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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铭脚下一顿,薄唇原本勾出的弧度,渐渐消失了。
漆黑而深邃的眸子缓缓眯起,正定定的望住与他相隔了十几步,十指交握的那对男女。
隋心的视线也仿佛凝固,只觉得时间像是过了很久。
然后,就见他身边的秦天阳,似是说了些什么,屏住呼吸时,她很快命令将目光移开。
恰此时,气息拂过耳畔,只听方町说:“入席吧。”
同时感觉到握住她指尖的力道,她抬起头,朝他微微浅笑:“好。”
而彼端那沉稳的脚步,也徐徐而来。
片刻间,擦肩而过。
卓卓而立的身影自身畔走过,而她则紧紧揪住手里的救命稻草,腰背挺得很直,唇角的笑容维持的恰到好处。
方町为她拉开椅子,她坐下去时,虽然感觉血液自脸上褪去的冰冷,却自方町目光中看到了赞许。
同桌的人纷纷望向主桌,她没有回头。
直到方町将餐巾展开,铺到她膝盖上,她又一次抬头,回以微笑。
——
那高大的身影已经被请上台,从司仪手中接过话筒。
低沉的嗓音缓慢而沉着,钻入现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不少在坐女员工眼冒桃心。
即使从他口中说出的,只是官方社交辞令。
便是在这样冒着粉红色泡泡的氛围里,正端起水杯的隋心,自持镇定的望向演讲台。
与此同时,台上那道漆黑而不见底的眸子,也忽然直直射来。
她只是一顿,就状似不经意的移开视线。
但水杯里的水,毫不客气的洒了出来。
方町慢条斯理的递过来一张纸巾,声音轻柔:“擦擦吧。”
隋心接过时,目光专注的擦拭被溅湿的部位。
这时,就听方町在耳边说:“镇定点,这只是第一战,你这么漏洞百出,辛苦就全白费了。”
这话就像是让她吃了一记定心丸,轻叹一声,抬头与他对视,笑了。
尽管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她的后背。
她却再也没有回头去看。
——
开席前的讲话很快结束,侍者们陆续上菜。
饭进行到一半时,隋心却几乎没有动过筷子,胃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锢住了,塞不进任何东西,只能靠一碗汤将缝隙填满。
方町见状,往她盘子里夹了几口素菜,她便在他的督促下,勉强吃了几口。
主桌在后方,他们两人的位子正好背对着,只要不回头,就看不到那边的情况,只是即使不回头,她也觉得如芒在背。
周围几桌的人,陆陆续续到主桌敬酒,各桌的人也开始不按照座位,互相穿行。
隋心这桌的高管们,几次开口和她搭话,都是方町代答。直到除了方町和她以外,本桌上所有人都已经到主桌敬过酒。
方町也拿起红酒杯,一直在笑的桃花眼望向隋心。
隋心吐出口气,也端起酒杯,站起身时,方町的手再度搂了上来,就听那居高临下的声音说:“相信我,只要过了这关,以后一切都会好。”
“嗯。”
——
主桌那边,依次坐着夏瓴、秦朔、秦天阳,和不知什么时候到场的秦媛。还有半桌的人,隋心不认识,大概是卓越的董事们。
当方町拉着她的手带到桌前时,她的目光缓缓掠过这些人。
就见秦媛招了招手,对她说:“来,心心,这里有位子。”
隋心被秦媛拉着坐下,抬眸时,只见秦媛笑意盎然的打量着自己。
可是秦媛的手,却比她的还要冰。
这时,秦媛对旁边的秦天阳说:“爸,这是隋心,方町的女朋友,我的小学妹,现在在咱们公司的设计部实习。”
隋心望过去,说:“叔叔好。”
秦天阳客套的笑了:“你好。”
随即对已经走到身边的方町道:“这就是你老提起的那个姑娘?眼光不错。”
方町走上前:“对,就是她。”
——
隋心错开视线,正对上对面的夏瓴。
夏瓴正一眨不眨的望着她,眼里写满了不相信,不认同。而秦朔的目光则在她和秦媛身上打转,脸色沉的不像话。
直到秦媛突然说道:“哦,对了,隋心和夏瓴好像还是高中同学?”
秦天阳有些意外,又看了隋心一眼:“是吗,家里是做什么的?”
