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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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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碟片被放入读取机内,随着光盘慢慢旋转,容庭走到门边关掉所有的灯,确认陆以圳一时半会不会来打断他的观影,最后深吸一口气,容庭坐在了皮质的半躺式沙发里。

    整个影音室里都有陆以圳身上惯用的沙龙香的淡淡香气,那是不知道对方从哪里听说的法国牌子,小众而典雅,而尽管那款香水留香时间一贯不长,由于陆以圳长期坐在封闭的影音室内观影,当容庭闭上眼,深呼吸,整个房间里依然萦绕着属于陆以圳独有的味道。

    慢慢回甘。

    容庭不自觉地弯起嘴角,然后伸手摩挲了一下沙发的扶手,就像是陆以圳正坐在他身边。

    任由注意力涣散了一会,容庭最后才将目光聚焦在大屏幕上。

    发行的片头只做了新艺娱乐,屏幕上的光芒很快从明亮再度转为暗淡。

    容庭原本还算放松的心情不由得紧张起来,就像是即将提前知道自己考卷分数的学生,他一时间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期许。

    而电影……以一种相当意外的方式开场。

    一个定镜镜头落在一面铜锣上,很快,那锣被不知道从哪里伸出的手敲了一下,“铛”的一声脆响,打碎电影画面的静止与沉默,京剧特有的音乐调式随即响起,镜头也开始缓缓往后拉:穿着戏服的两个武生快着脚步从铜锣前走过,然后冲上戏台——镜头简单明了地交代了此刻的场景,这是一个嘈杂忙乱的戏班后台。

    这个镜头到这里并没有结束。

    原本在画面侧边,一个站在戏台后面幕帘子下的戏班班主转过身,镜头随之跟上他,往戏台后去。

    戏班班主大声催促着,摄像机加速从他身上掠过,一个改变焦距(后拉)并同时摇向整个戏班后台的镜头形成。

    戏子们有的在换衣服,有的在上妆,武打道具晃晃琅琅相互碰撞,戏台上的唱段与观众的叫好声交错传入。这个镜头顿时被喧闹的声音和丰富的色彩所充斥,牢牢抓着观众的注意力,以一个弧线的运动方式,引领着大家关注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在画面的尽头,坐着一个侧影安静的男人,连快速运动的镜头仿佛都被他感染,慢慢放缓下来,他坐在铜镜前,背对着观众,学徒正在帮他戴好额冠,他自己则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

    镜头推近到他的镜子前,铜镜中倒映出了一张恬淡的面孔。

    直到这一刻,不停运动中的镜头终于归于静止。

    容庭的心跳也忍不住随之漏跳一拍。

    他当然认出那是自己……可那又不像是他自己。都说人在照镜子时所看到的自己总是美化以后的自己,但这时,镜头里的那个“容庭”,却让现实里的容庭都为之惊艳。分明的轮廓,深邃的瞳仁,暖调的光线从他身遭笼罩过来,整个人都仿佛被镶上了一轮金边。

    画面中的他,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而原本还在不停走动的人也渐渐消失,随着景别的缩小,纷乱的构图变得简单而纯粹,热闹的背景音也开始慢慢淡化,固定下来的镜头让本就处在观众视野中心位置的容庭显得更加引人注目。

    他正闭着眼,仿佛外界的纷扰都与他毫无干系,上妆以后清晰的唇峰正在一翕一合地动着。镜头的对焦中心在他的嘴唇上若即若离地移动着,仿佛充满了对他唇峰的歌颂。

    一瞬间,容庭醍醐灌顶般明白了陆以圳为什么不肯让他提前看到自己的作品。

    漫说陆以圳,就连容庭看到这个镜头都忍不住有些尴尬。

    除了爱人!还有谁会去将注意力关注在他的嘴唇上?诚然,这个镜头设计的是美的,构图干净,画面色调美轮美奂,毫不谦虚的说,容庭也知道自己的五官是不逊色于人的……可陆以圳的镜头,完全将他自己的所思所想暴露其中!陆以圳迷恋他的嘴唇,才会以这样的讴歌般的画面去关注他的唇,陆以圳认为他的嘴唇是性感的,这个明明可以一笔带过的镜头,才会被营造的甚至多出了挑逗的气氛!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随着声音里慢慢传出慕生的自吟自唱,画面中慢慢浮出片头的字幕……慕生正在唱着是他即将上台演出的唱段,而他整个人的情绪,也都沉浸在他所哼唱的乐调中。

