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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房的群落里亮起灯光,七连的会餐开始了。
这次会餐是在露天下的车场边进行的,几个车灯被拧往这边作为照明,这使会餐平添了几分金戈铁马之气。司务长张罗着炊事兵用一个个钢食盒把菜端了上来,没什么好的,就是肉管够,酒管喝,十足的野战部队习气。
高城对着他的一连兵,举起了盛酒的饭盒,看着,暮色下的兵显得有些低沉,因为七连还没吃过这样的败仗,高城也不知道说啥好。
“七连的兄弟们!”高城猛发一声吼道。
“到!”全连的兵都齐声响应着。
“我本来寻思就不会餐了,打了败仗还会什么餐?”高城说“可指导员说,打了败仗尤其得会餐,鼓舞士气嘛。”
一旁的洪兴国觉得这样说不好,便暗暗地捅了他一下。
“那就会吧!可是钢七连的士气绷了五十多年啦,钢七连的士气还用鼓舞吗?”
“不用!”全连的兵像炸了窝似的。
洪兴国高兴了,对高城点了点头。高城端起饭盒,继续道:“所以我提议,这第一杯酒,咱们为败仗喝一杯!这杯酒会喝不会喝都得喝,因为败仗是咱们不愿打,可是已经打了!”
洪兴国又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可高城已经仰脖子灌了个汁水淋漓,洪兴国只好也喝了。
刹那间,全连响起了喝酒声。
“第二杯酒,为胜仗喝一杯,这一杯,有信心打胜仗的才喝,没信心的,歇吧!”
他又喝了,全连哪还有个不喝的,又是一阵牛饮。说是两杯,实则是两饭盒,一饭盒就是一瓶子又三分之一,两口喝了两瓶多,很多人已经开始打晃了。洪兴国就是最先晃的。高城当然也晃了。高城在他耳边问:“指导员,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洪兴国摇头说:“没没。”高城说:“那你也说两句吧。”洪兴国毫不犹豫地端起了饭盒:“这第三杯第三杯,大家清清肚子,胃里填点东西,能喝的接着喝!”
几百只手伸在早在旁边列队的餐盘,本就压抑着的部队顿时闹腾开了。
高城端着饭盒,眼睛已经有点发直。他面前是史今。
高城:“三班长”
史今:“嗯?”
高城:“你是我最好的兵。王八羔子你是我最好的兵可你说话不算数你说过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前途我一向是相信你的”
史今:“别说了。这么多年,我敬你一个吧,连长。”
高城是来者不拒,一饭盒倒下去说话也更无忌惮了:“为什么不是你抓了那个俘虏呢?许三多,跟你班长比你算个什么呢?”
许三多不愿喝酒也不愿跟人比拳脚,他守着几箱啤酒发呆,有时心不在焉地给没酒的人倒上酒,完全没听清高城在说什么,听见高城说他的名字,就跑来:“报告连长,什么事?”
史今扭头冲许三多挥手:“没事连长,他很帅吧,今天?”
高城似笑非笑:“他很帅可你怎么办?”他是自说自话,史今也由得他,转向许三多:“许三多,干得不错,有意义。”这个词对许三多和他有些特别的意思,他挤挤眼睛。
许三多追问:“什么是意义?”
史今愣了愣,许三多沮丧,又有些愤怒,像是自以为长大了却发现仍被人当做孩子,如果以往他坚信,那么现在他怀疑。
史今:“我说做不得准,这种事要你自己解释。”
许三多:“我不要做准,只要个解释。”
“我回答不了你。”
背后突然传来伍六一的叫喊:“许三多!”许三多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人狠狠推了个踉跄。
“因为你把所有事情都扔给别人!你什么都不管!好像他就该为了你一个人!我讨厌你,知道吗?他照顾你,全都在照顾你!你怎么不问他现在想什么?有问吗?问他现在有什么事情!”伍六一一下接一下地推搡,许三多没有反抗也想不起反抗,眼里只有伍六一被醉意和怒火烧得炽热的眼睛,然后换上了史今,他把自己插在两人间做一个缓冲垫子:“别这样,六一别这样!”
高城还坐着,喝了一口酒,并不打算去阻止这小小的纠纷。
洪兴国有些着急:“老七,你不管呀?”
高城并不理会:“合理冲撞是合理的。”
“连长!”背后有人叫他。
高城回了头,成才端着一饭盒酒在那站着,而且肯定酝酿了很久。
成才:“我敬您一个酒。”
说着,成才已经一饭盒喝下去了。
“连长,我要转连。”成才把心里话给端出来了。
高城跟着也喝了一碗,跟着毫无理由地笑着,笑完了坐下,想了好久才问道:“你要什么?”成才借着酒劲,再一次告诉连长:“我要转连,转到别的连队。”成才的声音很大,周围的人都听到了。高城放下了饭盒,站了起来。安静是可以传染的,从那一角传染到了那一群,传染了整个刚才还喧哗的酒圈子,整个圈子都安静下来,伍六一惯性地推了许三多最后一下,然后整个人群静止。
高城站到成才面前,在一个很近的距离上看着他:“再说一次。”
成bf才:“我bfq会去别的连队。已经联系好了,是背着您干的。我向您告别,连长。”他和高城,和所有的人都像是凝固了,许三多难过地将头转向一边。
“还有哪个连?哪个连比钢七连更好?”高城疑惑地问道。
成才打着晃,站了起来,好像什么也没说过一样。
我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以为这是最坏的一切,并为之迷惘。
只有许三多没醉,看看他们都差不多了,他就悄悄地离开了他们,离开了那样的喧闹,在外边的树下,随意地遛着。看见司务长正一箱箱地往车上搬苹果,便走了过去。
“我来帮你。”许三多说。
司务长说“再搬一箱就够了。”
许三多说:“您要去哪儿?我想跟您走走。”
司务长一听有人作陪,便乐了,说“不爱热闹啊?”许三多说:“主要是不爱喝酒。”司务长点点头说:“我跟你一样,爱看热闹,不爱凑热闹。我要去看老a。”许三多愣了愣,就上车去了。
特种兵的营房已经拆得就剩个尾声了,几架直升机正在空地上转动着旋翼。
司务长终于看到了要找的袁朗,便喂喂喂地走了上去,袁朗一看叫他的人后边还有一个许三多,便笑着问道:“你也来了?”
