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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玉意伏在蔺承佑背上不敢抬头。
因为怕出声响, 她脸颊一直紧贴着蔺承佑的脖颈,她隐隐感觉到,蔺承佑已然到了忍耐的边缘。他肌肤发烫,颈上的脉搏跳得又急又快, 这种燥热感仿佛能传染, 连带她也跟着口干舌燥。
熬了一晌, 滕玉意试图把头从蔺承佑的颈窝抬起,只要肌肤不和他的相触, 或许两个人都会好受一点, 结果刚一动,立刻被锁魂豸化作的软绳勒了回去。
滕玉意艰难地瞥瞥蔺承佑,锁魂豸只听主人的使唤,这只能是蔺承佑的指示,果见蔺承佑微侧下颌,大意是叫她别动。
顾宪本身会武功,偷情时因为意乱情迷, 耳目自是不如平日机敏,但这不表示稍大些的动静不会惊动顾宪。
这种事当面撞破, 对谁都没有好处。
捱到现在,蔺承佑已经有点捱不住了,滕玉意随便一个轻微的举动都会令他耳热心跳,再乱动,保不定两个人会一起跌下去。
好在这时候,房里终于消停了。
蔺承佑和滕玉意同时松了口气。
却听见邬莹莹娇喘着说了句什么, 房里瞬即又响起细微的暧昧声响。
听着听着,蔺承佑嗤之以鼻。
一听就知道,顾宪在与邬莹莹接吻。
这回他不再是门外汉了。他都吻过滕玉意好几回了。
这方面他很有自信, 滕玉意是很喜欢被他亲吻的,不像房里,像在嘬啃什么似的——
蔺承佑被迫继续听房里的动静,表情却越来越不屑。
滕玉意因为早等不耐烦了,也在暗暗撇嘴,眼珠子一转,却瞧见蔺承佑一脸鄙夷的样子。
咦?她正好奇蔺承佑在不屑什么,听得圆桌吱呀一响,顾宪似乎将邬莹莹从桌上抱将起来,听脚步声,似乎又回到了床边。
蔺承佑身上好不容易松快几分,听到这响动,不禁在心把顾宪问候了百十八遍。
还好这次两人没再继续做那事,说了一回话,顾宪穿戴好衣裳,恋恋不舍下床离去了。
静待片刻,蔺承佑确定周围并异状,胳膊往背后一揽,将滕玉意改为搂在自己怀中,抱着她轻飘飘窜到窗扉上,侧耳听了半晌,低声在滕玉意耳边道:“去吧。”
滕玉意在蔺承佑怀点点头。
蔺承佑固住滕玉意的腰肢把她往下放,滕玉意依照蔺承佑去教她的招式,以一招漂亮的鹞子翻身纵入窗户。
尽管动作足够轻捷,仍惊动了屏风前的邬莹莹,但不等对方惊声叫唤,窗扉就飞入一枚石子,那东西快如流星,一下子击中了邬莹莹的哑穴。
滕玉意笑着负手踱过去:“上回在你房里瞧见一件好东西,觉还不错,当时没顾上打听,回去后越想越爱,藏到哪了?借我玩一玩。”
蔺承佑在窗外声地笑。
也只有滕玉意做贼都做如此理直气壮。
这哪是商量,分明是硬抢。
不不这样做,他们不可能得到赤须翼。
顾宪为了邬莹莹罔顾人伦纲常,多半是迷恋邬莹莹的皮相,眼下这妇人容貌鲜妍用不着赤须翼,日后为了继续吸引顾宪,少不用赤须翼来保持容貌。
此物当仅一枚,邬莹莹怎肯割爱。纵算圣人亲自向南诏国讨要赤须翼,邬莹莹多半也会谎称东西已遗失。至于他蔺承佑瞎不瞎,与邬莹莹又有什么相干。
滕玉意出面讨要就不一样了。她拿住的是邬莹莹的要害,此事一旦传出去,南诏国国王为了皇室和儿子的体面,保不准会暗地里赐死邬莹莹。到时候别说荣华富贵,连性命都保不住。
聪明人最会权衡利弊。邬莹莹能先后得到新昌王和顾宪的眷恋,绝不可能只靠着一张漂亮脸蛋。
想到此蔺承佑手指一屈,从窗口弹出另一枚石子解开邬莹莹的哑穴。
如他料,邬莹莹果然连喊都不敢喊,只恶狠狠地对滕玉意说:“你把我这儿当什么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滕玉意自顾自在房里翻找,片刻,她似乎拿到了东西,抛下一句“这是你欠我的”,便沿原路翻窗出来。
蔺承佑俯身一捞,稳稳将滕玉意捞入自己臂弯里,滕玉意把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物事高兴地塞入蔺承佑掌心,蔺承佑一笑,低头在滕玉意的额头亲了亲,身躯一纵,搂着她翩然跃上房檐。
***
半路上,滕玉意依照秘笈上记载的法子暖好一壶酒,蔺承佑接过酒盏,正要送服赤须翼,滕玉意心一慌,忙又扳住蔺承佑的手:“真要吃?”
