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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又是往曹核额头上狠狠一戳,骂道:“你不在乎,今竹在乎啊。忠孝节义,若真耗得沈二爷一家出了事今竹都没有出现,人家只说会说今竹不孝无德,不顾父母兄妹死活,坏的是她的名声,谁会管她是不是身不由己,被你这个呆头鹅藏起来!你能藏到何时?东厂和你爹都在找,总会把挖出来。”
没错,纸是包不住火的,今竹迟早会被找到,到时他该如何呢?曹核眼神里满是绝望,平日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么无用,大声说道:“连命都没有了,还管什么名声,我——我去找舅舅,为今竹求一道免死金牌。”最终能决定沈今竹命运的只有皇帝舅舅了,他只求保命,其他都可以商量,等成亲之后,沈今竹成了曹夫人,可以不用再理会政事了。
长公主生怕曹核情急之下说出傻话来,忙叫住儿子,说道:“娘和你一起进宫去求,不过你要答应娘,金牌到手之后,立刻把今竹接回来。”曹核应下,母子俩往宫中而去。
山鹰在窗外的鸣叫声将沈今竹唤醒,新的一天又到了,今日是三月初一,山上的早晨依旧寒冷,她起床披上狐裘,推开窗户,山风裹挟着浓重的雾气扑面而来,湿漉漉的水汽沾湿了她纤长的睫毛,几乎都不用仆妇端洗脸水了,昨晚摆放在窗台上的砚台凝结了骨碌碌的露水,墨锭在上头磨出漆黑的墨水,提笔沾着带着墨在墙上画了一个标记,第十一天囚徒生活开始了。
山上很少见到阳光,没有钟表,不知是何时辰,沈今竹基本是靠着一日吃的三顿饭食和腹中的饥渴来计算时间,这会子肚子里开始敲锣打鼓的唱大戏,应该是吃早饭了,怎么还不见仆妇提食盒进来?沈今竹走到门边,想要敲门示意,想起仆妇又聋又哑听不见,便就作罢了,转身正欲走到书桌前继续看书,发现自己的腿脚有些不听使唤,脚底下像是踩着棉花,眼皮也有发涩,顿时警醒起来了,她挣扎着快步走到北边窗台那里,想要推窗探出头呼吸外头的空气,房门猛地被推开,一伙穿着山野樵夫粗布衣裳的人跑进来,逼着她吃进去一颗药丸,沈今竹努力的睁开眼睛看着这群人,虽说衣衫粗陋,不过个个人高马大,气质肃杀,眼神冰冷,推断出这群人应是乔装成樵夫的死士。
沈今竹被这群人抬出去,迷迷糊糊中,她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两个倒在血泊里的仆妇,还有山洞口约十来个壮汉的尸首。再次醒来时,沈今竹又饥又渴,四周都是石墙,静谧的可怕,应该是在某个地下的密室里,过了一会,一个穿着飞鱼服的武官从暗门处走进来,双手捧着一个茶盘,茶盘上头摆着一卷书轴,一壶热茶,一个杯子,一小碟点心。
此人正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林勤,淑妃的亲哥哥。林同知将茶水点心摆上,客客气气说道:“招呼不周,委屈安远侯了,先吃点东西垫垫饥,待会问你几个问题后,就放你回去,你的婚期将至,不好耽误上花轿的。”
沈今竹拿起核桃酥吃起来,杯子里是甜丝丝、掺了牛乳的杏仁茶,很对她的脾胃,风卷残云般消灭了干净,林同知笑道:“安远侯不担心有毒么?”
沈今竹擦了擦嘴唇上的点心渣,笑道:“若真相弄死我,山中就动手了,还容易毁尸灭迹,何必费周章把我迷晕抬走呢。”
林同知问道:“卿本佳人,前途似锦,又有极好的婚约在身。皇上看重安远侯,下旨册封你为主使,去和红毛番和谈,奈何你非要做逆贼,和红毛番勾结,装神弄鬼,帮助顺王谋逆。”
沈今竹笑道:“无凭无据,林同知就说我里通外国加上谋逆,这两项罪名太大了,连免死金牌都不能脱罪,还问什么呢,直接把我推到午门斩首便是了。”她坚信林同知手里没有证据,不过是来诈一诈罢了,她平日也是喜欢玩这一手,比的就是定力和运气。
沈今竹自作主张将迎接顺王写进了和谈协议里,林同知等安泰帝的死党绝对不相信她是真的被顺王那首《胡笳十八拍》感动了,临时起意而为之,一切都掐算的太巧了,气氛也恰到好处,况且沈今竹还当场将提出反对意见的大臣堵了嘴驱赶出使团,关在牢狱里,还拔出御赐的尚方宝剑砍断古琴,以示决心,好像在私底下演练了许多遍,绝对是实现谋划好的啊!