司务长说“我是七连司务长,连长让我给你们送苹果来。”
袁朗指着快要消失的营房说:“我们这就要走了,还是心领了吧?”司务长不干,说“心领就是不要,你不要,我们连长非一个个塞我嘴里不行。”
袁朗只好答应收下了。
袁朗的笑声总是朗朗的让许三多感到亲切,他真的有点留恋。
“你们就走啊?”他对袁朗问道。
袁朗肯定地点点头说:“从来就是天南地北的,我都不知道下一顿吃的是担担面还是牛肉拉面。”
“好走。”许三多说道。
袁朗忽地一愣,不是每个人都能很快接受许三多的这种说话风格的。袁朗有些期望地问:“你来找我有事吗?”
“我没有来找你。如果知道是来这就不来了。”
袁朗苦笑:“我是自作多情了。怎么啦?你们不是在聚餐吗?”
许三多愣了一下:“我不合群。”
“可不孤僻。看得出,你很努力要和大家走到一起。突然跑到一个没有战
友的地方,这不是你干的事情。”
许三多有点想哭:“我的朋友要离开七连了,好朋友。被你击毙的那个!”
袁朗默然了一会儿,让内疚慢慢过去,但他不打算表现出来了,他已经说过对不起了。“离开你的人和事还会更多的。而且如果你能意识到他们离开了,他们对你都很重要。”
“不会的!我已经很努力地不让他们离开我!”
“这和你的努力有关系吗?”
“有关系”那脸上写着十足的信心和决心,那让袁朗觉得再多说一句都是残忍。他只好拍拍许三多的肩。“祝你心想事成。”特种兵实在动作太快,这时已经基本登机完毕,这让袁朗说话也带上了匆忙:“本来想问你最后一次,想不想来我们这,现在不用问了。许三多我走了,你记住,对你这样的人生命是有意义的,你的梦想总会在前边的什么地方等着你。”
他走向敞开的直升机后舱门,那里现在在等着他一个人。许三多看着那个人和那机舱里一舱全副武装的兵,他充满了失落。他不知道他的梦想是什么!
那个小小的机群爬升升空了,在旋舞的落叶中消失,似乎从来没来过一样。
军列在铁路回驶,现在它载满的那些装甲车终于又回到自己熟悉的平原。
成才一个人完全占据了车厢一角,那是因为没人愿意跟他待在一个地方。连他所在的七班也尽量忘却他的存在。成才那天晚上用一饭盒青岛啤酒创造了七连的一个历史,他做了七连连史上第一个跳槽的兵。连长跟他干了那盒酒,他不可能挽留一个跳槽的兵。像来时一样,他孤独地看着车厢外,车厢外是他指点给许三多看过的那座山。
回连队不久,成才就办完了手续,准备调去红三连任班副去了,并且很快会转成士官。他和连长的那盒酒干得图穷匕首见,也干净了成才和七连的情谊,让他在七连再无容身之处。
他真的成了钢七连第一个跳槽的兵。临走时,成才打开背包,里边有三条烟,分别是塔山、红河和建设,成才将那条塔山扔在了桌上。
“给大家抽的。”他说。
但谁都没有反应。成才也不期待什么反应,许三多帮他拿了行李就出门去了。到门口时成才回身敬礼,所有人中,只有班长面无表情地给他还礼。
许三多跟在成才身后穿过操场,外边在下雨,操场上没有一个兵,但几乎所有的兵都在班宿舍里看着,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叛徒。成才咬着牙默默地走着。
这很简单,拎起日常用品去另一个宿舍即可,可这完全改变了他的生活,前狙击手成才到了三连后会发挥他在文体方面的才能,成才告诉我他舍不得狙击步枪,可他也说,做什么都要付出代价,而且这个代价肯定比你想到的要贵。
他们终于走出了钢七连的视线,成才转身看着许三多:“你回去吧,你没必要陪我受这个惩罚”
“我送你。”
“你没必要同情我。”
“我佩服你!你知道自己要什么,你也敢要!”
成才暴怒转身,一脚把水洼里的水踢得许三多一身都是。许三多没闪没避。
骄傲的成才蹲在地上开始哭泣:“我知道自己要什么吗?”
红三连这边,倒是十分的活跃。指导员亲自把成才迎进宿舍里:“这个连现在正是大换血的时候,以后你就是骨干了!就你在七连的表现我们是绝对信得过的,过两月师里田径赛还指着你露一手呢!还有许三多,你也回来吧,你原来就是咱们连的,你跟成才不是老乡吗?你们俩要联手,成才的短跑,你的长跑,咱们连就把全师给震啦!”