    伴随着导演、主演的名字先后浮现,坐在梳妆镜前的慕生站起身,他身姿挺拔俊朗,目不斜视地转身走向舞台。

    镜头似乎有意停留在慕生走路时挺直的背脊上,完美的身形在画面里一展无遗,慕生的肩、慕生的背……或者说是容庭的肩,容庭的背,陆以圳引以为挚爱与依靠的部位,在画面里一览无遗。

    容庭简直觉得好笑起来,他从未有过这么微妙的观影感受,他既沉浸在陆以圳所拟构出的故事背景中,被吸引,被挑逗,迫不及待想见证慕生的一生,与此同时,他又清晰明白地从电影里看出陆以圳倾注在他本人身上所有的感情,知道这部作品的导演在不经意间暴露了他所有的□□。

    而终于,陆以圳这个行云流水般的长镜头宣告结束。

    容庭得以松一口气,彻底将情绪从电影里分离出来,认真去审视这部作品。

    他依旧记得,这是陆以圳磨了整整一天才拍完的一条长镜头……人数越多,场面越大,一个贯穿始终的镜头就越难控制,既要保证所有演员都能按照脚本出演,一个人细微的错误就会导致整个镜头推翻重来;除此以外,导演还要保证复杂的镜头运动轨道不将剧组道具、成员摄入画面之内,以免露陷……这条堪称宏大的长镜头,对于剧组里每一个成员都是莫大的挑战。

    就连容庭当时都没想到,这个镜头最终竟然被陆以圳用作了整部电影的开场镜头。但毋庸置疑,这样的设计着实令人惊艳。近乎炫技般的场面调度,势必会将观众的注意力死死地抓在导演掌心,没有人舍得从这样炫目的色彩中挪开眼球。

    很快,慕生登上舞台,一时间,满堂喝彩。

    贵妇们摇着扇儿,金枝玉叶的小姐们以帕掩口,发出阵阵惊呼,时髦的年轻太太咯咯笑着,老少爷们争相叫好——

    这是慕生极出名的一出戏,《生死恨》。他饰演其中一个被金兵所俘虏的士子程鹏举,俊俏的儿郎扮相,正是无数闺中少女所歆慕的对象。

    然而,就在观众仰视的眼神中,戏台上,慕生却仿佛面有恍惚,他望着人群,慢慢想起了自己的过去,想起他和这个舞台曾经还有很遥远的距离。

    画面淡出,声音渐弱。

    “少爷!少爷!快些着个!太太等着您哪!”伴随老妈子一声带着粗喘的催唤,电影重启了一个新的时空。

    就如同乳母粗哑低沉的声音,整个画面的色调显现出与之前格格不入的灰暗。

    导演似乎早已料到,这样毫无征兆地剪接或许会为观影经验不够丰富的一些观众带来疑惑,接下来的镜头,立刻向观众解释明白当下是怎样的一副情境。

    是一个侧对镜子的取景,画面里由远及近出现了少年慕生的面孔。

    支起的菱花扇窗里透进一片灿烂的光芒,镜子里的少年慕生面向清俊。虽然同样是由容庭来饰演,但,那份清澈的没有任何故事的双瞳,毫无层次的眉峰,微微扬起的下颌,都昭示着他与故事开篇时全然不同的年龄与心境。

    在这整个画面里,镜子以外的现实世界,都因为处在房间内部而显得灰暗沉闷,唯有镜子,反射出明亮的光线,镜子里所框住的慕生,更是在丫鬟的侍候下穿上了一袭玉色的袍子,整个人仿若谪仙。而所谓“水月镜花一场空”,镜子里的世界是虚幻。当镜头调转,拍到现实中的慕生时,有丫鬟上前为他添了一件绸料看起来灰扑扑的罩甲。