“你千辛万苦帮我弄来的,不吃岂不辜负你一片心?”
“我怕——”
蔺承佑指了指锁魂豸:“这长虫能嗅出毒邪二物,刚才它瞧过了,至少这枚赤须翼是无毒邪的。”
“但此物并非药材,万一吃下去对你身子不好。”
“阿玉,你什么时候变畏手畏脚了?”
滕玉意:“我——”
“巫后亲手炼制的蛊虫,自然不是寻常药材就能克的,既然拿到了赤须翼,总要试一试的。”
“我还是——”
蔺承佑忽道:“些日子就要大婚了,我可不想盲着眼娶你门。”
滕玉意哑然。
蔺承佑一笑:“成亲那日,我想亲眼看着你。”
滕玉意脸一烫,蔺承佑这话,怎么听上去有点怪怪的,为了证明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凑近打量蔺承佑,蔺承佑面上若无其事,耳根却红了。
“你脸红什么?”她好奇道。
“你靠我太近了,当心碰洒我的酒。”蔺承佑头往后靠,口里低笑道。
滕玉意刚要开口,趁她分神之际,蔺承佑迅速服下了那枚赤须翼。
滕玉意紧张直冒汗,勉强捱了一晌,忍不住帮蔺承佑解下布条:“如何?”
蔺承佑皱了皱眉,随即缓缓摇头。
滕玉意叹气,到了这一步,或许并不是蛊毒难解,蔺承佑本是正道中人,却因为救她强行施邪术,这等逆天悖理之举,本就会遭天谴。
静了一晌,蔺承佑的表情反倒平静下来:“别急。没准几天就好了。尽人事,听天命。该做的我们都做了,接下来的事便交给老天爷吧。”
***
这一等,便等到了一月后。
这样长的一段时日,赤须翼照理该发挥作用了,但蔺承佑的双目始终没有复明的迹象。
一日日的期盼,换来一次次的失望,滕玉意懊丧了几日,渐渐振作起来,她可是死两次的人,早清楚这上没有全十美的事,或许就像蔺承佑说的,尽人事就好,眼盲的是他,他都能那样豁达,她又怎能日日嗟叹。
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和蔺承佑的婚期越来越近了。
这日傍晚,滕府空前的忙碌,前来道喜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宝钮犊车将滕府门前堵得水泄不通。
据说礼部和清虚子共同用六壬、太乙、雷公三种卦式算了好几卦,最终根据蔺承佑和滕玉意的生辰八字订下两个的好日子,一个在半年后,一个就是明日了。
滕府和成王府商量一番,一致同意将婚期定在靠前的那个日子。
日子虽紧,好在滕玉意的嫁妆是自小就开始筹备的。滕夫人后,滕府的管事们依旧遵照滕夫人的安排,岁岁添置,年年积攒,经年累月下来,单是绫罗绸缎就积攒了整整十车。
打从几日前,杜夫人和杜庭兰就整日在府帮忙操持,滕玉意自己也没闲着,每日一早起来,不是同阿爷一起清点库房里的嫁妆,就是同姨母表姐检视妆奁和款待宾客。
香象书院的同窗们都知道滕家没有主母,自从知喜讯,那些与滕玉意交好的娘子,例如郑霜银、邓唯礼、柳四娘等人,便自发上门帮着写花贴看衣裳,每日辰时结伴而来,忙到晚上用过膳才说笑着离去。
杜裕知父子也分别向国子监告了假。
滕玉意带着春绒碧螺等大丫鬟四处忙碌时,总能看到姨父和表弟步履匆匆的身影。阿爷本就腿脚不便,每日操劳的事又多,凡有照应不到之处,一概由姨父出面代劳,绍棠为了帮忙清点各项礼单,几乎日日都窝在库房。
每到此时,滕玉意胸膛就充塞着说不出的酸胀绪,姨父满腹学问,一生磊落无私,却因性情太过刚直,始终未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前还因为表姐和姨母相继离世,落得晚景萧疏。绍棠虽然仍不能支应门庭,但至少不像前那样懦弱胆小了。
这一切的转机,源自上巳节的那个晚上。一想到此,滕玉意就愈思念她的小涯。