隋心扯了扯嘴角:“爸妈都是普通人,已经退休了。”
秦天阳不再说话。
方町的手,缓缓搭上隋心光裸的肩膀。
隋心下意识的抬头望去,只见他以眼神示意,随即拿起酒杯和他一起走向秦天阳。
“秦董,我们敬你。”
秦天阳笑着喝了半杯酒,方町一饮而尽,隋心笑着抿了一口,抬头看去时,只见酒滴正从他嘴角滚落。
待方町示意空杯时,隋心已经拿起餐巾纸递给他。
——
这时,就见夏瓴也端着酒杯走过来,目光迎向方町。
“你不是说找时间叙旧吗,我看就现在好了。听说你现在在卓越成绩彪炳,是秦董的得力助手,恭喜。”
秦天阳有些好奇:“怎么,小夏你以前也认识方町?”
“当然,我可是亲眼目睹了方町追求心心的全过程。”夏瓴笑着,这时又看向隋心:“也恭喜你们,终于走到一起了。”
不等两人反应,夏瓴就将手里的酒干了。
在隋心眉宇微蹙的望着她,只听她问:“怎么,不赏脸?”
隋心笑了一下,就要将杯里的酒喝掉。
谁知半途中,却被另一只手阻断,还未及反应,方町就将杯子拿走,对着夏瓴的杯子轻轻一碰,喝了干净。
夏瓴挑了挑眉,对隋心说:“对你这么体贴,难怪你会改主意。”
隋心只是笑。
那笑容恬淡而轻缓,静静绽放,无声无息。
太多的事,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可是此时此地,她却难以解释。
比起坚定要守护的人,误会只是一时的。
就在这时,秦朔拿着两杯酒走了过来,口气很冲:“你们两个对我女朋友一个,这可不公平,要喝就得这样喝。”
说话间,秦朔将一杯递给夏瓴,两人交换了个眼神,随即绕过对方的手臂,成交杯酒的姿势,将杯子里的酒饮尽。
吞下最后一口酒精,秦朔笑容讥诮的说:“这回呢,肯赏脸吗?”
隋心平静的看了秦朔一眼,又迎上夏瓴的目光,心里明白,不喝掉手里的酒是走不了的,既然大戏已经唱到了这般田地,不管她演的多么拙劣,都得演下去。
思及此,她转身面向方町,在他的目光下,缓缓拉起他的手臂,同时抬起自己的,与他相绕。
近在咫尺的那双桃花眼里,写着惊讶。
她却依然在笑。
直到冰凉的杯缘轻轻触到嘴唇,侵蚀味蕾的液体划入喉咙,轻轻眨眼时,微垂的眸子透过玻璃杯,看到的是站在那边看热闹的人们。
还有这时忽然闯入视线的,那双黑色的皮鞋。
只隔了几步远。
难以忽视的存在感,再度袭来。
眸子瞬间抬起,正撞见彼端那双冷冽的黑眸。
呼吸微窒,酒精汹涌而来。
她用尽一切力量,极力压制住要咳嗽的感觉,却在最后一口入喉时,终于被它击溃。
“咳咳!”
方町很快扶起她的胳膊。
隋心一手捂嘴,摇了摇头,表示无碍。
秦媛也在这时站起身,将她拉回椅子上。
——
隋心不经意抬眼,那高大的身影已经不在那儿了,唯有夏瓴晃过紧张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
夏瓴的眼里,写满了愧疚。
隋心扯着嘴角对她笑了一下:“我没事。”
然后,就见夏瓴妥协似的叹了口气,走上来说:“不能喝就别喝了,逞什么能?反正只要你开口,他一定代劳啊!”
隋心眼眉弯弯:“晚点他还要开车。”
“他现在的酒精摄入,早就不能开了。”夏瓴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
话音刚落,这时,隋心就感觉到旁边的椅子被人拉开。
她下意识的转头,余光首先瞄到的是嵌着钻石的西装袖扣。
而瞬间攻占了鼻息的,是那熟悉的沐浴乳的香味……
另一边的秦媛,突然说道:“哦,钟总回来了。爸,你还不知道吧,其实方町和钟总是发小。”
“哦?”秦天阳饶富兴味的看过来,“小钟呐,你该不会是因为方町,才跟我们卓越合作的吧?”
