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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末世的开始
苏轼的贬官消息传到环庆,章楶的第一反应是:“快快,快派几个团练过去,守住安抚使的大门,没有我的命令禁止安抚使出门!”
幕僚不满:“经略,此举形同囚禁,我等擅自囚禁安抚使大人,恐怕不妥。安抚使大人在环庆声誉无二,若悍然行此事,怕要激起民变——再说,安抚使家中还有几百个虎狼家丁,我等若不小心,被收拾的恐怕是我们自己。”
幕僚这是好心,他也知道苏辙苏轼都被贬官了,而赵兴跟苏轼关系紧密,也是一个铁杆的蜀党,他以为章楶这是想提前下手,看住赵兴。对此,章楶连连摇头,跺着脚说:“住嘴,老夫岂是落井下石的人,赵离人这厮有过老师贬官,他自己弃之而走的前例,老夫这是担心他在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至于他的官位嘛,老夫准备联合范京兆、谢泾源(谢麟)、范鄜延一同联合保他。”
章楶能想到的,范纯粹也想到了。章楶的幕僚方才恍然大悟,准备想一个稳妥的办法稳住赵兴,范纯粹的信使快马赶到了环庆路,他要求章楶帮忙,将廖小小请去京兆教导歌舞。
“这老贼,比我奸猾”,章楶击节赞赏:“他单是邀请廖大家去京兆唱歌舞,原不用老夫出面,既然叫老夫亲自出马,一定是他也存了跟老夫同样的心思……还是这老匹夫想的办法好,扣下他的家眷,又无伤大雅,看他怎么走。”
章楶说罢,立刻起身招呼下属:“马准备(马琮),张都监(张存),点齐军马跟我一起去赵安抚家里……不,张都监还是去军营里看住皇城使张诚,上次赵离人从密州逃官,是他弟弟张用帮的忙,这次可要把他的手脚都看住了。”
章楶匆匆跑到赵兴家里时,看到赵兴家里的情景,直庆幸自己跑的快,只见赵兴府外堆满了长长的马车,每个马车上都装的满满当当,当章楶赶到的时候,恰好站在府门口台阶上的程爽在那里嚷嚷:“第七队人齐了么,人齐了就发车。”
章楶惊出一身冷汗,赶紧窜上台阶揪住程爽,问:“你家七叔在何处?”
程爽一指门里,章楶松了口气,连声说:“好好,还没走就好,军士们,散布开来,禁止闲杂人出府!”
程爽的脸沉了下来,他一声呼哨,门里窜出两个壮汉,他们抱着膀子斜眼看着章楶,这两个壮汉章楶很陌生,感觉他们的相貌不像是中原人,可他无心纠缠,抬脚往府里迈,程爽一横身挡住了他,阴着脸问:“老大人,这是何意,朝廷有旨意了吗?”
章楶跳脚说:“我就知道你家大人又要故技重施,老夫可不是王子韶那个傻蛋,让开路,我跟你家大人说话。”
程爽阴着脸盘算了一会,侧身让开了道路,章楶冲入府中的时候,只听程爽在他背后连声叫嚷:“第八队、第九队不用等了,没来的人统统编入后队,你们两队现在就动身。”
紧接着,一阵马车辚辚的声音,渐趋渐远。章楶晃了晃脑袋,当然,他也根本没指望那些士兵能拦住赵兴府上的马车,定了定神,他憋了口气,直往府里窜。
后院里,赵兴的手下都在,几名头上缠着大包头的廓尔喀武士散布在园子周围,似乎在阻止别人的靠近。这些人的装束与门口拦截章楶的那两个壮汉一样。院中,万俟咏皱着眉头在地上踱着圈子,帅范满脸的悲愤,把拳头捏得紧紧的,牙齿咬的咯咯响。泰森抱着膀子靠在一根柱子上,柱子旁边是两个穿着打扮很艳丽的妇人,那是廖小小与喀丝丽。这两个女人身边,赵兴正茫然的席地而坐,两眼呆滞无神,嘴里似乎低声嘟囔着什么。
赵兴的身边跪着寇怜儿,她正在垂泪哭泣。听到章楶的脚步声,赵兴眼皮翻了一下,吩咐寇怜儿:“好吧,你自己选的路自己走,我若能继续留在环庆,自然能庇护你和你的父母,但我若离开,只能由你自生自灭了,好自为之吧。”
寇怜儿磕了个头,起身告辞,赵兴招收换过陈不群,淡淡地说:“原本我打算在环庆建立一番功业,所以让你来帮我,如今局势未明,但我们不得不与做准备——我给你一封信,你去密州找张用,他会安排你去耽罗岛,哪地方有蒲易安,你拿我的信找蒲易安,按信上说的办!”
陈不群低声确定:“老师,事情已经糟糕到如此境地了吗?我们……”
赵兴轻轻回答:“以防万一吧!”