每晚睡觉前,滕玉意都会在窗前供案上准备好小涯爱吃的石冻春和鲜果,可早上起来再检视,酒和果子必定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
滕玉意心下怅惘,为此事,特地请教清虚子道长,道长说这种上古神剑会自行认主,来得突然,走的时候也未必会打招呼。她身上的咒已除,它也算功德圆满,再强留也益,何不随它去罢。
这日傍晚,滕玉意正腻着姨母和表姐说话,程伯过来传话,说老爷请娘子去一趟。
杜夫人又惊又喜,忙把滕玉意从自己怀拽出:“说不定是世子的眼睛好了,好孩子,快去问问你阿爷怎么回事。”
滕玉意匆匆到了书房,一门就看见阿爷端坐在榻上。
拐杖放在一边,阿爷正望着手中的朱色小纸鸢怔。
这纸鸢滕玉意很眼熟,阿娘去世那一年,她因为思念阿娘整日郁郁寡欢,阿爷为了哄她高兴,便亲手帮她扎了个小纸鸢。记得那日阿爷穿一件家常长袍,牵着她的手慢慢把她从房里领出来。
到了花园中,父亲先是蹲到她面前沉默地望她一会,接着便把小纸鸢举到她眼前,认真地教她如何放线,滕玉意不肯让父亲带她玩,只听了几句就跑开了。
跑了一段路她回头,父亲仍立在身后望着她,那时的父亲还很年轻,但因为阿娘的去世,短短几月就憔悴了不少。父亲那静若幽潭的目光,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之后没多久,父亲奉命率军打吐蕃离家走了,某一日滕玉意想阿爷了,就悄悄将其取出,独自跑到花园,默默地放了一下午纸鸢。
事后她怕把纸鸢弄坏,郑重将其收在房里,本以为早弄丢了,前一阵因为清点嫁妆又找出来了。
阿爷大约也想起了这件往事。
滕玉意鼻根一酸,阿爷的神那样萧索,她这一出嫁,往后府就只有阿爷一个人了。
“阿爷。”
滕绍闻声抬眸,不提防看到女儿面有异色,勉强露出温煦笑容,放下纸鸢冲女儿道:“找你来,是有件事想告诉你。”
滕玉意静静坐到父亲对面。
“今朝圣人在殿上为剿平彭震叛乱一事论功行赏。蔺承佑用兵如神,平叛之初即率神策军抢夺埇桥、涡口,为剿灭彭党立下首功。圣人封其清元王,另赐府邸和两千食封。府邸就在亲仁坊,你们成亲后先在成王府住一阵,等那边修葺好便会另行开府。”
滕玉意怔了下,“清”,取涤瑕荡秽之意。“元”,暗合蔺承佑的小名和他在皇室子弟中的排序。圣人对蔺承佑的疼爱和期许,光从这个封号就能看出。
她红着脸继续聆听。
“此外还有一件事需告诉你。圣人同意在南阳城外立碑了。”滕绍目光有些惘然,“你祖父为保全江山社稷立下大功,但其在守城期间的食民之举有违伦常,四千多条人命,四千多条冤魂,民贵贱,命亦如此。圣人嗟叹良久,只说朝廷对你祖父的追封是先祖做的决定,他权褫夺,斟酌再三,下旨将你祖父的画像从凌烟阁撤下,另行删去功臣簿上你祖父和两位伯父的名字。令史馆补录概要,同时立碑南阳城外,凡有路百姓,皆可详知南阳守城战的真相。此碑由本朝第一匠作制,极尽坚固之能事,据闻能屹立千年不倒,不必担心日后湮没于滚滚尘烟中。逝者可追,真相却永不可灭。你祖父的功与过,交由后人评断。”
如此一来,滕家祖上的荣耀便荡然无存了。
滕玉意却如释重负,南阳一战为滕家后人带来了崇盛的荣光,朝野上下一度人人称羡,但这何尝不是个巨大的枷锁,那耀目的光环落到头顶时,诅咒也悄然降临。为了还债,她和爷娘付出了何其惨重的代价。
还回去。
她和父亲,往后可以坦坦荡荡行走在天地间。
“圣人又说,祖上之,本就不该罪及后辈。这些年阿爷为抵御吐蕃东征西战,那晚你为了御魔舍身跳井,种种功德,足以抵消大过。况且这是我们父女自发作出的义举,当另行嘉奖。圣人欲封阿爷为晋国公,欲赐你千匹绢帛,统统被阿爷坚辞了。阿爷……阿爷想用这些恩赏换一场法事。”
滕玉意眼眶一涩:“为了阿娘?”