    整个画面都随之彻底暗淡下来。

    阴蒙蒙的房间里,三四个丫鬟簇拥着慕生一个,有的跪在地上给他整理袍角,有的弯着腰为他整理袖口,慕生就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哪怕他想要自己整理下衣襟,常年侍候在他母亲身边的老妈子,都会喝止住他,命令丫鬟代为行事。这些丫鬟们穿着藏青的棉布旗装,黑布鞋,及腰的乌发编成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垂在脑后,青布带束成结,没有一丝多余的头发飘在辫子外面。她们完全没有自己的心智一般,明明还在十六七岁花样的年纪里,却个个不苟言笑,如她们所穿戴那般古板严谨。

    和开篇一样,此刻的慕生一样是沉默的,然而,他当下的沉默更像是一种消极反抗,老妈子聒噪的催促让他颇不耐烦,但或许是因为礼教,又或许是出于对老人的尊重,慕生终究没有说什么。

    特写镜头依次晃过他欲言又止的眼神,蠕动的喉结,还有隐藏在袍衫下拢成拳的手指……而每一个镜头,无不将容庭最性感的一面捕捉出来,眼神的深邃,喉结的强烈性征,还有关节分明的指骨,就连容庭自己都惊讶于这些他自己从未留意过的细节。

    ——原来他在陆以圳眼里是这个样子的,原来他爱着他这个样子。

    每一个镜头所暴露出来陆以圳的所思所想,都让容庭罕见地感到一阵飘飘然。他没想到自己的身体对陆以圳也会有这样的吸引力,很少在情|事里掌握主动的陆以圳,原来并不是对他无动于衷。

    这个认知让容庭对身体很快热了起来,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在陆以圳接连一串特写镜头以后,正常观众应该完全陷入与主人公一样的情绪里。

    他们应该感到……煎熬。

    恰到好处调动起观众的情绪,吝啬的剪辑师终于开始推动场景变幻,情节进展。

    这是慕生母亲的四十大寿。

    在与宾客寒暄的几个简短的对话里,陆以圳迅速地交代了慕生真正的出身。

    他是家中的承嗣子,被整个家族寄托了巨大的希望,可是,即便身为男性,他依然活在礼教的束缚里,父母长辈的重压,旁支兄弟姊妹的艳羡或仇视,镇日里被种种琐事扰的不得安宁,而一切的痛苦,都在母亲的四十大寿上被放大千百倍的爆发出来。

    家里的亲戚旧友络绎不绝,上门逢迎的,打秋风的,不明就里凑热闹的……慕生厌倦地陪着父母应酬着,对他而言,这样的环境无异于一种煎熬。他看着母亲辛辛苦苦维持一家大妇的体面与尊荣,看着父亲肆无忌惮的宠溺新过门的小妾,像炫耀一个新得到的宝物般在友人面前把玩……直到,戏台子上唱起了戏。

    一声漂亮的唱腔灌入耳中。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白慧君,更是第一次听到人们口里的“京戏”。

    戏台上明丽的色彩成为了整座宅院里唯一的亮色,白慧君饰演着贵妃醉酒,妖娆的身段,媚眼如丝的风情,还有那怅然若失的唱腔,无不吸引住了慕生。

    他攀着京剧,就像是落水的人终于攀住了一块浮木。

    从一开始常请白慧君所在的戏班子到府上来出堂会,到后来慕生自己也大着胆子跑出去听戏……慢慢的,慕生终于开始接触真正的京剧。他与白慧君一起喝茶,看他如何练功,如何吊嗓子,然后白慧君教给他什么是戏,怎样赏戏。过去虚无缥缈的一种感觉,终于在白慧君的讲述下,成为了具体的一种概念。慕生开始出入戏班子,结识了一群喜好相当的票友,他知道自己迷恋上了一个不被父母所允许的东西,可是,那阵子,慕生过得快活极了。