但听一声轻笑,低沉的嗓音,很快自隋心耳边响起:“秦董说笑了,卓越的商业信誉,我一直是信得过的。当然,有一个信得过的朋友帮我们钟氏多把一道关,就像是在稳固的合作关系上,再加一道护身符。”
方町已走到跟前,笑道:“不管怎么说,咱俩都得喝一杯。”
钟铭挑眉,深邃的眸子缓缓划过近在咫尺的纤细身影,却只见她沉静的微微低头,面容淡而冷,唇上的妆有些残了,有一部分印在杯缘。
黑眸垂下,拿着酒杯站起身时,这时就见一道金色的影子,突然歪了一下,手里的酒杯竟然向他旁边倒去。
他迅速抬手,抓住那白皙的腕子,将那抹鲜红拉向自己。
与此同时,方町也伸出手。
夏瓴杯中的红色液体,有很大一部分倒在方町的手上。
——
背对着这一切变故的隋心,只觉得像是被一股力道拉了一下,那温热的手强势而果决,顷刻间她就向那深黑色的胸膛栽去。
她下意识的抬手去扶,正好撑住那片质地柔软合着轻绒的衬衫,触手所及是结实的肌肉线条。
与此同时,肩膀上落下一片冰冷,顺着弧度流入领口。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当隋心意识到时,已经立刻抽手,站起身,下意识就要去擦肩膀上的血红液体。
一时间,周围的气氛异样的窒息。
隋心微微抬眸,正见到那高大的身影也随着这番变故,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一张纸巾。
然而片刻间,另一张纸巾,已经覆在她的肩上。
隋心抬头望去,正对上方町的目光。
而制造了这场意外的夏瓴,却一把拉过隋心,将她带离那两个高大的男人,远离那压迫感。
隋心只听到夏瓴说:“对不起,心心,我带你去清理一下。”
——
打从夏瓴拉着隋心去洗手间时,隋心就猜到夏瓴的目的是什么。
尽管一年不见,夏瓴依然是那个直来直往,要表达什么都不会搞太多迂回的女孩。
所以直到两人从洗手间里出来,隋心也没有提出要回会场,只是安静地看着夏瓴,脸上依然挂着那样的笑容。
“这里我不熟,不知道有没有可以坐下来的地方。”
隋心开口,夏瓴反而愣了一下,随即走向会场的反方向:“那边有休息区。”
休息室里空无一人,门扉虚掩着,隐约能听到会场那边的躁动。
静默片刻,坐在沙发椅一端的夏瓴,再也忍不住,冲口而出:“心心,你知不知道你今晚的笑容,像是在哭?”
隋心依旧在笑:“是么,不好看么?”
“好看,但是我觉得你心里在哭。”
“哦。”隋心缓缓垂眸,终于不再笑,却也没有露出丝毫悲伤,平静的出奇。
“夏瓴,我知道你有话想问我。其实,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顿了一秒,隋心抬起头,声音极轻道:“因为,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还能告诉谁。”
——
夏瓴定定的望着她,只觉得心里一拧一拧的疼。
“好,我问你,你和方町怎么回事?是演戏,还是来真的?”
只见红唇轻启,吐出清晰而平缓的三个字:“是真的。”
夏瓴愣了一下,眉头皱起:“我没听错吧?之前在同学会上,你还和钟铭在一起,这才几天,怎么……”
“因为我突然发现,人生里不是只有爱情。”隋心轻声将她打断。
夏瓴怔住,忽然觉得隋心一下子陌生许多,仿佛变成个另一个人,却又像是在原有的那个灵魂上,又衍生出另一个她。
只见隋心抿了抿唇,笑了。
却不再是之前那种笑,极浅极淡,缓缓融入眼底。
“以前,我一直相信,只要两个彼此喜欢,有信心一辈子不离开对方,那么即使没有结婚,没有时时刻刻在一起,他们也不会分开。可是就在昨天,我明白了另一件事,发现原来以前的想法很幼稚。”
夏瓴蹙眉问:“是什么?”
“是责任。”
隋心喘了一口气,捏紧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如果抛下责任,只随着自己的情感,任意而为。我恐怕过不了自己这关。”
话音落地,那笑容越发浓郁。
眼泪流下时,就像是为其点缀的装饰物。
夏瓴忍不住抓住隋心的手,她的手凉的吓人。
“心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跟我说,我会帮你。”
隋心抬头望来:“夏瓴,你帮不了我的。其实这些问题,我早就知道解决的办法,只是我一直在纠结,徘徊,举棋不定。”
夏瓴追问:“是不是姚晓娜,她又做了什么?”
隋心笑出声:“对,姚晓娜是做了些事,但是姚晓娜不是唯一存在的问题,即使我今天弄死她,问题也不会解决。而且从某个角度上,我还得感谢她,让我这么快清醒。”
夏瓴不禁轻叹,握紧隋心的手:“我知道了,是因为钟氏现在的处境对吗……钟铭他现在是很难,可是这不关你的事,不应该由你承担。”
隋心轻轻摇头:“夏瓴,你错了。两个人在彼此喜欢上对方的那一刻起,就对对方有责任。不是谁的力量大,谁就应该承担起所有。正是因为钟铭为我牺牲太多,我才应该为他做这件事。何况,我还有父母,他们生我养我,不是为了让我反过来伤害他们的。”
或许,生活之余平凡人,更多的只是琐碎的细节。
我们朝九晚五,我们醉生梦死,我们渴望找寻自我,不管太阳是否照常升起。
每一天,我们都在扮演不同的角色,别人的孩子,别人的父母,别人的员工,别人的配偶。
面具频繁更替,时刻提醒自己莫忘初心。
大概,唯有在想起曾经那个为了另一个人,奋不顾身的那个自己,才不会迷失吧。
——
夏瓴的眼圈已经泛红,她向前倾身,搂住隋心:“值吗?”