“你阿娘为了帮我们父女破咒,甘愿捐出自己的福报。”滕绍哑声道,“阿爷常在想,你阿娘这被阿爷给拖累了。如果当初娶你阿娘的不是阿爷,你阿娘定会平安喜乐——”
说着说着,滕绍声音低了下去。
滕玉意一哽,扬声道:“阿爷这话才是辜负了阿娘的一片心。阿娘当初若有半分后悔,绝不肯做那场法事。这些日子清点我的嫁妆单子,样样都由阿娘去世前半年拟定,还有阿爷你平日的穿戴,一大半都是当初阿娘备下的。我想阿娘从不曾后悔嫁给阿爷,更不曾后悔生下我——那回在淮西道,阿爷为了帮女儿破咒自愿穿上逆写的遁甲缘身经,那一刻阿爷心可曾懊悔?阿娘的心,岂不就同阿爷一样?”
说到最后,热气和话语全哽在了喉咙。
滕绍潸然泪下。
他四岁丧父丧兄,是寡母把他拉扯着长大,为了不辱没滕家的忠烈之名,遇到再大的事他都习惯自己扛,他是行军打仗的天纵之才,年纪轻轻就名震四海,可当他误以为自己能扛住世间所有风雨时,命运戏耍了他,他连自己最挚爱的妻子都没能护住,自从知真相,他没有一天不活在愧悔中,那种噬心之痛,足以将他压垮。
女儿聪慧过人,一眼就看到了他的骨子,这句话,比上有灵丹妙药都能慰藉他的心。
一时间,房里阒然无声,滕绍闭着眼,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阿爷。”
了许久,滕绍强自振作精神,只是嗓腔仍有些颤:“好孩子,你这样说,阿爷心好过多了。你能这样想,可见有多体恤你母亲。明日你就要出嫁了,往后阿爷不在你身边,你带上阿娘对你的那份珍爱好好地活。你越好,阿爷和你阿娘就会越高兴。”
滕玉意没言语,只一个劲地抹眼泪。
滕绍噙着泪花凝视女儿,脸上慢慢恢复坚毅的神色:“阿爷的话说完了。明早便要出嫁了,今晚需早些睡,回吧。”
滕玉意望着父亲空荡荡的左腿,不由心酸到极点,扑通一声跪到榻前:“阿爷残了腿,我这一走,往后就没人帮阿爷磨墨沏茶了。去这年,女儿没跟阿爷好好相处,唯有死过一回,女儿才知道阿爷有多不易,从去年上巳节到现在,阿玉在阿爷膝下尽孝刚一年,对女儿来说,不够——”
滕绍料到女儿要说什么,哑声打断女儿:“傻孩子。婚期是圣人指的,岂能说改就改?你为阿爷做的一切,早重‘孝道’二字了。你且想想,要不是你去这一年不畏艰难,我们父女俩终究躲不劫难。”
说着,滕绍欣慰一笑:“阿爷今日才从圣人口里知,蔺承佑前日在御前为你请过旨,他说你遗失了小涯剑,往后即便跟着他除妖恐怕也法积攒功德。他一来知道你记挂母亲,二来也担心破勾咒还留有余孽,于是想在大婚之后与缘觉方丈去南阳城为那些亡故的百姓做法超度,法事盛大,南阳与长安相距千,蔺承佑双目已盲,来回奔波比旁人更为艰难,他这样费心费力,不是为了帮滕家消除冤孽,由此可见,这孩子有多看重你的事。”
滕玉意泪花凝在了眼眶。
滕绍含泪蔼然笑道:“好孩子,你的心干干净净,就该嫁给一个重重义的少年郎。明朝就要嫁给你的心上人了,你阿娘若知道你为自己选了个这样出色的郎君,不知会有多高兴。”
滕玉意泪眼婆娑,仍不肯离开父亲膝前。
滕绍俯身硬将女儿搀扶起来。
“再说下去,阿爷该难受了。想想你和蔺承佑吃了多少苦头才有今日,你该欢喜才是。屋定然还有不少事要忙,快去吧。”
滕玉意抹了把泪,一步三回头,到了门口回头望,父亲声望着她,身影落在灯火中,静静地像一座高山。
***
翌日,天色尚早,杜夫人带着两位喜娘把滕玉意从衾被里拽起。
成亲历来在傍晚,但白日尚有许多礼仪,滕玉意昨夜辗转未免,眼下瞌睡正浓,坐到妆台前一个劲地打瞌睡,脑袋前仰后合的。
杜夫人和杜庭兰只管扶稳了滕玉意的脑袋让喜娘随便折腾。
昨晚府的人大半未睡,这会儿早就喧闹起来了。
滕玉意被拖到屏风后穿嫁衣的时候,忽听姨母同表姐说:“绍棠真这么说?”