成才马上拦住了指导员的话,他说:“他是钢七连最好的兵,他不会来这的。”何红涛沉默了,那等同说红三连只收次货。许三多也在一旁沉默着,看着成才一件一件地摆着自己的东西,看看摆得差不多,便扯了扯成才,说:“成才,我先回去啦。”
成才默默地点点头,说:“许三多,你以后要常来看我。”许三多忽然发现成才的眼里尽是寂寞,他知道,成才其实不想离开七连。
成才说:“许三多,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我在连里交了那么些人,最后只有你一个人来送我。”许三多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就说:“他们不像你想得那样的。”
我忽然明白班长跟我说话时为什么经常叹气。
许三多落寞地冒着小雨往回走的时候,正碰上史今出来找他。团里命令,让他一个人明天去师部做夜间射击示范。许三多想也不想,问bf道:“那bfq咱们什么时候走?”
史今说:“我不去,就你一个。”
许三多的眼睛马上就大了,他bf说:“为bfq什么你不去?我的夜间射击是你教的呀!”
史今有些怔忡,甚至说,有点痛苦。bf说:“我bfq不去自然有不让我去的理由。”
许三多有点着急:“为什么?”
史今苦笑,他快被许三多逼得走投无路bf了:“许bfq三多,你的为什么可越来越多了。”
许三多很认真地问bf道:“你bfq在想什么?有什么事吗?伍班副说我什么都不管,从来不管别人。可你不一样啊,有事你要跟我说,像对伍班副一样。我能担当事了,我很努力的,我们是朋友。你当我小孩,我当你朋友。”
史今抬头看看天,让脸上被浇洒了更多的雨水,然后看看许三多,笑笑:“你今天真是有点怪怪的。成才走了,很伤心?”其实正像伍六一说的,许三多的世界很小,小得只够顾到自己的情绪,小得史今一句话就能把他引回自己的情绪。许三多迅速地沮丧起来,刚才机枪似的发问与其说因为关心,不如因为愤怒。
史今安慰他:“跟你说件事吧,小学三年级我有个好朋友,我们同桌,一直同桌,后来她走了,我很伤心,我觉得心都碎了,真的,很痛,两天睡不着觉。”
许三多专心而大有同感地听着,几乎要揉揉眼睛:“后来呢?”
“后来?后来没了。哦,后来我们又在一起了。”
许三多松了口气“那就好。”
史今忽然有些调皮的神色:“想知道她去了哪儿,又从哪儿回来吗?”
许三多仍沉重着:“想。”
“我们调座位,一周一调,她给调开了。一个月以后,她又调回来了,我们又同桌了。”
许三多:“啊?”他笑,笑了第一声就打住他知道班长在说他。
史今含着笑:“三连到七连,是个天涯海角的距离吗?明天就算你想不见成才吧,我是说就算啊——办得到吗?不定哪天你们就又共一张桌子。人总是要分嘛,分得还会越来越远,可你也在长啊,腿会越长越长,有一天,你觉得从天南到地北,也就是一抬腿的距离。”
“是啊是啊,”许三多迅速地开怀了“我真傻。”
“是有点傻,你都是老兵了。”
许三多轻声地笑,揉揉眼睛。
“老兵,可以回七连了吗?该打背包了。”
他跟着史今迈开步子,双人成列。史今今天使劲开着玩笑,简直是竭力开着玩笑:“顺便说一声,那个跟我生离死别足足一月的同桌,是个女孩。”
许三多终于开始大笑,因为在队列中,无声地大笑。
许三多并没打算违抗命令,尤其是被史今传达的命令。他坐上一辆军用越野车,就报到去了。越野车的前边,是师部参谋,正翻看着许三多的材料。但他有点不可理解,他问许三多:“你的成绩骄人!怎么还没升士官?”
许三多:“我初中毕业。”
“那不是唯一标尺。”
“七连的好兵很多。”
参谋显然并不相信:“还有比你好的?”他是自言自语,许三多也不做回答的企图,反倒他转脸间看见车后的一个人影,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但车已经实在离得太远。
许三多极目看着。
参谋也扭头看问:“谁呀?”
“像是我班长,”许三多对自己摇着头“不会的,他回宿舍了。”
这是不需要一个师参谋操心的琐事,参谋点点头,合上了许三多的资料:“转士官吧,你绝对够格。”
许三多看到的那个人正是史今。他最后看了一眼驶远的越野车,横穿过马路。他仍没穿雨衣,雨虽然不大也快把他浇透了。他去车场,也许是这条路太长太直的原因,背影看上去有些佝偻。路过车场的时候,伍六一和几个兵正冒着雨给露天下的战车盖上篷布,史今本是从旁边路过,机械地上去帮手。
伍六一觉出他不对:“怎么不穿雨衣?”
史今摇了摇头,走开。他现在已经无法掩饰了,沮丧和绝望袭了上来,在风雨中走得都有些飘摇。
伍六一立刻明白他们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拿着自己的雨衣追了上来:“命令下来了?”
史今喃喃道:“快了快了。”
伍六一用雨衣裹上史今,紧紧地把他抱住。
高城在寝室里大口地烧着烟,看着窗户上纵横的雨水,他甚至不愿意直对着说话的洪兴国。洪兴国叹道:“夜间从来是三班长的强项,惯例是他去。这回临阵换人只说明一个问题,命令已经到了,就在团部。”
高城嗯了一声,意思是知道。
洪兴国轻声地说:“他是老兵肯定他也知道。”
高城:“嗯。”“得做准备。”
“怎么准备?怎么准备?!”
