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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个深夜,下着大雨。他在医院照顾病入膏肓的妻子,他依然记得当年的那场大雨,是他这辈子在梧桐镇见过最大的,雨珠砸在病房的玻璃窗上,噼哩叭啦的震得作响,仿佛要敲破窗户一样骇人惊心,窗外偶然闪过一道闪电,将暗暗的病房里照的透亮。他出去给妻子倒水,医院的开水炉离的很远,他不得不走出去好远。梧桐镇的小医院施舍条件早已落后,昏暗的灯一闪一闪的,偶尔窗户外的闪电,惊得他都有些害怕。他走过长廊,突然走廊左侧的门缝里,传来一阵女人的痛哭声,那种声音在黑夜里听起来特别凄厉,随即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让他本来想迅速离开的念头停住了。他靠在病房门侧,他知道这样做不是太好,但他总感觉要发生什么事情,他手紧紧握着开水瓶,指甲刮的瓶身吱呀呀的响,果然一会里面传来了谈话声。
“如月,你要知道,这个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他活不到几岁的,与其日后痛苦还不如现在就把他处理掉。”说话的是个男的,他的声音从病房里透出来,隐隐的有不少的倦怠与疲惫。他偷偷的瞧屋里看了一眼,是个梳着平头的男的,他用手捂着脸,看不清楚神情,他半靠在床头。背对他的是个女人,清秀的很,一头长发凌乱的披在肩上,也许是因为刚才激烈的争论,她的脸在灯下,惨白的透明,仿佛能瞧见里面血管的轻轻流动,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凄楚的很。她似乎不太愿意相信男人说的事实,汪汪的大眼睛里,细小的血丝布满眼孔。她沉默了很久,看看男人,看看暗暗的病房,窗户外是隆隆的大雨,一时间静的可怕。只有偶尔的雷电,让她清醒的意识到事情的真相,她刚生完孩子,孩子一出生就暂时性休克,被送进了看护病房,负责给她接生的医生告诉她,“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活不长,现在休克就是最好的证明。”她感觉当头棒喝,晕了过去。被送到病房休息,等她醒过来,丈夫就决定要处理掉孩子,这个消息让她崩溃。她撑着身子和丈夫激烈的争吵,大嚷,最后却还是不得不相信了这个事实。男人一直鼓励他,以后还会有孩子的,会有个健康的宝宝。生产所带来的疲惫与无力终于彻底击败了她,她静静的“嗯”了一声,她实在没有力气了,只能往后倒,闭上眼睛,让丈夫去处理这件事情,也许丈夫是对的,也许往后难过,不如现在痛下决心。她太累了,软软的枕头让他不多久就睡着了,男人沉默了好一会,才起身,他看了眼睡着的妻子,长发盖着她的脸,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他赶忙跑远,躲到右侧空着的病房里,耳朵贴着门缝,听外面的声音。不久,外面响起了哒哒的脚步声,皮鞋叩击着硬木地板的声音,等声音远了,他才打开门,跟着脚步往前走。上楼下楼,走了好久,男人停在了看护病房门口,踌躇了好久来回在门前踱步,像是下不定决心,看的他都有些急了,手心里丝丝的冒汗,墙壁上古老的石英钟叮叮当当的响,每一声都惊得他一身冷汗。男人想了好久,手斜插在西装裤袋里,在门前来来回回,终于仿佛鼓起勇气。