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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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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就有消息传到连队,说是上教导大队的人员已定,本连录取的是王北风。李四虎一听眼就直了,拍屁股大叫:“这他娘的不可能!”然后去找连长。连长说,连队报了两个,是把石平阳作为第一人选的,最后是营里定的。李四虎又去找营长。也不喊报告,呼啦一下将门撞开,进去就吼:“营长,你这事办得不漂亮!”
庄必川那功夫正在刮胡子,扭过半个脸来,斜睨了李四虎一眼:“又耍什么疯?”
“论班,咱们班是基准班,”李四虎火扎扎地说“全连哪个班长不是从咱班熬出去的,基准连的基准班是全营的骨干教导队,这话是你说的吧?”
“基准班的重要性,我不比你清楚吗?”庄必川绷住左脸的某一块,狠刮一下。“到底什么事,说!”
“可这挑骨干上学,怎么成了四班副啦?论个人素质,他王北风能跟石平阳比么?那次打直瞄,石平阳头一回上炮,首发距靶心只有三十公分。王北风呢,首发跑了,他小子紧张。拍着良心说,我带了几茬子兵,最扎实的就要数石平阳。”
庄必川刮完脸,晃悠悠地收拾着东西,冲李四虎笑笑,笑得阴阳怪气:“哦,没想到你李四虎还挺仗义的。”打住这句话,嗓子陡地往上一提:“李四虎你小子要注意,最近表现不怎么样!我听说,别人喊你兵痞,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前天还把副连长给骂了,有这事没有呵!”
李四虎从容不迫地从桌子上扯出一根烟,点着后恶狠狠地吸了一口,不做正面答复,把眼睛翘到天上。
“你先别替石平阳叫屈,说一说,进山拉练你为什么不去?病?你小子还会有病?少给我装。你肚子里那几根弯弯肠子,老子数都能数过来。”
李四虎说:“明人不做暗事,我想复员。你当副连长我就当班长了,你当营长我还是班长。在你手上,总是老实人吃亏,我不能眼瞅着石平阳走我的道儿。一年又一年,探个亲才七天你就发电报,找个对象连手也没摸一把就吹个球了,我落了个什么?老庄你拍着胸膛说,不是我李四虎,你上得没这么快!”
庄必川也火了,猛地扬起巴掌,欲往桌上拍去,却又悬在空中,仰起脸来,微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大风起兮云飞扬一、二、三、四、五”
李四虎愣了,嘟哝道:“这搞球啥,装神弄鬼吓人不是?”
庄必川的眼皮斗争似地颤了颤,终于睁开了。“我这是制怒最先进的制怒方法他妈的这个怒看来是制不住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怒既是制不住,就跳了起来:“李四虎,我问你,你还是模范党员么?你还是班长标兵么?今天你总算暴露了那根名利思想的尾巴。你小子玩命地干,就是为了落个什么吗?党员的觉悟呢,革命军人的意志呢?好哇好哇,我总算把你看透了。你说石平阳素质好,你当我不知道呵?上次拉练你装病,一班照样带得嗷嗷叫,全程四百二十公里没有一个人进收容队。技术上我也看了,再加把火候,不比你差。我要向连队建议,由石平阳担任基准班长,你当副班长。这也算是组织上对你闹情绪的有力回答。”
李四虎顿时懵了,蔫巴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冷着脸问了声:“你说话可算数?”