洪兴国面对高城的逼问,有点无奈:“情绪,他的情绪。他辛苦了这么多年,得让人笑着走”
“怎么笑?你给我笑一个!笑啊!”“老七!”洪兴国起身把虚掩的房门关紧了。
高城的气来得快泄得也快,因为很清楚眼前的人不是发作对象:“不公平。我可以拿全连的任何人换他留下,比如那个最出头露脸的许三多”
洪兴国:“我会留许三多,任何团部的军官也都会选择许三多。”
高城瞪着他:“你摆出那副他妈的”
洪兴国没等他说完:“得了得了。我只是说,像个连长那样想问题,好吗?”
于是高城改成了瞪着窗户外边。窗外的雨还在不停地下。
夜雨浇淋着远处微闪的灯光,枪声间隙而有节奏地在响,观看的人都是内行,解说词也简短之极。许三多在射击,对他来说,简单得像是呼吸,只是偶尔停下换个弹匣或者更换一种武器。
微光射击。
灯全灭了,许三多戴上一副微光镜,绿色视野中的靶子甚至很难找出来,许三多射击,换弹,射击,换武器,射击,频率和白昼射击几乎是一码事。他的射击位置上有了越来越多的观望者,那都是军阶远高过他的军官。
军官:“谈谈经验,许三多。”
“就是瞄准,射击。”他很清楚没人会对这样的回答满意,又补充说“我班长打得比我好,我们连有个狙击手也比我打得好原来是我们连的。”
王庆瑞在人群里插话,他一直是观望者之一:“这个兵谦虚。低着头吃草的牛,吃得最多。他思考也像牛反刍。说真的,他是我见过不多几个会思考的兵。”军官们轻笑。许三多面无表情地站着,像任何士兵会做的那样。
我很想说不对,士兵很会思考,服从命令的同时都在思考。可我是个士兵,士兵不该当众说出自己的思考。
军官们走向下一个射手。一名军官拍拍许三多的肩,是接他来的那名师参谋:“许三多,能教别人吗?”
许三多:“能。”
参谋:“留下教吧。一个月。”
许三多:“服从命令。”
服从命令之后是深深的失落,那种失落看得仍未走开的王庆瑞叹了口气。一个月很快的他忽然毫无来由地有点情绪,走的时候又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师部,团长王庆瑞正在参加一个由更多高层举行的会议,师长正在谈着一个沉重的议题:“我们一直在改,一直在触及筋骨。从摩托化到半机械,从半机械到机械,现在是从机械到信息,短短两个年代,在座的大部分都经历过这个进程,坦白讲不轻松,最不轻松的是人走人留,送走了很多光荣的老部队,本以为他们会一直跟我们一起。”
师长说得斩钉截铁,他说的是实在话,实在到每个人都若有所思,勾起一段或这或那相关的回忆。
师长:“王团长!我们希望把三五三作为试点单位。”
王庆瑞:“责无旁贷。”他稍为停顿了一下,谁都知道那一下停顿代表什么。
师长:“有什么困难?”
王庆瑞:“最大的困难您已经说过——人。”
一个师长和一个团长对视着,想的完全是同一件事情,同一种心情。
师长:“能克服吗?”
王庆瑞:“能克服。”
师部会已经开了很久,很多的空茶杯又续上了水,很多的烟蒂被摁灭在烟缸,满了的烟缸又换上空的烟缸,这样的会议实在是个痛苦的进程。
师长:“照顾好他们。”
王庆瑞:“只怕他们不要求照顾。”他看着会议桌,眼神像看着具体的某个人。
师长需要三五三团尽快拿出重编部队的初步方案。王庆瑞叹气:“不是一个人,不是一群人。是整支部队,需要时间。”
师长:“我希望我的军官有这样的概念,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王庆瑞闭上眼睛想了想,这小小一瞬,一丝痛苦之色从眉间掠过:“一个月。”
“一个月,要具体到人。”
“当然要具体”王庆瑞停顿了至少五秒钟,像是怕惊扰到往下要说出的两个字——“到人。”
就在师部召开这次回忆的同时,史今走上了他当兵生涯的最后一段路。高城最后一次问他还有什么要求?
史今像在做梦:“要求?”
“说具体的,工作落实,户口不穿军装了,要考虑现实。”
“可不是。”
“说呀。”
“有要求。”史今想了很久。
高城:“说。”
史今:“总是说我们在保卫首都,可我从来没见过天安门。”
高城脸上的肌肉难看地抽搐了一下,像是想哭,又像是要笑。过了一会儿,才静静地出了门,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高城僵直地坐在吉普车驾驶座上,他等着史今上车。
史今上车时,整个宿舍空地外的活动都停滞了,那是完全公开的秘密。
高城开着车。这辆漆着迷彩,裹着伪装网的吉普车挤在城市的车流里像个异类,并且它已经迷路,还压过了停车带。高城正在路口跟交警交涉,频繁地说,间杂着敬礼。史今在车里看着城市的华灯初上,他有孩童一样兴奋的目光。高城终于搞定,火气冲天地回来:“我在这里长大的,可我永远搞不懂这里的交规!”
史今:“好漂亮。”那些人们早就习惯甚至厌烦的一切,在他眼里近似天堂。
高bf城:“每bfq次回家我都恨不得呼叫空投!直升机大队,呼叫支援!二环又堵啦!”