他推开门,闪身进去,他呆呆的守在楼梯口,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那个男人抱着孩子不久就出来了,他隔的很远,看不真切,只看到一副襁褓,毛茸茸的锦被里露出了一双小手,紧紧握着,肉嘟嘟的很可爱。男人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环顾了下周围,除了偶尔的几声钟响,没有人。他迅速抱着孩子,从左侧的楼梯快速的往下跑,老式的螺旋楼梯,映着他的身影在楼梯里兜兜转转,王爷爷看他走的急了,才跟着他加快脚步的追着他下楼。脚踩着楼梯,咯吱咯吱的响个不停,让他心惊肉跳,此刻,他忘记了在病房里已近绝地的妻子,他只想一定要救回这个孩子。男人在医院后门那里停住了,他也停住脚步,缩回身子躲在楼梯口,男人推开门,屋外的暴雨立刻打湿了男人的裤脚,连着向他身上袭来。离得这么长的距离,仿佛他也能感受到那股水气弥漫的味道,男人脱下外套,里面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衣,他把外套盖在襁褓上,冲着进了雨林,折叠门呼啦啦的来回闪动,猛地合上,发出“啪”的一声,重重的叩击在他心上。雨打着玻璃,划下一道道不规则的水痕,从里面看起来,满布疮痍。
他想也没想立马跟着打开门,也冲了出去,雨珠像是雹子一样,第一次让他觉得这样的疼痛。刚出门,已经淋的透湿,外面黑漆漆的,除了雨声还有风声,他突然找不到那个男人了,急得在雨里不停的打转四处看。不一会他就觉得使不上力气了,全身衣服被淋的都紧紧黏在一起,雨水顺着他的头顶黏在他的耳侧,他开始有些听不见了,茫茫的雨水仿佛都冲进了他的耳朵里,他害怕了,害怕找不到该怎么办?雨像是蛇一般卷进他的鼻口,让他喉咙都觉得痛。
“轰,,,,,,,,,,,,”一声闪电划过。漆黑的夜色立刻被撕裂了一道口子,朦胧的微光让他看清了前方的男人,他把孩子放在一棵树下,转身踉跄的往回跑,不多时就消失在了视野,估计是回去了。他立刻奔过去,男人的西装还好好的盖在襁褓上,小孩子的一双小手依然静静的握着,肉嘟嘟的握成个拳头,他掀开衣服,里面的孩子睡的很平稳,脸色红润润的,只是一张小嘴紧紧抿着,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他颤抖着用手伸到孩子的鼻口,令他大喜,虽然孩子全身都被淋透,但是鼻子里还有一点微弱的呼吸,那股轻轻的呼吸,像是微薄的晨曦让他一震。他立刻把孩子紧紧的抱在胸口,身体前倾尽可能的替孩子挡住雨水,他迈步狂奔,后来他曾想那是他唯一一次长跑,那种拼尽所有,让他印象深刻。他抱着孩子跑,因为妻子常年疾病,他们没有过孩子,抱在手里的这个小生命,让他很珍惜,他想无论如何都要救活他。他想不能去医院,那样一定会引起关注,他想了好久,想到了他在梧桐镇唯一的一位朋友,他是跟他一起迁来的梧桐镇,关系很好。他冒着大雨去了梧桐一中,他的那位朋友在梧桐一中当保安,小小的保安室里灯火通明,他知道他那位朋友一直习惯晚睡。他不停的奔跑,向着那茫茫雨夜里唯一的一盏光明奔跑,雨越来越大,砸在身上都没了感觉。
他叩开门,忽的跪在了他的老朋友跟前,求他救救这个孩子。他的朋友耐心的听他说完经过,小小的屋子里,两个人都愁眉紧锁。外面的大雨叩击着窗玻璃,小孩子的呼吸静的都听不见。后来他的朋友终于想到,刚搬来梧桐镇的沈氏夫妇,夫妻俩只有一个女儿,他曾听过他们一直想要个男孩子,他细细向朋友打听那对沈氏夫妇,他不能贸然把孩子交到一个不安全的人手上,最后老朋友决定带他去看看。他们连夜冒雨前去,孩子耽误不得,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在朋友的带领下,他终于见到了那对夫妇。