    在慕生刚刚出场时,每当他行走在家中的长廊里,画面都是偏激而逼仄的,畸形的镜头角度让整个画面显得毫不平衡,慕生走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像是在负隅顽抗的小虫。而随着他不断离开家庭,接触京戏,走到外面的世界,构图终于开始趋向平衡,那种让观众发自内心不舒服的感觉渐渐淡化,慕生的快活,也进入到他们的心里。

    故事第一个转折与精彩在这一刻展开。

    在戏班的后台,白慧君开始教慕生自己唱过的贵妃醉酒,他教慕生如何唱力士,然后自己满心依恋地靠向了慕生的怀抱。

    白慧君眼神里藏的炽热的爱根本无法掩饰,他就像是一汪溢满的泉,从泉眼里不受控制的迸发而出。而慕生却始终有着异于常人的专注,他认真地唱着每一句词,投入的去饰演力士。观众有多明白白慧君的感情,就能看出慕生对京戏有多狂热。

    他不是一时兴起,不是贵家子弟跑来做无用的消遣,他是真的热爱这一出艺术,全身心的投入其中。

    而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反复出现的白慧君在舞台上表演的镜头,渐渐通过心理蒙太奇剪辑,与之后慕生自己走上舞台的镜头叠化、重合。

    坐在舞台下的慕生,仿佛隔着十数年的光阴,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而未来的慕生,也似乎在表演里,回溯到了自己的过去。

    陆以圳在这个节眼上穿入了京剧《生死恨》的桥段,为金人做奴隶的程鹏举,被迫与韩玉娘结为夫妇,婚后,韩玉娘力劝程鹏举逃回家乡。正值两人分别之际,慕生将程鹏举复杂的心理表现得真实极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背景音中猝然生出一阵喧哗。

    时空调转。

    当慕生的父亲得知儿子耽溺京剧、听到他狎玩戏子的传言,他勃然大怒,立刻命人将慕生强行绑回了家里。

    不闻不问的一顿家法伺候,跪在祠堂的慕生被父亲打的整个后背血肉模糊。慕生的母亲抱着他哀痛哭号,不住地念叨:“我的儿,娘可只有你一个……你爹怎么下得去手,怎么这么狠心!”

    一下子,刚刚明亮起来的画面再次灰暗,构图也重新扭曲起来。

    祠堂里,慕生不解地望着自己的母亲,他的母亲心疼他,却不理解他,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他好,却根本不肯听他一句解释。

    跳跃的烛火将画面中的人物衬得渺小单薄,斜俯视的镜头将跪在蒲团上的慕生,拍得像是在蜘蛛网里挣扎的落网昆虫……重归的压抑让观众再次陷入与主人公一样的情绪里,痛苦而煎熬。

    再然后,白慧君偷偷来寻慕生了。

    他知道慕生的不快活,甚至愿意放弃自己的事业与慕生一起远走高飞。

    可是他得到的答案,只是慕生一句半知半解的辩驳——

    “爱?你是说儿女之情?慧君,我想你误解了,我不爱你,我只是爱你的京戏。”

    慕生说得有多赤诚,白慧君的心就被伤得有多狠。他用纤白的手抚上慕生的脸,一遍遍地追问:“慕生,你不要骗我,不要骗我……你难道不爱我?”

    无动于衷的慕生终于让白慧君灰了心,以至于白慧君以最疯狂的姿态死在了慕生面前。

    是一个天光大亮的晴日。

    白慧君忽然不管不顾地闯进府来,慕生本站在院子里听父亲的训斥,白慧君握着一把短匕,猛地冲到他们父子之间,一刀刺向了自己的心窝!