史今:“真该叫三多和六一都来看看。”
同一片天空下的许三多正在纠正一个射手的姿势。他似乎能听见有人叫他一样,看看湛蓝的天穹。今晚无雨,有星。
高城和史今已经接近他们这趟旅途的终点,高城将车并入慢车道,让史今能看清周围的一切。
史今看了一会儿就不仅是在看了,在哭,由着眼泪从睁大的眼睛往外流,但他仍在看,车再慢也有个限度,他只有车驶过的这段时间可以满足自己的心愿。
一包纸巾递过来,高城尽量不看他。
史bf今:“我bfq班长说,有眼泪时别擦,由它自己干就谁也看不出来。”他微笑“这叫自然干。”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真的过得很快!
王庆瑞的车在师部办公楼前停下,他仍坐在车上没动,把手上的一份文件又翻了翻。司机并不想打扰他,轻轻地把车熄了火。王庆瑞意识到什么,把材料合上,塞回厚厚的牛皮纸卷宗袋。那是份三五三团的整编方案,师部会议上议定本月必须呈交的东西。王庆瑞下车,进师部,缓慢而沉重,忽然有点像个老人。
等他再次从师部出来时,手上已没了那份文件,心情仍然不爽利。他在上车时发现了许三多,后者正拎着自己简单的行装在等待。王庆瑞将一只手伸到方向盘上摁喇叭。
对忽然看见一个本团人的许三多来说,实在是惊喜,即使是个团长。他跑过来。
许三多:“团长好。”
王庆瑞似笑非笑:“幸亏你只教一个月,表扬你的电话我都接烦了。”
许三多:“对不起。”
王庆瑞当然不是要为这事兴师问罪:“在干吗?”
“这边没事了,我在等车回去。”
“明天才有车去三五三。”
“那我碰碰运气。”
王庆瑞苦笑,因为有个人会蠢到等一辆明天才会走的车:“你运气不错,有辆车走了。”
许三多立刻四顾:“哪辆?”
王庆瑞:“这辆。”
许三多不吭气了,和本团团长同车,不用想他就沉重起来。
王庆瑞:“你宁可多耗一天吗?我一路也想有个说话的伴呢。”他发现这个对这个人不大有用,所以很快换了一种语气:“上车,这是命令。”
许三多上车,和他的行李缩在车后座的一角。
车在驶,轮在转,车里人各种的心事也在转。说是要找个人说话,却弄上个正襟危坐一言不发的家伙,王庆瑞也只好找话说。
“许三多,还在背技术资料吗?”
“不背了。那很傻而且,很多更有用的事情要做。”
他不太敢确定是对是错,也许该囫囵吞枣背了回去。
“那做什么?”
“看书咱们图书馆目录从a到z,我才看到d没时间。”
司机咬着牙乐,王庆瑞则看不出赞同与反对:“你是这样看书的?从a到z?”
“我不知道怎么看我没文化。”
他是准备迎接批评,但王庆瑞不再说话,一只手指轻轻扣着车窗,好一会儿:“钢七连怎么样,许三多?”
“我在努力。”
“不是查你的表现,是问你的感觉。”
“好。”
“怎么个好?”
“好就是好,就是很好。”
王庆瑞看着车窗外有点茫然,他是理解那个简单的字的,尤其从一个兵嘴里说出来:“如果没了呢?”
“怎会没了呢?”
“我是打个比方。”
“为什么没了呢?”
王庆瑞:“假如”他从车内的倒镜里看见许三多,那位是真真切切地已经开始发愁,他笑“就是开个玩笑。”
许三多点点头,机械地笑笑。王庆瑞暗暗地叹着气:“你知道吗?以前我就盼换装新型主战坦克,现在真要换了,我又害怕。因为老坦克是四人乘员组的,新坦克自动装弹,只要三个人。你明白吗?”
许三bf多:“明bfq白。因为三个就要走一个。”他近乎庆幸——幸好七连是使步战车。
王庆瑞:“跟你的战友分离过吗?许三多。”
“有啊。”
“挺得住吗?”
“挺得住。”
听许三多这么说,王庆瑞心情多少好受了些。可许三多跟着又说了:“就现在。我跟他们分开一个月了。还好,挺过去了,我这就回去了。”
王庆瑞的心情无法抑制地被他又送入一个低谷。显然,他怀着十分沉重的心事,但他一时不能告诉许三多。那就是他刚才拿着的“机密”
到了团部大院许三多下车后,站在路边,看着那辆载他回来的车驶开。车上的王庆瑞直直地看着前边,像在想事又像在想事。
我好像又把人给郁闷了。我经常一无所知地让人郁闷。
回家比团长大人的心情更重要,目送的程式完毕,许三多拎了东西径去他的连队,步履几近轻快。
七连的一切让人欣慰地没有改变,宿舍外的活动场地上只有一个执勤的兵。许三多张望着走过,微笑,敬礼,回家。执勤兵犹豫地看着那个走进楼道里的背影。
宿舍里没人,这很正常,训练嘛。许三多让行李中的一切回到它们该在的位置,正看的书放桌上,要看的书放柜里,水杯在柜上,背包入墙上的列,卧具回墙上,一切都熟悉得让他愉悦。
然后抬头,上铺是一张空铺板,史今是上铺。许三多把手伸了上去,似乎想证明自己视觉上出现了问题。铺板是木质,粗糙,空得狰狞。然后他转身,刚才有样东西被他从视觉里忽略过了:一个打好的,将要被人背走的迷彩包。
七连那执勤兵仍在空地上戳着,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瞟着三班宿舍的窗户。窗户忽然一下打开了,说打开不合适,就力度来说更像撞开。许三多气急败坏地冲他嚷嚷:“人呢?!”