再之后驿站着火,龙神降雨护驾什么的,包括街坊间顺王乘龙从天而降等等传言,事事都露着蹊跷,使得他们相信这些事也和沈今竹脱不了干系,她绝对是“首犯”,可也是一个不能轻易除掉的刺头,若真的罗织罪名,把她推到午门斩首,恐怕会凉了好些百姓官员的心,毕竟是她解除了东海之变危机,也是她收回了海南岛。
林同知说道:“这两项罪名并非我空穴来风瞎说的,有御史上奏本弹劾你。”
沈今竹就是不怕和人打口水仗,差不多到了独孤求败的境界,立刻反驳说道:“弹劾是御史的拿手好戏,朝中官员谁没有被御史捕风捉影骂过?弹劾林大人的奏本肯定比我多的多,也没见都察院和刑部对林大人如何啊?怎么轮到我头上,就得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连顿热饭都吃不上了呢。皇上圣明,一定是人小人蒙蔽了双眼,还请林同知帮忙转告一声,给我一次面圣自证清白的机会。”
沈今竹一脸的坦诚,一副忠肝义胆的模样,好像比林同知还忠诚。听说是御史说起,她就更确信林同知手上没有确凿的证据了,平日与人合谋,包括和顺王父子,都是用暗语或者阅后即焚/吞的纸条。
林同知晓得沈今竹难缠,脸色微动,说道:“安远侯莫要逼我用刑,你干爹、姐夫还有未来夫家都是锦衣卫的,应该知晓我们的手段,安远侯青春美貌,一道道的疤痕实在太可惜了。”
好女不吃眼前亏,沈今竹并不和他死扛,而是说好话、套近乎,笑道:“瞧瞧,你也对我的亲友好友如数家珍,外头还是有不少人在乎我的死活、在乎我有没有受苦被严刑拷打,想当年我和你家也有一些缘分,别这么快就变脸吧?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真不好把我折磨的不成人形,好歹我也快是皇上的外甥媳妇呢。”
安泰帝要保持仁政爱民的良好形象,对林同知交代的是“不到万不得以,就不要动武”,而不是“不惜一切代价”,所以林同知很难把握啥时候才是万不得已,连皇上都忌惮沈今竹背后的人,他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当头喝棒诈一诈已经不管用了,审问陷入僵局。沈今竹叹道:“林同知误会我啦,我的侯爵之位是皇上给的,我也是皇上的外甥媳妇,利益本一体,我疯了才会做下谋逆大罪呢。迎接顺王回京,真没想到红毛番会那么爽快的放人,当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否则岂不是要被红毛番耻笑,连一国亲王都护不得。”
沈今竹油盐不进,林同知只得亮出最后一张牌:“安远侯是明白人,不要装糊涂了。皇上那么相信你,才会封你为主使,结果你辜负了圣恩,选择帮助顺王。一国不容二主,就如同你的日月商行不可能有两个老板,如此浅显的道理,安远侯不可能不懂,你还是选择站在顺王那边了。你我各为其主,势不两立,如今你为阶下囚,不过比起皇上的损失,这点惩罚如隔靴搔痒,你罪该当诛!”