    鲜血溅污了慕生父亲的长衫,可白慧君却没能如愿死在慕生的怀中。

    将死之时,白慧君孤零零地俯在地上,挣扎着留下了最后一句遗言,“慕生,你可以不爱我,但请千万……记得我。”

    白慧君的死没能换来大家的惋惜,却证明了慕生的清白,慕生家人很快欢喜起来,他们随便找人收殓了白慧君的尸体,然后大张旗鼓地开始为慕生寻觅良缘。

    一时间,所有的麻烦似乎都缠上了慕生。

    慕生的父亲沉疴在床,家人迫不及待地指望他结婚冲喜;父亲的新妾见指望不住老爷,混不顾地纠缠上他,逼的慕生不得不每天逃到府外头去;可这一出去,又难免遇上一族里的几个堂兄弟,他们开始镇日里哄着他往大烟馆子、赌场里去,必要的应酬推脱不开,可慕生又委实不喜欢这些玩意儿。

    他始终记得白慧君第一次带他到戏班里去的时候,班主状似无意地对他提了一句,“少爷有副好嗓子,若真喜欢票戏,可千万别抽大烟,毁了这嗓儿。”

    慕生就仿佛一只脚已然踩入沼泽泥潭,越挣扎陷得越深,却又不甘心束手就擒。

    画面里,似乎所有的夜晚都变成了雷雨交加的夜,长随高高举着伞,跟在慕生身后,但饶是如此,仿佛也无法阻止夜雨淋湿他的衣衫。

    每晚回到府中,慕生总是狼狈极了。老妈子斥责他的长随,慕生时而于心不忍,时而无动于衷,他就像是一尊被迫飘摇江上的泥菩萨,自身难保。

    黑暗的房间,哪怕烛台万盏,似乎也照不亮慕生所在的世界。他疲惫地靠在软榻上,整个人处在画面的最下方,屋梁压着他,站在不远处的老妈子也能压着他,无边的黑暗、沉默都压着他。

    可当一个近景镜头从远处推过,观众却可以注意到,即便在这样的重压下,慕生的背脊依然坚韧地挺着。他有他的坚持,即便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即便看起来有些可笑,但他依然不曾放弃自己渺小的负隅顽抗。镜头转接,是一个从慕生背后的固定镜头。

    他的脖颈笔直地处在画面中央,这是一个近乎主观视角的镜头,画面里,一切的黑暗似乎都与他还有一段距离。他仍守护着自己最后的坚持。

    安静的镜头,无声中,容庭竟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他有多久不曾为一部电影而掉眼泪了?

    但这个镜头,竟直戳他内心最深处所隐藏的那份情感……多少年,他也是在这样的寂寞和黑暗里挣扎,从父母兄弟的隔绝与不理解,从圈子里的不公平与潜规则,哪怕他永远可以带来热门话题,永远被无数粉丝拥趸追随,可容庭一直知道,他始终生活在社会的边缘,一个人,无所爱,无所拥有。

    而转折,随后出现了。

    慕生挣扎着,终于有一日,千幸万幸,他得了空闲,如愿以偿进了堂子。

    当初白慧君唱得最好的那出戏,早换了别的旦角儿来顶,可慕生全然无所谓了,只要有人肯在他面前亮个嗓,只要他瞧见那水袖抛上了天,慕生心里就松快了。

    雪白的袖儿转出了花,再一次,过去与未来交接。

    舞台上的人变成了慕生自己,《生死恨》里,抗金立功,做上了襄阳太守的程鹏举四处寻觅旧日的妻子韩玉娘。对方辗转流落,却始终保留了当初程鹏举落下的一只鞋,两人终于破镜重圆,找到了彼此。

    一片欢腾的节奏打板里,时空回溯。

    慕生万万没料到,自己竟在戏堂里遇到了本与她定亲的姑娘。

    对方也是爱戏如痴,两人一见如故,恨不能引以为知己……仿佛从这一刻开始,慕生生命里的光亮再次回来。

    他们一同出入戏堂,慕生甚至愿意豪掷千金,去捧他心爱人所欣赏的角儿。他们探讨戏里的故事,探讨花旦的唱功,探讨戏台上的一招一式。他配合着她演贵妃醉酒,同样的场景,同样是他演力士,他心爱的女孩儿娇弱弱倒在他的怀里。