杜庭兰嗯了一声:“子这几日压根没在长安,今日天不亮才赶回成王府,绍棠去送东西的时候,正好听到门口小厮说起这事,府唯恐子赶不回,个个都要急死了,还好世子赶回来了。”
滕玉意登时精神了。
南阳城相距千,看来是别处,但眼看要大婚了,蔺承佑又能跑到何处去。
杜夫人却满含期冀道:“子能自行出长安,莫非眼睛好了?”
“子身边带了一大帮扈从,而且绍棠说世子眼上还束着布条。”杜庭兰语气掩不住的失望。
滕玉意正竖着耳朵听,就听外头说笑声骤起,各府的女眷联袂而至。到傍晚时,一切准备停当,忽听锣鼓喧天,丫鬟们兴奋地跑:“迎亲的来了。”
屋愈忙乱。
喜娘将早就准备好的团扇递给滕玉意,一坐一右扶起滕玉意。
滕玉意屏住呼吸握稳扇柄,沿着铺好的毡毯往外走去。毡毯花团锦簇,踏上去寂寂声。四周满是欢声笑语,隔着团扇也能感觉到友善的注视。
背后忽有人小声啜泣,却是姨母和表姐。滕玉意怎舍她们难过,顿生出强烈的不舍,回头想安慰姨母和姐姐,喜娘却硬将她拦住了:“今日大喜,不兴回头看。”
杜夫人和杜庭兰也忙跟上前,强作欢笑叮嘱道:“阿玉,你好好的。”
到了中堂,喜娘在耳边提醒滕玉意:“滕将军送嫁。”
透过绡纱,隐约看到庭前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杵着拐杖,却站极稳。
到了近前,滕玉意望见阿爷的袍角,突然间泪如雨下。
那是她亲手为阿爷缝制的佛头青襕衫。
平日阿爷舍不穿,今日总算郑重其事地穿上了。
滕玉意泪盈于睫,跪下扑通扑通磕了三个响头:“阿爷,您保重。”
滕绍噙着泪花点头,片刻才道:“今日吾儿出嫁,要欢欢喜喜的。起身吧,阿爷送你出门。”
滕玉意跟随父亲稳健的步伐,一步一步往外走,到了二门外,礼乐声骤起,门口鲜车健马,聚满了前来迎亲之人,放眼望去,不是长安有名的大才子,就是与蔺承佑交好的贵要子弟。
另有东明观五位道长、绝圣弃智。
最前面的是一位身着红袍的郎君,骑白马,辔紫鞍,俊如珠玉,朗若朝霞,意态潇洒,未语先笑。
喜娘似是头一回看到这般俊美的新郎,立时屏住了呼吸。身后安静了一瞬,有外地来的女眷窃窃私语:“这便是成王子?当真跟画上人似的。”
绝圣弃智在马上探头探脑,这边滕玉意一出来,二人立时嚷道:“新妇出来了。”
五道又高兴又唏嘘:“真不容易啊。”
这声叹,想必是感叹滕玉意和蔺承佑苦尽甘来。滕玉意心窝暖呼呼,然而不敢四处张望,只奇怪一露面就觉两道灼灼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天色虽不早了,但她很确定那目光从蔺承佑方向投来的。
她心有些疑惑,蔺承佑已经吃了赤须翼一个月了,但一直没有复明的迹象,双目看不见,怎么可能这样灼灼地注视她。
莫非他复明了?