执勤兵想说点什么,但像是一下哽住了。
许三多用一种疯狂的速度穿越着团部大院,军容和军仪早扔到九霄云外了,他冲散了一个队列,跳过了一个花坛,一路违反着森严的规定。两名警卫连的兵追在他的身后,却终于对他的速度望洋兴叹,只好站住记下他的单位番号。
目标是车场。
冲进车场时几乎与一辆正驶出的装甲车撞上,许三多从门与车的间隙中蹿了过去,在一片“不要命了”的呵斥声中消失。
史今正在车场擦车,动作与往常大不一样,平时的维护保养极重效率,现在却缓慢而轻柔,那样的速度完全没有实用价值。
整个连队列队在看着他,说看着不合适,更像行一个漫长的注目礼。
高城戳着,情绪很不高,没心情说话。又是一个仪式,像进入七连有个仪式一样,离开七连也有他的仪式。
高城:“今天,钢七连的第四千八百一十一个兵将会离开我们,光荣地复员。四千八百一十一是他记在心里的一个数字,记在我们心里的是一个名字,史今,一排三班班长”他有点说不下去,噎住,索性走到队伍一侧,给自己点上支烟,全连列队时抽烟已经完全不合他平时给自己订的规矩。洪兴国看住了他,眼神里充满责备。
高城只狠狠抽烟,看着孤零零一个人擦车的史今,一群人看着一个人生挺,对双方都像是刑罚。高城很讨厌今天的仪式,即使这个仪式是他自己定的。
高城扔了刚点上的烟,继续面对自己订下的规则:“我无权评价三班长什么,他一向做得比我要好,而且我相信他的人生刚刚开始在复员后”
他又停了,看洪兴国,表情像很想抽自己一个耳光。洪兴国鼓励地笑笑,笑得很难看。
“像每一次一样,由熟悉三班长的人对他做出评价吧。由七连的人对七连的第四千八百一十一位成员做出评价。”他如此地收场,语气上有些虎头蛇尾,然后草草站回洪兴国身边。
七连沉默着,高城的心慌意乱一样传染了他们,他们当然知道一向口若悬河的连长为什么慌乱。
史今仍然擦着车,已经擦到车的背面,擦出了众人的视线。似乎整个连对他不存在,似乎那辆战车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沉默!很久的沉默。
“好!”是伍六一的声音,这个“好”他不是说出来,甚至不是喊出来,像是从心里什么地方血淋淋地抠出来,再带着痛号出来,号得车场上声音回响,号得每个人都心里一紧,好像能听见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好!”是全连的一起的声音,这个“好”不是评价,是一种共有的心情,只是借用了那个字音。
“不好!”这回是一个人,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全连人身后穿透进来。许三多站在队列之后,军人总是习惯绷直了全身每个关节,而他现在塌掉了每个关节,第一眼看见他的人便知道这个人已经全垮掉了。
“不好,一点也不好!”他往前走了两步,蹲下,哭泣。
洪兴国没说话。高城一直紧咬的牙关忽然松开,用手狠搓了两下。史今从车后站了起来,被车体挡住了脸,他僵立了一会儿,然后从车后走出来,直愣愣地看着许三多,如果他刚才和大家一样在坚挺,那么现在许三多已经点燃了这根导火索,他濒临崩溃。
沉默地站立着,沉默地回到宿舍,三班的宿舍却瞬间乱成了一锅粥。比许三多做了三三三个大回环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搞事的家伙仍是许三多,他正死死压着身下的史今的迷彩包,甘小宁、白铁军几个三班的几乎是压在他身上抢夺。
大家七嘴八舌地劝着他,许三多低着头攒着劲,给的是从牙缝里蹦的两字:“滚蛋!”
高城阴着脸在看,洪兴国苦着脸在看,史今扭了头对着墙根看,伍六一大马金刀地坐着,对着窗外看。
“再上几个。”高城冰寒彻骨,被他看到的兵不得不上,再上几个,已经拖得许三多在屋里转了小半个圈,许三多见势不妙,把背带在手上狠缠了几圈,看来要拿回包得把他手剁了。
“我的兵今天这么废物?”几个三心二意的兵被高城说得寒了一下,手上加劲,许三多被架了起来,绕在手上的背包带一点点解开。
“滚蛋!”许三多终于动了手,第一次为了私人目的动手,成功之际,一头伴之一脚,白铁军摔过半间屋子,嚷嚷着从地上爬起来:“伍班副,你上啊!”伍六一看着窗外的天空,如在另一个世界。甘小宁给了白铁军一脚,白铁军意识到问题之所在,红着眼圈又照许三多扑。三班开上了全武行,许三多挣脱了人群,抢住了屋角,发挥着他一向强项的近身格斗。三班的兵擦着汗擦着眼泪,心猿意马地光打雷不下雨,那架势看来是一下午也抢不进去。
高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通知保卫科!我无法用军纪要求他了。他现在不是兵。”
洪兴国吓了一跳:“影响不好吧。他一向是个好兵,他”
高城有了些许的落寞:“七连的心就要散了”
洪兴国犹豫一下,走向门口,他知道那是实情。他被史今的一只手拦住了。
史今过去,看着许三多,后者涨红着脸,除了愤怒和一个誓死捍卫的莫名之物什么也意识不到,只是摆个攻守兼备的架子,如头护窝的豪猪。两个人对视,许三多喘着大气,眼睛被揉得又红又肿,史今看起来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冷淡,这也许归功于他的自然干练:“还给我。三多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
许三多真的已经不是一个兵了,他冲着史今——自己的班长喊道:“滚蛋!”