    在当初他与白慧君的那副构图中,分割线明显将两人划为了不同的世界。

    可这一次,他与那个姑娘,却没有半分隔阂。

    慕生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儿女情长,他有了冲动,有了不克制,第一次,吻住了姑娘的唇。

    从若即若离、浅尝辄止,到深得奇趣,不愿放手。

    陆以圳竟将吻戏也拍的仿若幻境,朦胧的灯光,青纱帐,少男少女第一次身体上的接触。

    他们情怀怦然,却料不到,这果真是一场幻境。

    猛然间,清廷覆灭,战争骤起。

    慕生爱上的姑娘被迫跟着家族远走他乡,而他的父亲也终于病入膏肓。

    母亲开始反复请一个道士来府上作法,言必称仙师如何如何……然而,父亲的病却丝毫没有起色,反倒愈加严重。

    直到有一天,慕生终于发现他的母亲与道士之间的苟且。

    这个家里,人人都有肮脏龌龊的阴私,难道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这些阴私来做遮羞布吗?

    慕生疯狂地奔跑起来,他横贯在偌大的院落中,像是想要撕裂一切粉饰太平的幕布,将他们见不得光的事情统统告诸天下……他愤怒,他耻辱,他甚至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

    这个家庭最后一丝令他留恋的光辉也暗淡了。

    深夜里,慕生猝然回首。

    容庭终于知道陆以圳当初设计这个互动式镜头的意义何在。

    慕生的眼神犹如一把利刃,□□所有人的内心,逼着每一个人去自我拷问。

    你曾被束缚过吗?

    你有勇气去解脱吗?

    哪怕做出这个眼神的人就是容庭自己,那一刹那,他仍然有一种被钉死原地的错觉,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而下一秒,慕生就收回了自己的眼神,他再没有半分想要逗留的念头。

    世间偌大,母亲有她爱重的人,兄弟有他们耽溺的玩物,父亲有他所坚持的生活方式……为什么独独他要以别人的意志生活?

    慕生想通了,再没有人、没有事情可以羁绊他的脚步。

    摄像机没有再去追上他,任由慕生冲出枷锁,逃离了那个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大宅。

    他痛痛快快地坐在戏堂里听了一整出的戏。

    而时空往复,《生死恨》里,就算再重逢,韩玉娘还是卧床不起,夫妻二人最终天人永隔。

    一场入冬后的大雪也带走了慕生父亲的生命,他不顾母亲的反对,强行与二房三房的叔叔们分了家,堂兄堂弟都得到了一笔丰厚的家产,他们满意的离开,再不纠缠。

    分家以后,慕生便将他得到的所有都留给了母亲。

    不论她愿意以什么样的方式活着,慕生都将不再过问。

    他只收拾了几件自己的衣裳,拿了些许碎银,离开了家。

    他往戏堂里去,给班主磕了三个响头,自此以后,扫地也好,跑堂也罢,只要肯将他留在戏堂里,朝夕晨暮,都能与京戏相对,他便死而无憾。

    画面里,白宸一身玄色的长衫,竟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他不卑不亢地扶起慕生,仿佛早料到会有这样一日,“我不是说过?慕生少爷好嗓子,跑堂糟践了才华,不妨正经拜师学艺。”

    自此,慕生成了戏班里年岁最大的学徒,却也成了最快出师的那一个。

    他脸上再没有过去郁郁不平的神采,取而代之,是从容静致、不卑不亢。

    两条时空线索在快速交错的镜头里慢慢重叠。

    赢得满堂彩的慕生从戏台上走下。

    他嘴角浮起如愿以偿的笑容,雷霆般的掌声被他抛在了身后。

    又是一个跟镜头,慕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卸妆、更衣,露出原本的面目。

    再没有人称他慕生少爷,过往的学徒、票友,都不无尊敬地喊着慕先生。

    他一袭棉布长衫,一个人穿梭在北平城的街巷里。

    而当他路过昔日的府邸,慕生竟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那是他并不觉得需要留恋的过往。

    唯有追求自己心向往之的事情,才是真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