“比起让这份在我心里最单纯的感情,变得血流成河,比起身边的人一再因我受到伤害,比起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他们的痛苦上……我,只是放开手,如此简单。”
如此简单……
那最后四个字,几乎噎在喉咙深处,艰难的吐出。
夏瓴的眼泪已经流下:“所以,你已经决定了是吗?”
“何止决定,我不是已经这么做了么?”隋心轻笑着,抬手擦向夏瓴的眼角。
水雾中,夏瓴只见到那抹笑里,仿佛和着血。
静默良久,夏瓴才再度开口“好,我不再劝你。但是我要告诉你另外一件事。”
“什么?”
夏瓴将眼泪擦干,笑问:“你还记得一年前,你将那幅油画寄到美国,托我带给钟铭吗?”
“记得。”隋心颔首。
“那钟铭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是哪一天送过去的?”
隋心缓缓摇头,不禁蹙眉。
停顿了一秒,夏瓴轻声道:“就是在他订婚的那天。”
隋心愣住:“什么……”
“我当然是故意的!”夏瓴深吸一口气,扬起笑容:“我故意选在那一天送上贺礼。就是要搅这个局!”
——
夏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她带着那幅油画来到休息室里的情景。
那天的钟铭身上也穿着像今天一样的定制西装,衣着光鲜,全身上下都透着尊贵和优雅,可是他的眼神却极冷极沉,幽黑的望不见底,像是有什么东西已经死去。
直到她将包在油画外面的保护纸,一把撕开。
那双黑眸里,才融入了一丝色彩。
时间因此而凝滞。
那高大的身影缓缓站起身,来到跟前,抬手的动作透着小心翼翼,直到修长的指尖触到那上面的油彩。
那一瞬间,夏瓴仿佛看到了,那片漆黑中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湿润。
然后,夏瓴将那幅画交给他,转身走向门口。
在手搭上门把的瞬间,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有没有说什么。”
隋心什么都没说。
可是夏瓴却说:“哦,她说,祝你们百年好合。”
——
半个小时后的仪式上,那高大而阴沉的身影如期出现。
站在彼端的姚晓娜盛装出席,是全场最漂亮最亮眼的所在。
直到那抹沉黑的身影走到姚晓娜面前,全然不顾司仪宣布的流程,径自打开放在桌上的丝绒盒,露出里面那对豪华而造价不菲的订婚戒指。
男款的那只,被那粗粝的指尖拿起,轻缓的投入香槟杯里,激荡着淡金色的液体,涌出细碎的泡沫。
而女款的,则孤零零留在盒子里。
随即,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他说:“我现在宣布,礼成。”
话音落地,他已转身离去。
全然不顾姚晓娜、双方父母,和一屋子的亲朋好友。
那一刻姚晓娜的脸色,是夏瓴印象中最难看的,她从没在姚晓娜脸上,望见过那么苍白的颜色,仓皇失措呆呆站着,丢失了尖酸刻薄的利爪。
——
故事讲完,夏瓴依旧是那样的笑,还多了一丝痛快。
在隋心震惊的目光下,夏瓴说道:“我告诉你这件事,并不是希望你改变主意。相反,是希望你坚定自己的选择。既然你是为了身边的人牺牲,放手,那么我就再多给你一个理由。心心,钟铭这个男人,的确值得你为他这么做。”
夏瓴的话清晰地响在耳边。
隋心扬起笑容时,尝到了心里鲜活血腥的疼,被人凌迟的疼。
为了那个男人而疼,更为了再难动摇的决心而疼。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小丫头,再也不是那个哭着说你要身披金甲战役,脚踩七彩祥云回来,让我后悔当初没有选择你,转眼却又情难自禁不懂得拒绝的小丫头了。
现在的她,已经学会成全。
如果在一起是对别人的伤害,那么保持距离,就是对彼此最大的救赎。
正如夏瓴所说,钟铭值得她这么做。
就算现在只尝到了苦涩,也许多年后历经沧海,再回顾这条荆棘路,却可以体会到,何谓“历经伤心事,才知乃回甘”。
所以……
钟铭,是时候说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