“好,那我走了,老师保重”,陈不群躬身告辞。
章楶听了片刻,大踏步地向院中走去,万俟咏连忙迎着他行了个礼,章楶对官场花招更加熟悉,他知道万俟咏这举动意在阻拦,他仗着自己官大年纪大,横过膀子扛过万俟咏,继续朝赵兴走去。途中,其他人则只散漫的看了这位经略大人一眼,然后发呆的发呆、无聊的继续无聊、愤怒的继续愤怒……
章楶叹了口气,走到赵兴身边,大声吆喝:“搬张椅子来,老夫老了,坐不了凉地。搬张椅子来让老夫坐。”
赵兴依旧发呆,此刻凑近了赵兴,章楶才听清对方嘟囔的什么,他在嘟囔:“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路没有修好,草籽轮作刚刚开始,建的作坊产量才提上来,学校刚刚招生——啊,很多事情……”
章楶叹了口气,说:“快两年了吧,离人上任快两年了。”
赵兴下意识的回答:“还有两三个月就整整两年!”
章楶马上追问:“为什么不把这一届任期干完——我记得离人刚到环庆路,就要求朝廷容许你把这一届任期干满,朝廷不是已经许了吗?”
赵兴摇头:“你以为我不想吗,京城传来消息,朝廷打算起复吕惠卿,让他来环庆路接任。”
章楶一惊:“消息确实?”
赵兴点点头,章楶难以置信的问:“朝廷不是许了你做完任期了么,我们在环庆路上不是干的很好吗……对了,朝廷以什么名目罢免离人!”
章楶并不知道,在充满逆反心理的赵煦心中,也正是朝廷以前的许可惹了祸,他身边那些新上台的新党分子秉承斗争哲学,坚定的认为: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赞成,凡是敌人赞成的我们就反对——若敌人赞成吃完饭要拉屎,反对,我们就不拉,憋着!
因此,正因为前面的旧党分子赞成赵兴将这一届任期干满,新党上台了,即使西夏战场正进行到关键时候,新党大臣也要反对。
撤换赵兴还不算离谱的,赵兴模模糊糊记得,当金兵包围汴梁城的时候,“求和派”秉承斗争哲学,不惜向金兵透露“求战派”的夜袭计划,让金兵提早做好防备,以至于京城汴梁最后的机动兵力全丧于这次夜袭中,进而使汴梁城陷。事后,求和派还对自己的“胜利”洋洋得意,即使金兵因此攻破汴梁,国家因此灭亡,所有向金兵告密的求和派全被金兵屠杀,他们的妻女被金兵淫辱,他们也觉得自己取得了斗争的胜利——一切为了斗争,生命不息,斗争不止!
赵兴不知道,在真实的历史上,吕惠卿复出,第一个官职就是环庆路招讨安抚使,朝廷是想让他在边境地区取得一点军功,而后再升入朝堂,没想到这家伙不争气,把章楶“深垒浅攻”取得的优势全部败坏掉,使得西夏人重新掌握胜局……在这一刻,历史带着它巨大的惯性重新回到了起点。
赵兴不知道这一点,此刻他心中还有一丝希望,因为根据京城以色列人传来的消息,据说新党人员提出撤换赵兴的意见后,皇帝随口问:“赵兴,不就是那个大个子么,朕知道他,听说他在环庆干的不错啊,‘草木皆兵’计划,听了这个名字就令朕很开心。”
皇帝这么一说,章惇犹豫了,内阁因而没有出“贴黄”,这件事暂时搁置下来……
然而,新党人员终究要把吕惠卿安置在环庆,无论现在的时空与原先的时空。
在原来的时空里,大宋境内四处灾荒,唯有章楶这里频频对西夏人发动反攻,容易出成绩,所以要想吕惠卿快速升迁,就必须把他安置在环庆。而在现在的时空里,环庆也是新党唯一的选择,因为经过赵兴这一年大肆栽种树木,引水灌溉,再加上新作物红薯的栽培,使得环庆成为整个大宋政治军事方面唯一的亮点,要摘桃子,唯一的选择就是环庆了。
章楶是官场老手,他静心一思量,发觉赵兴的去职似乎不可逆转。从私来说,赵兴是蜀党钱袋子,章惇想要收拾苏轼,首先必须拿下赵兴。而从公来说,赵兴是蜀党得力干将,想要否定蜀党成绩,想要替吕惠卿腾出位子,必须拿下赵兴。
冷静下来,章楶又试着做出最后努力:“这消息确实么?怎么邸报上没有说?若消息确实,老夫便联合陕西诸路,上表表奏离人的功劳,请朝廷许可离人留任一年。”
赵兴知道这份希望很渺茫,现如今新党正在攻击苏轼结党,整个蜀党人员几乎都被贬黜去,唯有吕陶与赵兴幸免,吕陶是因为他对小皇帝一向尊重,别的官员上朝后,等高太后做出指示,他们转身就走,唯独吕陶每次都要征询小皇帝的意见,小皇帝觉得自己得到尊重,所以没有动吕陶。