“是啊,你班长本来就是要滚蛋。”
许三多被他一句话就搞得眼泪又要出来,大敌当前随便擦了把就呆呆地看着,甘小宁瞧出了空子,想趁机动手,被一眼瞪了回去。
史今苦笑:“你是都学会了。好吧,你要死守个什么谁也拿不下来,这我信,哪怕拿反坦克炮轰你,你也能守住守住那个破包。看着你现在的样子,总想起你在下榕树的样子。”
许三多有些狐疑,此时不太像个叙旧的时候,但史今总是让他觉得放松。
“我都记得。像只被骂晕的小狗,总找不着昨天埋的骨头,还总在找。”史今忧伤地笑笑,许三多满足地笑笑,恨不得摇摇并不存在的尾巴。
“未经许可,把你练成今天这样也不知能不能让你更幸福。”
“是好事。”放松的许三多竟然忘了大敌当前。
“希望是好事。三多?从下榕树到今天这样,因为必须得这样。现在要走,因为必须得走。三多,穿这身军装的人,选择了这种生活,既然到了要走的时候,爬都能爬回家乡。你说,一个破包挡得住吗?”
许三多怔着,刚燃起的希望一点点灭掉,而且比原来在一个更低点,被打击得失去了所有的斗志。史今硬着心肠瞪进他的眼睛里,看着他眼里出现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哀伤。
“骗我!总拿我当笨蛋!骗我好好活,骗我有意义!有什么意义?我又做错了!把你都挤走了,就这个意义我不想做尖子,做尖子好累人都走光了,夸你的人越来越多,想跟你说话的人越来越少我想做傻子大家都跟傻子说话傻子不怕人走他不伤心”前半截许三多在站着嚷嚷,后半截许三多坐倒了嘟囔,几个兵轻手轻脚地从他手上拿开了包,那没有必要,许三多无知无觉。
史今蹲下来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空洞但似乎有流不完的泪水。“三多,别再把想头放在别人身上。你这样的人,自己心里就开着花。班长走了,帮你割了心里头最后一把草。该长大了,许三多。”他站了起来,看着屋里的人,忧伤得有点茫然。
高城扶着史今的肩,大步从楼道上走着,身边有洪兴国、伍六一、甘小宁和三班的几个人,没许三多。
高城冷冷的但很平静,他竭力表现这样的气质——他瞧不起儿女情长。
高城:“来个干脆。我开车送还有伍班副,你们都回。”
洪兴国:“连长,我去告诉许三多班长要走了,让他”
高城:“不用!为什么让那个惊天动地的多情种子去送?我要他长个记性。至于长什么记性,我希望在全连的公开检讨上听他给我一个答案。”他转向史今,立刻缓和许多“对不起,三班长。”
史今:“该不该说都说尽了。长远考虑也该这样,连长。”
高城点点头,生硬地向其他人说:“都回吧。”就他和史今、伍六一出了过道,洪兴国茫然地看着,甘小宁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然后他们茫然看着三班的门,那是他们不忍进去的一个地方。
门外已经响起汽车的发动声。
三个人沉闷地坐在车里,眼都和驾车的高城望着一个方向——路的前方。高城也许是觉得过于沉闷,也许是过于忧伤,拿出盘磁带塞进汽车音响里,是他偏爱的老苏联军歌,顿时有些雄壮,雄壮了十多秒钟,然后老爷车上的卡式录音机卡带了,好好一盘带卡得像哭。高城一拳把那盘带给砸了出来,然后竭力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开他的车。
史今拿过那盘带子,细细地把卷得不成样的磁带复位,卷好,放回磁带盒。
火车拥挤的硬座车厢内,史今窝在脏污的洗手间里大声地啜泣,自然干终于也有个限度。他再一次擦干了眼泪,但看着窗外,又再一次大声地啜泣。
他忽然停了。看着窗外,大片的田野、原野和山峦被夕阳铺成个辉煌的世界,农人在归家,道工在望闲,护栏外的车毫无目的地对火车摁着喇叭,中年男人试图看见前边骑车女孩的裙下,菜老板追着黄脸婆试图从她篮子里拿回一个地瓜。
史今看着,似乎第一次看见这一切。他脸上渐带了点笑意,忽然看见一个穿军装时未曾见过的世界。
三班的士兵正在宿舍里沉默地收拾方才的战场。
屋角还站着那个人,或者说戳着那根人桩子,沮丧的、哀伤的、麻木的,但站得笔直,直得不近人情。
洪兴国再次地进来看了看:“还没动过吗?”
甘小宁摇摇头。
“也没说过话?”
