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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心向海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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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岁的哦嘘,心里像装着一盆火,热焰腾腾,烤得他坐立不安。他等不及西樵山秋天的大祭,便决意把独木舟划向大海。

    大海是多么的令人向往啊!

    他亲手做成的独木舟上,放着几只黑色的陶器,几块火石,几件衣物,还有两根用树枝做成的划桨。这,就是他全部的装备了。他将依靠这些最简单的装备,走过鳗鱼河,再沿着东去的河流进入大海。

    他丝毫也不担心自己会挨饿。一路上,可以采摘岸边的各种果实,可以打猎。到了大海,更有无数快活地游弋的鱼在等待着他。如果连填饱肚子的食物都寻觅不到,去大海还能干什么?

    太阳刚刚露出脸蛋,东天的云彩像玫瑰花似的又红又紫。宽阔的鼋湖湖面上,蒙上一层淡淡的晨雾,仿佛笼上一顶纱幔。岸滩边,丛生着一长片望不到边的野茭白,嫩绿色的剑叶随风轻拂水面荡起细微的波纹。大概是几尾草鱼,正“吧嗒,吧嗒”地啃吃嫩茭叶。仔细听去,苇叶在风中的摩擦声,伴随着浪涛拍岸的声音,是那么和谐。

    此刻的西樵山显得十分安谧,安谧得没有任何声息。

    当哦嘘偷偷地离开西樵山的时候,以留恋的神色回头望了望。只有水站在森林边,给他送行。曙色里,仍可以看出水的腹部微微隆起,她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假如不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水也要跟她一起去大海。

    她噙着泪水,紧紧搂住哦嘘说:“哪怕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道!”

    “你真傻!”哦嘘笑了,也紧紧搂住她,“怎么会死呢?等我回来,我们在一道会更加开心的。”

    除了水,谁也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壮举。

    水舍不得他离开,却又无法阻拦他。哦嘘决定了的事,谁也阻拦不了。于是悄悄地把一串石珠挂在了他的脖子里。石珠是她亲手打磨的,每一颗都是那么晶莹圆润。看起来,就像是一颗颗晶莹的水珠。

    哦嘘咬紧牙,好不容易挣脱了她的拥抱,跳上独木舟,还故意不朝身后看一眼。走了好远,他才发现脸颊上还有水的泪痕。

    此刻,义无反顾的哦嘘绷紧了浑身黝黑的肌肉。血,在脉管里沸腾。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发出嗬嗬的声响,双臂似乎有使不完的劲。远方的大海是那么诱人,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他将独木舟划向大海。

    不过,真的上了路,心里又生出很多牵挂。就这么离开了水,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叫人舍不得。鼻子一酸,眼眶里竟也有些湿润。

    独木舟顺利地穿过鳗鱼河,轻盈地漂流在东流的河水间,渐渐向东方移动。西樵山的一切,很快淹没在夜幕背后了。被森林覆盖的陆地,熟悉的家园,还有阿爸阿妈和伙伴们,都愈行愈远。

    哦嘘是有心眼的,为了不被人发现,特意选择凌晨离开西樵山。临行时,他告诉阿爸阿妈,我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很快就会回家的,你们根本不用担心。

    阿妈的眼睛里流露出忧虑的神色。

    阿爸毕竟是男人,他宽厚地说:“儿子,你长大了,出去见识见识也好。不过要记住,怎么出去,就怎么回来!”

    他点点头:“嗯。”

    “去大海不容易,会吃很多苦。不能忘了,自己是一个男子汉!”

    他又点点头:“嗯。”

    一切都如想象中那么顺利。特别是瞒住了巫师,要让巫师知道了,出来阻拦,那可就麻烦了。

    使劲向前划了一阵,哦嘘感到有些累,不由放慢速度。抬起头,发现发现天色变了。乌云涌涌地在空中聚合,把亮色遮掩得严严实实。一阵闷雷以后,雨点便不可遏止地从云壑间哗啦啦地扑打下来。雨点很大,也很密,顷刻之间,独木舟下的河水成了灰暗色。小舟上毫无遮掩,所有的东西——包括自己的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打湿了。

    雨点似乎没有减弱的趋势,有一阵他简直连眼睛都睁不开。一双划桨的手,却没有停歇。

    天青青,水涟涟,

    哦嘘,哦嘘,哦嘘……

    我捉鱼,你耕田,

    哦嘘,哦嘘,哦嘘……

    鸟儿高,鱼儿肥,

    哦嘘,哦嘘,哦嘘……

    他放开嗓音,大声唱了起来。这声音来自丹田,冲出喉咙,无遮无拦地在旷野里回荡。被风一吹,传得很远,比独木舟划出的水波远得多。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精气神都被调动起来了。

    唱完了,似乎意犹未尽,他又大声叫喊:

    “哦嘘!哦嘘!”