说实话,他第一次在梧桐镇这块小地方见到这么有涵养,有气质的夫妻。开门的是个小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笑呵呵的帮他们开门,然后就躲在父母背后,眨着眼睛看着夜晚的不速之客。他很不好意思,因为浑身湿淋淋的,裤子不断的在滴水,楼道里的水迹一直蔓延到门口,他不太好意思进去。倒是那对夫妻很客气,他们笑着让他们进屋子,还泡茶招待他们,他的朋友简单的向夫妻讲述这件事情,他一直盯着夫妻,柔和的灯光让他们看上去特别温暖。他没什么学问,他只能想到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心里的感觉。朋友说完,夫妻沉默了好久,他们互相看了好久,那位年轻的妻子第一个开口,她想看看孩子。他颤抖的掀开衣服,走过去将湿湿的襁褓递给那位年轻的妻子,她的动作很小心的接过,剥开被角,孩子的面容依旧红彤彤的,小嘴也是,稀疏漆黑如墨的胎发,小手紧紧握着,他睡醒了,在灯光下对着年轻的妻子呵呵的笑,小手一动一动的扯着年轻妻子胸前的衣服,小手有力又轻柔。年轻妻子也笑了,她咯咯的逗弄着孩子,他笑的更欢了,两只圆滚滚的小腿也蹬着包裹在他身上湿湿的襁褓,在场的人都笑了。
年轻妻子抬起头,让丈夫先抱着,自己转身去屋内拿干净的衣服,好在他们的女儿也不大,小时候的衣服都细心留着,刚好可以暂时给他穿。过了一会,丈夫也进去了,他和朋友干巴巴的坐在客厅里等候,墙壁上的时钟隔一分钟就响一次,震得他心里特别的慌,他害怕如果这对夫妻不接受的话,他该怎么办,自己的妻子已经快不行了,他一个大男人抚养一个孩子肯定不行,梧桐镇这么小,他到哪里去找一个肯抚养孩子的人,大家的生活都不富裕。那个年代养两个孩子是个很重的负担,他比谁都清楚。在见到这对夫妇的那一刻,他就打消了心里的担心,他想这个孩子交给这对夫妇抚养,一定是最好的。他想自己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这对夫妇接受这个孩子。衣服湿的早已经发干了,背脊上凉飕飕的,他的腿一直不好,刚才连续的奔跑,现在腿已经开始隐隐的作痛,深入骨髓的疼痛让他的牙齿打紧,他强压制住,等待着夫妻的决定。时间慢慢的过去,夫妻泡的茶早已经凉掉,过了一会,夫妻俩终于出来了,那个给他们开门的小女孩也蹦蹦的跟在后面,年轻妻子朝他们礼貌的笑笑,接下来的话让他感到安心,夫妇俩决定要下这个孩子,他们一直想要个男孩子,妻子也特别喜欢这个婴儿,可爱的很。妻子握着孩子的手,轻轻的朝孩子叫唤,他似乎也听懂了,对着他们咯咯的笑,小手扑腾着扯着妻子的长发,他放心了,终于放心了,他想这个孩子交给这对夫妇抚养,将来一定会长成一个很出色的人。他刚舒缓,腿上的疼痛立即传遍全身,他痛的差点倒下去,朋友和年轻的丈夫及时扶住了他。他勉强支起身子,看了看孩子,他也刚转过头,对着他嗤嗤的笑,他也勉强笑了笑,在朋友的搀扶下出了门。
门缓缓合上,他忽然有些舍不得,他冒险救得这个孩子,他只和他呆了一会就送了出去,舍不得也难过。他刚想到这里,就狠狠的在心里煽了自己的一个耳光,他在干什么,孩子如果跟着他,会有什么样的出息。他辛劳了一辈子,没什么成就,连妻子的病也没有办法,他没做过什么骄傲和伟大的事情,这辈子,救了这个孩子是他最大的慰藉。他不是个自私的人,他只想他好。想到这里他低下头,腿的疼痛麻木了他全身,他缓缓的下了楼,门终于关上了。轰的一声震得他的心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