偷喝的。”说完了闭嘴,打眼色,但眼神儿都带着点朦胧的样子。
呵,有点憨态可掬的小模样。
周昂也小声,“那你喝醉了干嘛不躲着睡觉去?站这儿干嘛?”
“嗝……”
小丫头忽然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嗝,然后迅速闭嘴,但脸蛋儿上的酡红却越发明显了,她似乎是很艰难地想了想,然后才说:“我在找小黑。”
“啊?找它呀?”周昂往她怀里指了指。
她很认真地低头看了看,还摸摸它,然后点头,“嗯。”
啧啧!这丫头真是……没少喝呀!
“可它不是就在你怀里吗?”
“啊?”吕三山愣了一下,低头看看,脑子好像转过圈来了,“对呀!哎,小黑,你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喵……”
周昂无语。
过了一会儿,周昂问她:“你喝了多少?”
她伸手想比划,却失手丢了猫,那猫轻盈自如地落到地上,转眼跑没影了。而她却浑然不知的样子,比比划划,“一只鸟,昨天,给爹爹送来了好多酒,葡萄酒,好喝!昨天晚上赏月,爹爹只允许我喝了两小杯……嗝……小黑刚才找到爹爹放酒的地方了,我就……喝了一点点……”
周昂无语:一只鸟?送酒?
感觉她这是已经在说胡话了,周昂在这花园里左右看看,不由得喊:“张伯……张伯……”
“嘘……”
嘘声未罢,她又踮起脚尖,捂住了周昂的嘴。
“不许叫人!”她说。
等到周昂点了点头,她才终于松开手,身体却是晃了一下才站稳,吓得周昂差点儿就伸手去扶。
“我一直在等你来!”她说。
周昂道:“我这不是来了嘛!……你等我干嘛?”
她抿着嘴儿,看着虚空某处,眼神朦胧,神情中却忽然有一抹寥落透出来。
然后,她忽然转过头来看向周昂,却是不答反问,“哎,周子修,你说,咱们要是也会飞的话,该有多好?”
“嗯?哦……是啊,多好啊!”
“我好想会飞啊!”
“那还不简单,回头你把自己绑到风筝上……”
“呸!跟你说正经的呢!”
“你喝成这样,我哪知道你哪句是正经的哪句是不正经的?”
“我好想出去玩!”
“那就去呀!你们家门前就一个人盯着,你学我,翻墙出去,谁能知道?”
“哎,告诉你个秘密……我爹爹可能也会飞!对了,你会飞吗?”
“我不会。”
“你真没意思!”
“啧,说得好像你很有意思似的!”
“呸!你怎么那么讨厌!”
“可不是嘛!挺讨厌的!”
“哎,我如果出去,你能带我去逛街吗?就是……各种铺子,吃的喝的玩的……请我吃好吃的那种?”
“能!没问题!”
“你真好!”
“那是!来,叫声师兄听听!”
“呸!不叫!”
“啧!没礼貌了不是?我怎么说也是吕师的弟子,年龄又比你大,你叫我一句师兄怎么了?不应该吗?”
“那也不叫!”
“那我叫人了啊!既然咱俩那么不熟……”
“师兄!”
“哎……再叫一声!”
“师兄!”
“你今天怎么那么乖?”周昂略带诧异地看她。
她却只是嘿嘿地傻笑了两声,倒真是醉中添妍,虽然可爱还是可爱,却莫名多了一抹女人味儿似的。
“哎,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你不会真的叫吕三山吧?”
她摇头,一脸娇憨,“不能告诉你!”顿了顿,又说:“娘说,女孩子的名字,不能随便告诉别人。我回头要告诉大兄二兄,说你老是问我名字,他们会打你的!”
周昂做不屑状,“怎么可能!你大兄二兄都是我师兄,我们近乎着呢!”
女孩子扭头,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说:“那你把手给我。”
周昂愣了一下,依言把手递过去。
女孩儿抿起嘴,抓过他的手来,手指细嫩,在他的掌心写字,微微的有点发痒——原来是个“岷”字!周昂心里默念一声,“吕岷”,却又觉猜不透老师给她起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话又说回来,这个年代盛行只取一个字做名字,家里但凡不是大字不识,一般都遵循此理,但是在女孩子的名字上,就要求得略宽泛些。
当然,像自家小妹的那个名字“子和”,其实那不算正式名字,只好叫做“闺名”,只是据母亲说,她因为生得晚,幼时父母疼爱,只以闺名称呼,结果还没等长大些,父亲就一病去了,后来家里搬回万岁坊,忙于生计,以至于她到现在都没有正式的名字,还叫周子和。
像老师给他的女儿取一个“岷”字,像吕涛的“涛”字,其实这才是读书人家的女孩子该有的正式的大名。
写完了,她仰起头来,醉眼惺忪里竟带了些认真,问:“这个字,你念出来?”
周昂老实地道:“岷!是个好字!”
于是吕岷松开他的手,笑嘻嘻的,“那你可要记住了,以后不许再问我!”
周昂挑眉,“当然!我肯定记得牢牢的!刻成碑栽到心里头,绝不会忘的!”
女孩闻言嘻嘻地笑了几声,却又忽然道:“呸!”
说完了,她轻盈顿足,转身,“那我不理你了,我要找小黑去!”说完了居然转身就跑,虽然微带踉跄,看样子一时半刻倒还不至于摔倒。
周昂负手在后,看着她欢脱轻盈中又带着一抹醉醺醺的奔跑的样子,不由得就笑着摇了摇头,嘴里轻念一遍“吕岷”,咂摸着这个字的意思,下意识地转身要往藏书院去,一扭头,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老师吕端,居然就在不远处站着呢!
他身后还站着那位须发花白的张伯。
吕端脸上微带笑意,冲周昂缓缓点了下头。
那张伯更是笑得眼睛都快没了,一副老狐狸吃到了鸡的样子。
这个……
那一瞬间,周昂忽然觉得好尴尬。
“见过老师!”他赶忙施礼,三两步走过去,强行解释道:“刚才翻墙过来,发现师妹喝多了,就陪她说了几句话!但其实我……”
吕端摆手,“这丫头,偷了我的酒喝,居然不去睡觉,唉……子修,你莫笑为师,为师晚年又得此一女,平日里不免也是宠纵了些!”
周昂打个哈哈,赶紧道:“晚年?老师如今春秋正盛,就现在也不算晚年呀!”
吕端闻言哈哈大笑。
偏那张伯也在旁边凑趣,笑眯眯地道:“徒少爷说得对呀!相爷,您看看,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吧?”
吕端又笑,拂袖,“你个老朽,且去!”
张伯闻言笑呵呵地答应一声要走,吕端又叫住他,“去叫了她母亲来,带她回房里略睡片刻,不要在花园里瞎晃悠了!再有,告诉那黑猫,再敢寻我酒喝,我就寻只白猫配它!”
凭空里,不远处的花圃底下,忽然传来“喵”的一声。
张伯嘿嘿一笑,道:“相爷,它已经听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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