赵兴是因为小皇帝对他印象不错,加上因为赵琴儿的关系,赵兴不断往宫中送礼物,每次都有小皇帝的一份,让他感觉到这个大个子对自己的尊重。所以小皇帝现在也不愿触动赵兴。
然而吕陶终究是要走的,因为朝廷中官位就那么多,新党上台后有一大群人等着提拔,而吕陶又不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人,要不然他也不会在小皇帝形同木偶的时候还要次次请示。而吕陶留在朝中,既占着位子,还要次次顶撞新党,所以这位蜀党在朝的最后堡垒也必须根除……
除此之外,赵兴也必须走,因为吕惠卿是新党大佬,王安石的学生。新党想推举吕惠卿上位,赵兴就必须腾开位置。所以,无论前线战事多么需要赵兴,无论章楶等地方官员怎么挽留,赵兴也必须罢官——哪怕国家因此灭亡,新党官员也在所不惜。
“没用的,国家利益在党派利益面前没有说话的权力”,赵兴漠然地回答:“一切努力,终归虚妄。”
章楶还想继续努力,他吼道:“拿笔来,老夫给范纯粹写信,给泾源路谢麟写信,给鄜延路范育写信,让他们发动属下官员联名上奏……”
赵兴轻轻的说:“章老大人,如今所做的一切终归是虚妄。朝廷大臣们攻击我们结党,你这一联合陕西官员联名上奏,不是把‘结党’的证据送给朝廷么,此信一去,我不但要被贬官,而且定然没好日子过。”
章楶叹了口气,无奈的问:“难道我们就如此坐等厄运?”
顿了顿,章楶又补充说:“或许,吕惠卿这次没有过去那么过分;或许,经过前段时代的贬居,他已经改好了,也未必。”
赵兴偷偷笑了。
生活就是如此现实,知道事情无可挽回后,章楶已经开始考虑怎么跟吕惠卿相处了。
章楶这话引起廖小小的共鸣,她插嘴说:“章相公、吕相公昔日落魄的时候,官人也常伸出援手,或许这两个人还能念着一份昔日情意……”
章楶精神一振,赶紧问:“原来离人跟他们还有这份渊源,不如趁现在诏命还没有下来,赶紧活动一下……”
赵兴斜了章楶一眼,发觉万俟咏、帅范脸上也露出渴望的神情,他慢悠悠的说:“我曾经听过这样一段传闻,说是:曾经推荐王荆公的老宰相富弼被贬为博州太守,但王荆公意犹未足,对神宗陛下说富弼阻挠新法,情如尧舜时之‘四凶’,倘若只将他的宰相官爵被除而已,何以遏阻其他奸邪之辈?
幸而官家对王安石所奏,置之不理,任由富弼去担任那一卑小的职位。富弼在往就新职途中,路过南都,访问老友张方平。当时富弼老相国感慨系之,他向张方平说:‘知人甚难。’
张方平说:‘你说的是王安石吗?我认为了解他并不难。当年我有一次和他共办乡试,他就把一切老规矩都弄得乱七八糟,我就把他调离我的部下,再不理他。’老宰相自觉难堪,又启程赶路。在老年,他常常仰望屋顶,默然叹息。”
张方平的意思是:王安石是个‘天大地大我最大’的极端自我者,他认为所有的规则都应该为他服务,否则的话他就修改规则、创造规则。这样的人心头没有任何约束,所以做起事来无所顾忌,为捕捉一只老鼠,哪怕把满屋子的玉器全部打碎他也在所不惜,只要那些玉器不是他的就成。
赵兴引述这段逸闻的意思是:王安石就是一个极端自我的人,近墨者黑,他亲近的人都是一个极端自我,随时出卖自己恩人的人。王安石得势后狠狠折磨自己的恩人富弼,他的学生吕惠卿把王安石的本事学了十足,得势后狠狠折磨恩师王安石,而章惇也是个这样的人。
论关系,苏轼跟章惇不亲密吗?苏轼是章惇青年时候的朋友,还是他儿子章援的座师,但章惇折磨起苏轼来何曾有半分恻隐。赵兴对章惇那点小恩惠算得了什么,也许在章惇眼里,天下人就该围着他转,赵兴的讨好是应该的,若当初不围着他转就是大罪,要狠狠收拾。
赵兴一通分析过后,章楶有所顾忌,不敢开口评论,万俟咏把脸转向别处,假作什么都没听到,帅范捏起拳头,说:“农夫跟蛇——农夫不该怜悯蛇,那是自作自受。对这样极端自我的人,给他恩惠就是得罪一条毒蛇。赵兄怎么也做这种蠢事。”
廖小小汗如雨下,连忙躬身伏地请罪:“官人,妾身知道错了,请官人重重责罚。”
章楶考虑半天,长叹一声:“罢了……离人还有什么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