庄必川说:“你要是后悔,我还可以收回来。”
李四虎“叭”地一下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要是把它舔起来我就后悔。”
庄必川大怒,霍然起立,一拳将写字台上的玻璃砸得粉碎:“李四虎你绐我滚出去。”
李四虎昂首挺胸跨出门外。
石平阳那时候并不知道营长把他和王北风的名字调个儿的事,更不知道李四虎大闹营部的事。当王北风去学习而他被刷下来的消息证实后,他顿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两个人关系虽好,但自己在各方面略占优势,这是明摆着的。条令考试,王北风的综合成绩是4。65,自己是4。86;地形学定目标点,两个人都是全优,但自己比王北风精确0。5米,就那么一丁点儿,但也是优势。至于其它方面,什么觉悟啦,魄力啦,都是抓不着看不见的,不那么好比较,可也不见得比王北风差呀。
王北风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连队召集骨干开会为他送行。连长说:“王北风呵,你要记住,咱连可是‘炮兵之神’咧。你们在外面闯的同志,只许往光荣传统上增添新荣誉,绝不允许抹黑。”
王北风坐得端端正正,两手放在膝盖上,很严肃很谦虚,说:“连长你还不了解我王北风吗?当兵这二年多,在连首长的正确领导下,在各位老同志的热情帮助下,我在思想、训练和工作几方面都取得了一些进步。但我绝不会骄傲自满,绝不夜郎自大,一定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风物长宜放眼量,一定要为连队增添新荣誉,说啥也不能让连首长和各位老同志失望。”
王北风憋红了脸,但话说得很畅快,方方面面都顾上了,且用了不少新鲜词儿。连首长满意,老同志们也很愉快。所谓老同志,就是班长骨干们,只不过多穿了件把军用裤衩而已,但大都很讲究个尊重。石平阳坐在后排,跟着大伙一起微笑,心里突然就有些自卑,论起表达能力,自己是比不上王北风。
连长点点头,又说:“你这个同志聪明好学,也能吃苦,这我放心。但你这同志也有缺点,爱耍个小聪明,譬如那次搞成果法算球了,都过去了。总之,要扎实,不要搞花架子。至少,在本营去的三个人中,你要弄第一。要是让八连九连的同志靠了前,小心回来我剥你的皮。”前面的话连长说得很温和,后一句则咬得恶狠狠的,像是真要剥人皮似的。
王北风走后,石平阳很是沉默了一阵子。想想两个那天在河边,自己说下的那几句狂话,心里就烧得慌。那时候,王北风就说他想考学校,想提干。石平阳想,人家把心旮旯的话都对你说了,多么信任呵!石平阳也就很真实地说了自己的愿望,说他也想考学校提干,也想当一辈子兵,并且非常豪迈地狂了一句:“嘿,我想当炮兵团长!”如今,王北风真的快要提干了,自己呢,别说炮兵团长,离炮兵排长也遥远得很。心里憋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兵就当得很地道,从此嘴皮子更加收敛,手脚上倍下功夫。几种炮手的业务都轮了一遍,李四虎就教他练习射击指挥,为当班长做必要的技术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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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连实弹射击,一班首发命中,余下的六发五中。
发射完毕后李四虎问石平阳:“方向修正量我下的是六密位,你怎么只装了四个?”
石平阳答:“目标运动方向与射击方向成锐角,应该减少修正量。这是你的小本子告诉我的。我估量了一下,夹角大约三十度,所以就减了三分之一。”
李四虎没说话,很深沉地看了石平阳一会,掰过他的手,见那上面摞了很厚一层茧花。又看了看他的裤子,膝盖处已经褪了色。尽管补了两块护膝疤,针脚还是糟了,用手一扯就破。李四虎问:“这是第几条裤子?”
答:“第三条。”
李四虎说:“行了。”
石平阳莫名其妙地问:“什么行了?”
李四虎不做正面回答,说:“这段日子我老在琢磨你,作为班长,我当然希望我的兵都能舍下身子玩命地干,可我总有些奇怪,好像你这个人真的不知什么叫愁什么叫情绪我是说,你从来不感到累么?”
“累呀,睡上一觉又好啦!”石平阳答。
“你是比我强,想得开,肚子里宽敞,”李四虎长长地出了口气“我是他妈的遇一件事泄一次劲。打个比方,就像一条狗,弄个绳子拴着你,往前撂一块肉引着你,让你看到吃不到。隔天又扔一块。总能看到,总是吃不到。起先还能狠狠地叫两声,久了,连叫都没劲了。你也是三年头的老兵了,怎么说呢?有些事,不能太实心眼了。”
“班长”
“啥?”
“我觉得,班长这话有点那个。”
“咋?”李四虎脸上一紧。“你是说我落后?是呵,真的落后,这话不像是我李四虎说的。兵当老了,就油了,就落后个球了。退回去三二年,别人在我面前这样说,我可能会骂他。散布消极情绪不是?”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说力气吧,我也有个比方。我觉得人的力气就像井水,舀了一瓢它还往外冒。舀得越多,冒得越欢。要是老不舀呢,它就成了死水。你说是不,班长?”