这么快要被清算了?怀义呢?其他人呢?沈今竹面上并无波澜,其实心中发慌,开始不安起来。困在这个鬼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林同知心似铁,短时间无法攻克,他以前是瞻园大房魏国公世子的护卫,也是世子帮他们兄妹脱了奴籍,成了平民,可谓是大恩人了,可是这对兄妹是如何报答徐家大房的?魏国公和世子战死,徐枫失踪,大房一屋子孤儿寡母被二房欺负,他们已经身居高位,何尝出手帮过一把?连被魏国公夫人深深伤害打击过的沈今竹看在徐枫和徐碧若的面子上,都帮助过大房。
若论起施恩,沈今竹也帮过当年的萍儿自力更生,对冰糖一家子也很照顾,可是这对兄弟对恩德最大的徐家大房尚且如此,对自己这个小施主就更不放在眼里了,所以沈今竹绝对不能提当年的恩惠,以换取回报。因为此举不仅无效,可能还反过来引起林同知的不快。人性就是如此复杂,有知恩图报的,也有知恩反过来反噬施恩者,就像那个寓言故事农夫和蛇一样。
沈今竹顿了顿,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问心无愧,忠于大明,功过是非,自有后人书写。我请求林同知给我一次面圣解释的机会,到时皇上若觉得我其罪当诛,我不会多说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出身书香门第,这等道理还是明白的。”反正不能不明不白死在地牢里,拖延一下时间,说不定还有机会,现在她处于绝对被动之地,这不是硬碰硬,好勇斗狠赌一把的时候,因为她手上几乎没有什么可用的筹码。三十六计,拖字为上。
林同知以为沈今竹还是害怕屈服了,他说道:“皇上不想见你,你是舌灿莲花之辈,说的比做的还好听,实在面目可僧,和一个叛徒有什么好说的,倘若蛊惑龙心,再次酿成大祸,岂不是我的罪过吗?不过皇上念在你昔日功劳、还有曹千户的面子上,额外开恩,愿意给你再来一次的机会。不知道你是否能悬崖勒马,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哦?看来还是可以慢慢谈的。沈今竹眼睛一亮,说道:“林同知请讲。”打了两巴掌,安泰帝是要给个甜枣吃吃?不知这甜枣味道如何。果然没打算直接弄死自己,还是留有余地的。
林同知递给他一份卷轴,说道,“只要你在后面写上名字,并且在言行上配合我们。我现在就放你回去和家人团聚,准备出嫁,将来你还是尊贵的安远侯、曹千户的夫人、皇上的外甥媳妇,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倘若不写,还是口蜜腹剑和我们作对,那么——”
林同知从怀中摸出一个蒜头小瓷瓶,打开木塞子,将里头无色无味透明的液体倒进了杏仁茶中,晃了晃茶壶,说道:“此药你也很熟悉,叫做一药牵机马钱子,是东厂和锦衣卫经常用的毒【药。死的过程很短暂,也很痛苦,死相弓角反张,非常可怖,纵使你这样美丽的女子,进棺材的模样还不如一个八十老妪体面。可惜你恐怕连一副棺材都没有,直接焚尸扔到乱葬岗,死后也无人凭吊,卿本佳人,甘心当孤魂野鬼吗?”
这马钱子沈今竹在东厂当档头时也有过,本来是想毒【死卡洛斯的,不过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卡洛斯已经变成了她的秘密盟友了,这药便一直没用过,没想到今日轮到她头上了,真是讽刺啊。
沈今竹展开了面前的书轴,这是一封馆阁体抄写的奏折,内容居然是说顺王意图谋反,勾结了宫里的太监,想要鸩杀皇上!自己得知了消息,特启奏皇上,将顺王圈禁,夺其亲王尊位云云。
顺王是沈今竹一手迎回来的,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当这个证人呢?她的话最可信,即使有些人不相信,但也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瞧瞧,连安远侯这个顺王死忠都屈服了,你们还不跟过来一起跪舔?
沈今竹自付自己并非热血冲动之辈,可是看完这个奏折,一股怒火腾地串上来了,灼烧着她的内心,是可忍孰不可忍,喃喃说道:“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这是逼我当小人,留下千古的骂名啊!”
林同知循循善诱说道:“史书都是胜利者书写的,顺王谋逆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你冒险告发顺王,是立了大功,救了皇上性命,使得帝位不再摇摆,江山巩固,再次救大明于水火之中,其功劳堪比去年的解东海之危,史书会单独为安远侯做传的。”
沈今竹冷冷一笑,说道:“当年秦桧杀岳飞,也是如此想的,他笑到了最后,是胜利者,可是历史按照他所认定的下去了吗?他构陷岳飞谋反,软硬兼施,岳飞不招,一堆捏造的所谓证据斩了岳飞首级。可是历史最后还是说岳飞千古奇冤、秦桧绝世奸臣,被后人唾骂。”
林同知面色铁青,说道:“安远侯自比岳飞,一介女流,未免太自信了。”
沈今竹说道:“我虽女子,也晓得礼义廉耻,是非曲直。我没有岳飞的铁骨铮铮,我怕死怕苦怕痛怕穷,我贪图财物、爱慕虚荣,我喜欢权力,喜欢银子,我也想将自己一手打造的财富传给后人,可是有时候做人真的要有所不为,有些事情绝对不能碰、不能做,否则活在这世上,如同行尸走肉,还有何意义呢?”
林同知冷冷道:“你就是靠着口舌之利周游列国,得了侯爵之尊,这一点我自愧不如。只是今日我找你谈,并非要你教我如何做人,我只问你——这奏本你签还是不签?不签就请尝尝马钱子的味道。”
沈今竹颤抖着在书轴末尾写了几个字,林同知探头一瞧,顿时老羞成怒,沈今竹居然在落款处居然写了“天日昭昭”四个字!