不对,真要复明了,蔺承佑不知会有更高兴,赶上今日这样的佳期,绝对会想方设法给她送信的。
这样想着,滕玉意打算偷偷看蔺承佑一眼,两位喜娘却二话不说把滕玉意推上了犊车。
***
滕玉意端坐在青帐中,身边堆满了糖果金钱,帐内静悄悄的,外头却笙鼓鼎沸。
沃盥礼行了,却扇礼行了,合卺礼行了,结礼行了。
礼数一成,她和蔺承佑便正式结为夫妻了。
再一会,蔺承佑就该回到青帐了。滕玉意清清嗓子,下意识揪紧那厚重的绿裙曳撒(注)。
只恨行礼时四周挤满了人,她一直没机会仔细盯着蔺承佑瞧。但即便只是飞快地几瞥,她也瞥见了蔺承佑注视自己的目光。
那双眼睛漆黑如墨,笑意似能漾到她心去。
今日成亲,蔺承佑大约不愿再在眼上束布带,但他的一举一动,哪像个眼盲之人。
两人拜天地拜父母时,蔺承佑不时会回头笑看她,成王府占地广阔,光从走到青帐都要花费不少工夫,但论在何处行礼,蔺承佑总不忘关照她。
喜娘们撒帐时,滕玉意头上落了不少玉箔和果子,蔺承佑与滕玉意行合卺礼时,顺手帮滕玉意摘下鬓边的一个小果子,这举动情意流露,引来帐内一阵笑闹。
“看来世子极喜欢自己的新妇。”
“可不是,新妇花容月貌,谁瞧了不喜。你们瞧,子和新妇坐在一起,当真一对璧人。”
回想到此处,滕玉意几乎可以确定蔺承佑复明了,但她仍不相信蔺承佑会瞒着自己,她都懊丧好些日子了,如果知成亲之日他复明,蔺承佑该知道她会有多高兴。可他竟然瞒着她。
再说了,赤须翼可是她抢来的。
滕玉意越想越气,忽听帐外传来脚步声,滕玉意心口猛地一缩,再一听,绷紧的脊背不由一松。
是碧螺和春绒,她们身后还跟了七-八个嬷嬷和小丫鬟。
“娘子,热汤备好了。今日出了不少汗,盥洗后换上寝衣吧。”
滕玉意望望那几个面生的婆子,那样谦恭和气,一望便知是成王府的老人,她有点不好意思,又把那句“蔺承佑是不是复明了”悄悄咽了回去。
一座青帐,辟作两端,外头是喜帐,头是净房。
滕玉意入内脱下厚重的嫁衣,浴洗一番,湿淋淋从浴槲出来。
春绒和碧螺正帮滕玉意擦拭身子,就听外头嬷嬷讶道:“大郎这么快就回来了?”
紧接着就听见蔺承佑的脚步声,蔺承佑似乎怔了下:“她呢?”
这个“她”,自然是指的滕玉意了。
滕玉意一颗心窜到了嗓子眼,慌手慌脚让春绒碧螺帮自己穿衣裳,等到重新裹严严实实了,稍稍松了口气。
就听嬷嬷笑着说:“丢不了,玉娘在里头盥洗呢。”
蔺承佑:“知道了。……没什么事的话,嬷嬷们先下去吧。”
滕玉意低头望望自己,身上只穿着寝衣,这样出去实在,便低声对碧螺和春绒道:“出去把外裳拿给我。”
碧螺错愕:“都换了寝衣了,怎还要穿外裳?”
“啰嗦,快去拿。”
“娘子,你白日捂了一天,嫁衣上有汗,再穿上恐不好。”
滕玉意说:“那你们就去给我找一件别的衣裳。”
春绒奈:“娘子,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吗?箱笼都送去了子的东跨院,临时去拿岂不大费周章。”
“你们自去想法子。”
却听外头蔺承佑笑道:“那个,你洗完了吗?”
滕玉意无声瞪着春绒和碧螺。
二婢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撇下滕玉意,匆匆出了净房,出去后似乎只与蔺承佑见了个礼,便告辞离去了,外头回归安静。
滕玉意正琢磨如何办,帘外有人把一件裙裳递了来。
“你在等这个吗?”蔺承佑在外头笑道。
正是滕玉意刚脱下的青绿色中裙。
滕玉意瞥了瞥门,挪过去接,蔺承佑清清嗓子,在帘外道:“那个——还要我给你拿别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