“这个比方新鲜。”李四虎眼睛亮了一亮:“你说,这是个什么理儿?”
“泉眼顺通呀。天天舀,天天浸,泉眼越浸越大,水就越冒越欢了。”
李四虎点点头,想了想又说:“你的泉眼是什么?”
石平阳愣了一下,那金色的野心又在胸腔里熊熊燃烧。他依稀看见四个兜的军服微笑着向他招手。那次王北风走,连长安慰他说,也就是个卵子教导队,不去也罢。在家干好了可以直接提,说不定还先提呢。他多么希望连长这话早点成为现实呵。当兵时姨父对他说,给咱弄身军装穿穿,他当时想,很快就会有的,而且是四个兜的。“我喜欢当兵。”半晌,他才对李四虎说了这句话。
李四虎笑了笑,笑得有些深刻意味,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想的是啥,咱都一样。别说咱街头兵,就是城里兵,谁不想穿件四个兜?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不是坏事。”
没过多久,连队骨干进行了调整。石平阳被任命为一班班长,李四虎被降成了班副。石平阳当时惊呆了,直疑惑是听错了,若不是李四虎在一旁捏住他的胳膊,他差点儿没有蹦起来。
解散后,石平阳拽过李四虎,直嚷嚷:“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班长你说这不是影响咱俩的团结么?”
李四虎说:“别咋唬,是我跟营长商量的。”又往前带了几步“从现在起,你别再喊班长也别喊副班长。老子干满了八年兵,还没当过副职。你就喊我老李得了。”
石平跺着脚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嘛?”
“当班长的还要记住一条,不该问的不问。走,咱俩去转转,也算个交接班。”李四虎说着,率先上路,领着石平阳到本班的菜地、猪圈、卫生区转了一圈。
这是秋天,西岭山上有了成熟的颜色,除了坡上坡下的几处营房,还有零星的村庄,周围有一些柿树枣林,红紫掩映,在青山沟壑里燃出丛丛簇簇的暖调。登上一个高处,李四虎说:“你看,这虽是穷山沟,但是很宽阔,山里空气好,养人。”
石平阳觉得李四虎话里有话。“班长,你是不是还在憋着一口气?”
李四虎哈哈大笑:“石平阳你还是不了解我呵!我这个人油儿巴叽是不假,但我没有小肚鸡肠。我当了八年兵六年班长,早他妈腻了。我今年二十有六了,搁在旧社会,都快抱孙子个球了。你说,一个小班长,我犯得着憋气吗?”
石平阳说:“这事让我好不明白呵!”
李四虎说:“跟你做个保证,从今天起操我照出,岗我照站,病号饭我不泡了。但有一件事,你得帮我。”
石平阳说:“你待我掏心掏肺,什么事我也得帮呵要是换军装,我还留了一套新的。”石平阳心下想,连个小班长都给撸了,这个兵他还能再当下去吗?眼看年底快到了,根据历史的经验,老兵临复员前都想把军装换新带回去,反正也是交旧领新,新兵们谁也没那么原则,乐得做个人情。
“哈哈,”李四虎又笑了一次,笑得有些凄惨:“石平阳你又错了,你看我这张脸,好好看看,这张脸上有不正之风吗?咱人穷志不短。讲句难听话,穷得光屁股,咱也得把老二翘起来。人活个志气!”
“班长,有啥你就直说了吧。”
“相信我吗?”
“这还用说。”
“不怕我给你找麻烦?”
“你不会的。”
“那好,”李四虎往上走了一步,转过身子,说:“举起右手,往下,毛岭庄大树尖向左四指幅,近一千六百米。”
“是西黄村。”
“村东小桥向右两指幅山坡独立房。”
“门前好像晾有红床单。”
“对了,就是那儿。那是一个代销点,老板娘叫于文兰。我们俩早就认识了,关系已经确定了看,那边还有一个孩子。”
“啥呀——?”石平阳此一惊非同小可,嗓音都变了:“班长,你是在吓唬我吧?”
“怎么样,害怕了吧?”李四虎斜过脸,怪模怪样地冲石平阳笑了笑,有些诡诈的味道。
“班长你开什么玩笑,你怎么能这样,这可是作风问题呵!”