白铁军耸耸肩。
洪兴国叹口气想走,转过身子又转了回来,走到许三多身边看着他。如果没有刚才的全武行,现在的许三多也许会让人误会成坚毅地、不屈地、纹丝不动地守卫着那个放痰盂的角落。
“出去走走吧?透透气,别老想着。”
许三多直直地看着前方:“是,指导员。”
白铁军陪着许三多站在空地的一个角落,放垃圾桶的角落,仿佛是纹丝不动地被人从那个角落搬到这个角落。
士兵们在周围出入,绕着他出入,士兵们在周围活动,绕着他活动。
白铁军绕着圈,呻着吟,叹着气,给自己打着拍子,跑腔拉调地唱是个兵就会唱的我的老班长,边唱边注意着许三多的表情。
许三多没表情,连真正的奚落都不在乎,此时此地,他怎会在意一个同班战友并非恶意的人来疯,或者说,表示自己很放得下的一种伤心。
车回来了,高城和伍六一两个人下了车,当然只有两个人,少了一个。
许三多的眼睛终于动了动,看着高城。高城完全能感受到那道目光,他把那当做虚无,径直进门,许三多看着他。
白铁军努力地想让许三多正常:“想k他吗?我也想k他。我数一二三,我们扑上去一二三。”
许三多没扑,他自然更没扑。
白铁军:“你没扑?你这么笨的人都没扑?没扑就对啦。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还不赖,真的很不赖,虽说是不大待见我,这是他全部的问题之所在。”
许三多仍看着,一直看到高城和伍六一的身影在过道口消失。
没想k他,是想杀了他。后来他从操场走进宿舍,我想了十七八个比死更狠的办法。最狠的是让他失去他的钢七连,让他像我这样站在操场上,尽管周围都是人,但他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熟悉的夜又一次无声无息地来到七连,只是熟悉的夜中少了一个熟悉的人,高城正在主持着一个会议,全连的班排干部都在这了,伍六一没有列席,因为他只是一个班副。可是许三多却出现在这个会议上,只不过他被人从操场的角落又原封不动地移到了这个房间的屋角。
许三多执著的无声,使这个有关他的检讨会无法进行下去,洪兴国看着许三多仍然哀恸的眼睛,只好把他拉了出去。
就着过道里有些昏暗的灯光,可以看到许三多笔直地戳着,好像他从来没有移动过,仅仅只是周围景色的改变。洪兴国思索着,尽量找一些不刺激许三多的词语:“许三多,进了这家门,做了这家人。我们不如你班长,我们势利,等你转了三百多个圈才认同你,可是你现在这样,连长只会认为你还是半个兵”
许三多的无言使这场对话无法继续,洪兴国只有苦笑:“算了你先回去吧,顺便你搬到上铺,过几天要来新兵。”
对士兵来说,这是个明确的信号,许三多惊讶地看了一眼。
“对,你是代理班长。伍班副已经通知了。”
于是许三多回寝室的步子越发沉重。
伍六一站在窗边,看着外边的夜色,这已经成了他最近的一个习惯。许三多进来,他便看着许三多。许三多将目光转开,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的上铺,这也就带得别人也毫无避讳地看着那张上铺。
空的铺板,空得只能让人想起上边睡过的那个人。
三班的人沉默了很久。
许三多走开,随便地拿起一本书。
伍六一转开头,看着似乎独属于他的夜色。
许三多仍睡在他的下铺,月光照着,他望着他上边的那块铺板。
这样就能造成一种假象,上边睡着一个人。这样就能睡得着。这样,三班就集体违抗了命令。
以后的两天里,三班的士兵们都会不经意地呆呆地注视着那张空空的铺板。
洪兴国的到来破坏了这种习惯,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了他带来的年轻士兵身上。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洪兴国指着这个年轻的士兵“这是从电子战营调来的马小帅,学员兵,当然也是高才生。三班长!”
许三多下意识地在屋里寻找着三班长,伍六一捅了他一下,他才意识过来自己就是三班长。
三班长?我被称为三班长?也许三班长将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称呼了,比龟儿子还不愿意。
马小帅马上给许三多敬礼。
许三多直愣愣地看着这个新兵,那么年青,年青得让人忧伤。曾经他茫然,史今走了他忧伤,忧伤了很久后,眼里的忧伤已经成了苍凉。
“这是你专用的储物柜,”伍六一对新来的马小帅交代着有关的内务情况“只允许放军装内衣和漱洗用具,和一些相关专业的书籍,十一号挂钩是你的,军装军帽和武装带可以挂在上边,我们要求不管型号大小,必须挂得一般齐,我们相信良好的内务是能够锻炼军人的素质你的铺是”他犹豫了一下。
许三多抱起了自己的整套卧具,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空铺板。“马小帅,你睡这张床,我的下铺。方便互相照顾。”然后把自己的卧具放在史今曾经的铺上。
于是班长在这个班的最后一点痕迹消失了。我想今晚会睡不着。
这对三班来说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于是史今在这个班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消失了。
许三多整理着那张铺位,宿舍里的其他人都僵硬地站着。这对三班来说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夜里,三班都在睡。马小帅听着上铺传来的轻微声音。
马小帅:“班长你睡不着?”
许三多:“没。”
马小帅:“我倒睡不着。”
许三多:“想来七连的人很多,来了七连又会很累。想想想来来不了的人,珍惜你自己的累。”
他忽然有些茫然,自己的话如此耳熟。
马小帅:“你一定经历过很多事。”
许三多:“没有,睡吧。”他瞪眼看着头上的天花板。
忽然发现睡着其实很简单,只要对自己说——我命令你睡。
早晨的操场上许三多在跑步,背着全套的负荷,作为三班的领队。
有节奏的口令声和军号声在操场上响着。
我命令你起床。
于是他终于成为一个独立而忧伤的,有思念却离理想很远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