    “哦嘘!哦嘘!……”

    这,与其是给自己壮胆,还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行。嘿嘿,天上下一点儿雨,能算得上什么呢?他明白,只要一桨一桨往前划,自己去海上航行的理想就完全能够实现,哪怕路途中会遇到许许多多的艰难险阻。

    雨水湿润了他的嘴唇,带来一丝凉意。他深出舌头舔了舔,忽然间有些懊悔,咳,只顾匆匆忙忙地走,竟忘记往陶罐里灌米酒。在海里航行,喝点米酒,多带劲呀!

    不由咕噜一下,往喉咙里空咽了一口。

    西樵国的人们,很早就懂得种植水稻,也很早懂得用稻米来酿酒——一直到若干年以后,太湖流域的人们才传说,有一个名叫仪狄的人,是造酒的祖师爷。那是不对的。哦嘘的家里就有不少酿酒的陶器,有煮料用的陶鼎,发酵用的大口尊,滤酒用的漏缸,贮酒用的陶瓮等等。每次酿酒时,阿爸阿妈先是把稻谷放在水里浸泡,用旺火蒸煮,再发酵成酒醪。年少的哦嘘常常是等不及过滤掉酒糟,就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有一次还醉成了一团烂泥。不过,他的酒量也就这样练出来啦!在西樵国不会喝酒,怎么能算是男人呢?

    想到这里,哦嘘不由笑了。

    他不擅长说话,可是双手灵巧,脑子十分活络。凡是听过的事、做过的事,都往心里记,不容易忘掉。此刻,他一边划桨,一边想起了阿妈讲过的西樵山故事。

    阿妈说,西樵山的前面,原本是一望无际的平展展的荒地,到处生长着杂树杂草,常常有野兽出没。后来,一群人为了逃避水灾,从东南方过来,看中了这片土地,开始动手垦荒种田。他们很勤劳,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终于用汗水种出了一片好庄稼。田畈里,饱满的稻穗黄灿灿的像金子;绒球似的棉花,像蓝天里的朵朵白云。人们看到自己的劳动成果,一个个心里甜滋滋的。

    谁也没想到,西樵山上有一个很深很黑的山洞。山洞里住着一条浑身是毒疮的乌龙。不管白天黑夜,它总是呼噜噜、呼噜噜地睡懒觉。一天,乌龙突然从你梦中醒来,睁开凸出的眼球,朝着山下一望,不由十分惊讶:“喝!谁在我脚下动了土,把我挠痒痒的树枝搞掉了?好大的胆子!非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不可!”

    它恶狠狠地说着,口吐恶气,飞卷出洞。一刹那,狂风四起,天昏地暗。人们根本来不及阻挡,金灿灿的水稻和雪雪白的棉花就被乌龙糟蹋得遍地狼藉。

    “那后来怎么办呢?”哦嘘急忙问。

    “别急,听我慢慢讲下去……”

    勤劳的人们日夜不停地干活,种出了这一片好庄稼,却被乌龙横蛮地糟蹋掉了。他们为自己的劳动果实心疼,无不留下了眼泪。可是,光哭又有什么用?大家咬紧牙关,动足脑筋,又种下了一季庄稼。眼看着庄稼越长越茂盛,人们期待着好收成的时候,乌龙又突然醒来了。它瞪圆喷火的大眼睛,张开血盆大口,狂笑着飞出了山洞。

    西樵山山下的村子里,有一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是一个靠打猎为生的神箭手,实在忍受不了乌龙的肆虐,横下一条心,要与乌龙决一死战。他用树枝和兽筋做成大弓,又用石块制造造了三支最锋利最坚硬的箭镞。

    这天,乌龙又在山下肆虐翻滚。小伙子忍无可忍,屏住呼吸,瞄准在空中翻滚的乌龙的眼睛,一箭射去。“咯嘣”一下,准确地射中了它的左眼。乌龙感到十分疼痛,怒吼了一声,从云端俯冲下来,呲牙咧嘴想一口吞掉神箭手。神箭手不慌不忙,拉开大弓又是一箭,不偏不倚射中了它的右眼。乌龙惨叫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神箭手没有罢休,瞄准它的脑袋,射出了第三支石箭镞。乌龙疼得浑身痉挛,尾巴拼命一甩,把西樵山的大山头都削平了,变成了一座小山。它绕地翻滚,把山前的平地滚出了一片大湖,这就是鼋湖。鼋湖里的大鼋,原来是乌龙变成的呀……

    从此,老百姓过上了安稳的日子。湖岸边的庄稼一年比一年长得好。湖里的鱼虾一年比一年养得肥。湖滩上,长出了大片大片的芦苇,芦苇丛中,有许许多多的野鸡野鸭,生活得自由自在。

    哦嘘问:“阿妈,这故事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真有那个射死乌龙的小伙子吗?”

    “是啊。这样的小伙子,才是英雄啊!”

    “阿妈,我也要做这样的英雄!……”

    哦嘘脱口而出。不过,这句话也发自内心。他满腔热血地驾着独木舟去大海,其实不为什么,也正是想试试自己是不是真正的男子汉,能不能成为英雄。

    但,离开了西樵山,离开了水,心里不免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