“卵子,我是超期服役老兵了,把下两代的义务都提前尽了,就不该有个女人?”
“可是咋就有孩子了呢?还不是要命吗?”
“那孩子不是我的,也不是她的。她哥嫂离婚了,各又找了主,就把孩子扔给她了。你文兰嫂子可是个正儿巴经的黄花闺女。”
嗨——!石平阳绷紧的神经骤然松弛,一口长气呼出了好几秒钟:“你早把话说完不得了吗?吓得我这一身冷汗。”
“再过俩月,我就该复员了,我得抽点时间去跟她合计合计,两家工作都要做。这段时间,你得替我遮着点,别让人乱哄哄地嚷,把好事给我砸了。”李四虎掏了掏兜,居然又掏出来一个脏乎乎的小本子,说:“往后,班里就由你独立挑大梁了。炮场上那套你都烂熟了,重要的是把人笼住。”李四虎把烟根转移到嘴角处,咬住,很认真地翻开小本子,看了看说:“先给你介绍一下干部情况,就从营长说起吧”
石平阳选了一块石头坐下,瞪着大眼珠子看李四虎。
“老庄这个人嘛,有个突出的特点,爱抓典型,尤其重视基准班。说起来你恐怕不信,他连咱们班谁每月跑几次马都掌握得八九不离十,跑马多了他就让你滚蛋。知道耿其明为啥调班吧?论起玩炮他不比你差,原先老庄是有意让他接我的,就是那方面不行,一想老婆第二天早晨就换裤衩。老庄说跑马多了伤元气在次,主要是伤思想,钢火不硬。”
石平阳目瞪口呆。
“不信?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别真以为那次上教导队把你刷下来是因为那泡稀汤,不,不是。那不是偶然的。没那泡稀汤你可能也走不掉。你小子学东西快,素质好,又本分。你到班里才几天,他的本子上就记下了你的名字,还打了重点号,你强过王北风他比谁都清楚。但有一条,直接提干留下来用可以,送去上学他不干,真是块材料,出去就回不来了。老子吃的就是这个亏。咱在玩炮,他在玩咱。他也想提我呀,他后来真的想提我,可后来就由不得他了。干部制度改革,师里都没这个权。再说咱连队干部。咱连长老宋有真本事,个人技能好,但他组织能力不行。关键时候还得咱基准班长给他撑着。副连长贪,谁探家带东西他都要,但谁的问题他也解决不了,一贪,屁股就不干净,胆子就小。这个人可以省略不计。有一个人你得尊重,就是指导员,人正,有才,文章写的好。他没结过婚,他从前的未婚妻是咱师医院的医助,得白血病死了,他心里伤得很深,在他面前别提女人的事。还有,他最怕别人说他不懂业务,他要是转到你的炮上,你不仅要恭敬谦虚,而且还不能让他看出来你是装的。总而言之四个字——对营长留一手,对连长露一手,对指导员笑一下,对连副哼一声。我说的这些你都记住了吗?”
石平阳连连点头:“记住了记住了。”心里却想,可我能做到吗?怎么这么复杂呀?这几年班长当下来,还不把人炼成精了?
“对于班长们,球,都是老兵了,要的就是个尊重。舌头打个滚,感情不赔本。你先把炮玩灵了,再谦虚一下,人家口服心服。像你这样光知道自己闷头干,人家反而觉得你孤傲狂妄。几张嘴巴一起臭你,能把香胰子泡成臭豆腐总而言之,你不光要琢磨炮,还要琢磨人。明白吗?”
“明白。”石平阳又点点头。
“当班长的,有三条路。一是别人咋干我咋干,这条路稳当。二是领导喜欢咋干我咋干,这条路宽敞。三是应该咋干我咋干,这是一条出成绩的路,但也可能是一条羊肠小道。你准备选哪条路?”
石平阳阴起脸,深沉了半晌,说:“班长,你走的是哪条路哇?”