凡是有点文化的都晓得“天日昭昭”是岳飞死前的绝笔,以自证其清白,临死不屈。
林同知叫道:“来人呐!送安远侯上路!”虽然皇上交代不要轻易动手,可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林同知实在忍无可忍了,沈今竹太过顽固,而且油嘴滑舌,不仅说服不了她,定力稍差的恐怕还会被她迷惑、被策反了,这种祸害,留她做甚,不如叫人给她强行喂药,看她还敢不敢如此嚣张!
暗门打开了,两个健壮的锦衣卫面有惶恐之色慢慢走进来,林同知很是诧异:莫非走漏了风声,被曹指挥使寻到这里来了——应该不会这么快啊!
岂料手下身后还跟着一个妇人,借着宫灯的光芒,林同知看清了妇人的相貌,顿时僵在当场,连沈今竹都很惊讶:居然是林夫人冰糖,而且此时冰糖右手还拿着一个匕首,那匕首的尖端已经刺入颈脖处细嫩的皮肤,鲜血如蚯蚓般蜿蜒而下,一身绣着百子嬉春图的月白色通袖袍上,右衽以下已经被鲜血染红了,慢慢浸入到了雨过天青马面裙上。
“冰糖!”林同知和沈今竹不约而同的叫起了林夫人的闺名。林同知对两个手下吼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让夫人来这种地方?”
手下忙解释道:“标下不知夫人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标下苦劝都不行,夫人拿着匕首割喉,说如果不带她见安远侯,她就自刎,标下——标下只得带夫人来此了。”
夫妻结发多年了,感情也经过几次波折考验,最后还是冰释前嫌,从归于好,冰糖还生下糖果儿和夕颜一对可爱的儿女,林同知和冰糖夫妻情深,从来不二色,妾室通房皆无,见妻子一身血,杀伐决断的林同知也乱了手脚,叫道:“冰糖,你不要做傻事!你——才出了双月子,身子正在修养,流着这么多的血,身子骨如何受的了,快放下匕首,为夫替你上药包扎!”
看着沈今竹面前的一盏凉透的杏仁茶,冰糖目光有些发直,手里的匕首不仅不放开,反而更加刺深了一点,说道:“相公,莫要再一错再错了。今竹是我的旧主,是她把我从原管事的混账儿子手里救出来的,你我才有今日的夫妻之缘。在瞻园凤鸣院时,我们虽为主仆,但有了半分母女之情,我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她对我很敬重;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们都从瞻园搬出来分开,但是情分一直都在,当年她还帮过萍儿自食其力,昔日种种,我不能见死不救的,求相公留今竹一命。我不识字,不晓得政治朝堂那些复杂的事情,可是今竹是个毕竟是个女人啊,她马上就要嫁人了,她不会再制造什么麻烦的,求你放过她!”
提起往日在瞻园当官奴的生涯,林同知瞳孔一缩,说道:“我在瞻园当差,世子看在我立过的功劳上,放了我们奴籍,这本是我们应该得的。沈小姐也确实收留过萍儿,可是萍儿在太湖官船被袭击之时也是奋不顾身的救过沈小姐啊!她用生命回报这些小恩小惠还不够吗?以前的恩惠我们都加倍报答过了,为何还没完没了的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挟恩图报太可恶了!你现在贵为二品诰命夫人,不再是以前那个低三下四的世仆了!站在你面前的也不是曾经天真无邪的表小姐,她是我们的敌人啊,冰糖!你醒醒!你有丈夫、有一双儿女,难道你舍得抛弃这一切,包括你的性命来救仇敌?!”
冰糖眼泪簌簌落下,怔怔的看着丈夫,“你也嫌弃我大字不识,出身卑贱,不配你们林家的门第么?真没想到,你和那些背地里嘲讽我的人一样的心思。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赶紧死了算了,给出身名门的淑女腾位置吧。”
林同知忙解释说道:“我——我才没有。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孩子们的母亲,妻凭夫贵,我岂能怨你的出身,堂叔和族人确实劝过再娶,可是我都严词拒绝了,糟糠之妻不下堂,你我共患难,也共富贵。快放下匕首,你流血太多,脑子糊涂了,她不值得你豁出性命来救,她是我们林家富贵的绊脚石啊!你要相信我!”
“你别过来!”冰糖后退了几步,“你若要我信,就放了今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