李四虎又咧开大嘴笑了:“我原先走的是李四虎之路,稀泥巴路,如今是走投无路。”
石平阳说:“那我就走石平阳之路。”
李四虎说:“换上个人,送一条鸡公山烟我也不跟他放这么多屁。这好歹也是我当兵几年的一点理论知识。讲这些啥意思?你记住,要想混个前途,还要保住咱炮手的德性,这二条路你都得走,膛着走我是明白得太晚了呵”到了年底,李四虎果真复员。临走那天,李四虎对连首长说,不用费事了,让石平阳帮我背个行李卷子,送到西黄村就行。李四虎到西黄村落户的事,经过一番小小的周折,终于得到了各级有关部门的认可,一则他兵老,有结婚生孩子的资格;二则也不违反婚姻法兵役法或其它任何什么法。离队前三天,李四虎就同那个叫于文兰的姑娘到镇上开了结婚证,并带回连队让大伙仔细地羡慕了一阵子。
路上,石平阳怯怯地说:“心里头是不是有点那个?”
“屁,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那个啥?这条路早晚得走,晚走不如早走。”
石平阳自己心里反倒极不是滋味。
“这下好,老婆孩子热炕头,早晨也不用一大早起床,黑起屁眼喊口令了,再也不用为个逑名次累得扯筋脱肛了。那爿小店我要把它办得红红火火的,小日子要弄得滋滋润润的好哇好哇,外出也不用请假了,老子自由了,老子不是兵了,再也不受那纪律约束了!老子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未了,李四虎简直是在喊,声音拐着弯儿,破破烂烂地极刺耳。
“老李,你嘴硬你在哭么?”
“啥话?我李四虎啥时候哭过?来,帮我吹吹,沙子进眼里了。日他妈,这风真大。”
再往前走,两个人都不说话。
“石平阳哇,你也是老兵了。”
“在你面前,我觉得还是个生瓜蛋子,老不起来。”
“我一走,你就会迅速老起来的。妈的,真块,一晃都是八年了。当初来部队的时,我还是个嘎小子,眼下,离三十不远了。”
走过一个山脊,李四虎愣住了。—班全体,除开他和石平阳,还有六个人,组成一个小小的夹道欢送阵势,打着一个自制的横幅:“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李四虎愣了半晌,眼窝子烫起来,问:“谁的主意?”
“大伙。”石平阳答。
“在大伙心里,你永远是我们的班长。”兵们保持立正姿势,向李四虎行注目礼。
李四虎往前走了两步,突然站住了。“大伙别这样别这样,这份情太重了,我李四虎这一辈子值了,就冲大伙的这份情,我觉得比当个师长团长都光荣。就送到这里吧。往后往后”李四虎说不下去了。
“老班长,咱们班新老都在这了。一起再唱一支歌吧。”石平阳提议道。
“那好那好,就算分别歌了。我看,咱们就唱戴手铐的旅客里面那首吧,正好合今天这个味儿。”
送战友,踏征程
默默无语两眼泪
耳边响起驼铃声
战友哇战友
歌声响起来,传开去,有些嘶哑,随着压抑的冷风,在原野上缭绕。有个兵哭了,接着又一个,兵们都在默默地流泪,泪水浸泡了歌声,于是更加悠远。
“别唱了别唱了,这他妈就像跟遗体告别似的。咱班唱歌拉歌比歌,还没有这么丧气过。这歌没劲,换首歌唱!”李四虎把背包往地上一扔,立正站好,高声说:“注意了,我来起一个。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预备——唱——!”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
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
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
战友战友
歌声越唱越响,如一股粗壮的狂飚,裹着年轻的潮湿,在山野里颤颤抖动,滚滚而去。李四虎往脸上挥了一把,尽是泪。弯腰背起背包,就在这歌声的陪伴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5
石平阳的铺盖搬上了李四虎享用了八年的床板。
第一次独立组织训练,庄营长自然要亲自把关。但他没有走进炮场,老远地蹲在一棵树下,悠然自得地抽烟。令庄营长困惑的是,石平阳用了整整一个上午训练拔插销,那玩艺简单得就像放屁,犯得着费这么大劲?后来他总算弄明白了。在石平阳手里,全班六个人没有一个顺利过关的。老兵们对拔插销这门技术早玩腻了,很不情愿,却被石平阳鸡蛋里面挑骨头,做一动,挑一动,而且那骨头挑得合情合理,有根有据。老兵服了,新兵更不敢马虎。庄必川想,有门,李四虎那个茬他接上了。他是在磨呵,磨意志,磨任性,也磨较真劲儿,把老兵磨软,把新兵磨硬,在老兵面前磨出威严,在新兵面前磨出威信。庄营长起身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李四虎语录:“第一招是斗住老兵,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而且要绝对保证踢得他不敢吭气,往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下午训练分解结合。庄必川踱着营级步伐直接走进了训练场。那阵子石平阳显得很轻闲,在一旁冷眼相观,既不示范,也不纠正。兵们各自为战,把炮上的铁疙瘩们卸下来装,装上去卸,十分认真卖力。庄必川叫过来两个人亲自验收,其动作之熟、速度之快、精度之准,令庄必川高兴得直想哼几句沙家浜。
“石平阳呵,我来考考你。”庄必川把石平阳叫到圈子外,抬头看了看天,然后抓了把碎土向空中抛去,说:“开始!”
“风向13-20。”石平阳脱口而出。
庄必川走到炮后方向盘前,标定13-20,再对上接目镜,镜头射线果然与远处一缕炊烟走向重叠。庄必川哼了一声:“嗯,不错,正负不过5。风速?”
石平阳略一迟疑,然后说:“每秒2。”
庄必川又把手伸到风中,挡了挡说:“基本正确。”想了想,又说:“再考你一下,理论的。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勇敢者只死一次,胆怯者却经历千百次的死。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咱们师长。”石平阳毫不含糊地回答。
“是吗?”庄必川满脸狐疑。“我怎么记得像是拿破仑说的。”
“师长看望新兵时说的。原话是普鲁士的一个叫克劳什么茨的人说的,师长那天用来教导我们。”
“小子,好记性你会拉胡琴么?”
“不会。”
“会下围棋么?”
“不会。”
“喜欢文学么?”
“上学的时候想当作家,那时候谁都这么想过。”石平阳有些不好意思。“写了几首那不叫诗,老师说我那是干叫唤,提虚劲,以后就没再写了其实,我自己觉得那诗挺好的。”
“写诗?咱们师倒真有个大诗人,在解放军报上发表过。师长,咱们师长,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到外国当过武官。上面有人嘀咕说咱们师长几十大岁了疯疯癫癫,没个大领导的味儿,但咱师干部没个不尊重的。”庄必川扭过头问:“见过师长打篮球吗?”
“没有。”石平阳答。
庄必川很幸福地笑了笑,接着说:“师长每回到团里来都要组织打篮球。他自己不打,当裁判。体育报上登过一张照片,中锋带球上篮,是宣传科朱干事拍的,师长亲自题诗。听着呵。”庄必川咳了下,润了润嗓子,酝酿了一阵激情,然后开始朗诵:“呵,呵,离开地球在这个瞬间将粗犷的人生抛进空中完成一次力的写意呵呵”庄必川陶醉了片刻,问:“知道那中锋是谁吗?”
“是你,营长。”
“咦,你是听谁说的?”庄必川好生奇怪。
“猜的。”石平阳咧嘴笑了一下,笑出了狡黠的味道。
“你记不住克劳什么茨,却把师长那首诗背得滚瓜烂熟,这很能说明问题。”
“哦?哈哈小子,恋爱过吗?”
“没有。”石平阳回答得很坚决。他觉得自己曾经对某个姑娘产生的那点小意思,距离恋爱的境界还十分遥远。
“会溜冰么?”
“不会。”
“康乐球?”
“不会。”
“操,你小子爱好也太单一了点。”庄必川很遗憾地啧了啧嘴巴。
石平阳觉得委屈:不是你一个劲地鼓励我们要一心一意扑在训练和工作上么?怎么又成单一了?
“也好。人啦,一辈子只能干成一件事。当然,我指的是大事。炮兵的大事就是操炮。不过,也得丰富点。冲你这身膘,这副灵劲,打篮球准是一把好手,师长一见肯定喜欢,没准也会给你来上张照片配上首诗你小子还真有股帅劲儿怎么样,星期天我教你打篮球?”
“不用教,打篮球你不如我,营长。”石平阳挺了挺腰杆子。
“呵嗬?你不是不会么?”
“我没说不会。你什么都问了,就没问我会不会打篮球。在学校我是校队中锋。”
“那好,星期天咱们定点投篮。我要是输了,送你一条鸡公山香烟。你要是输了,就把我的被子给拆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