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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了一整天后,雪兰见到了三姐。
不需要询问她是否幸福,只看外表就知道了,曾经纤细苗条的姑娘一下子肥了一圈,只不过脸上却始终挂着甜蜜红润的笑容。她抱着高挺的肚子,跟雪兰诉说这几年发生的事情,两个姐妹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周先生是个很富有的人,他和三姐的爱巢是一座小洋房,家里还有几个伺候仆人,可是周大姐并不跟她们住在一起,只是偶尔她会拄着拐杖上门,探望一下自己的媳妇,每当这个时候,那一动不动的双眸就仿佛焕发出了新的神采。
三姐告诉雪兰,周大姐不喜欢自己的儿子们在道上混,觉得他们做了许多坏事,所以就不肯跟儿子生活在一起,也不肯接受儿子的钱财,所以才总是一个人在街头上卖唱。可是周先生也没有办法,他既然入了这个行当,就不能轻易离开了。
一直以来,雪兰跟李氏是相同的想法,也觉得三姐不应该嫁给这样一个混迹江湖的人,因为他走的不是正道。也许表面上看他十分体面,有钱又受人尊敬,可谁知在这光鲜亮丽的背后又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阴暗呢,只是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
雪兰摸着三姐肚子说:“我能觉得这孩子在动。”
“可不是嘛。”三姐微笑着说,“你不知道,有时候我都能感觉他在里面呼啦呼啦的,动的可厉害了。”
“这么调皮,肯定是个男孩。”雪兰说。
“刚怀上他的时候,我还做了一个梦,太阳和月亮交替升起,变化得好快好快,然后忽然之间,天空就大亮了,一轮火热的太阳挂在天上,然后我就热醒了……”
正说着呢,一个男人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正是三姐的丈夫周先生。
他跟三年前没什么变化,依然是那种沉稳而冷淡的模样,他微笑着跟雪兰点点头,叫了声‘妹妹’。
他的个性并不热情,但很有分寸,说话慢条斯理,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只是雪兰起身告辞的时候却忽然看到了一个很眼熟的人。
“五姐,你还记得她吗?”三姐笑着问。
雪兰只是看她很眼熟,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她是谁。
“美玲,这是我妹妹。”三姐对那个女仆打扮的女人说。
“哦,这就是夫人您那位大名鼎鼎的妹妹啊,没想到当年那个小女孩竟然就是雪后山岚先生,久仰大名。”女人文绉绉地说。
雪兰猛然记起,几年前在北平的时候,三姐有个叫韩美玲的女同学,被富少爷玩弄怀孕,事后跟三姐打架流产,然后失踪的女人。
“当年我年轻不懂事,做下了许多错事,后来在外漂泊,受了许多磨搓,要不是遇到三姐,我……”韩美玲说着说着,竟然落下泪来。
雪兰惊讶地望着她,印象中那是个有些傲气的美貌女孩,清纯靓丽,美丽优雅,而现在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竟然风尘的让人不敢相认了。
这时雪兰才知道,她逃家后就被卖了,在沪市当起了交际花,开始很红,后来渐渐落寞,成了下等舞女,三姐嫁给周先生后,有一次在他经营的一家舞厅里认出了她,跟她相认后,就带回了家里,让她做了女仆。
三姐也许是觉得当初做的事有些对不住她,看她现在过得可怜,所以才想帮一把。
雪兰十分不解,悄悄问三姐:“你要是想补偿她,何不送她些钱,为什么弄回家里来?你看她妖妖娆娆的样子,着实有些不像话。”
像小时候一样,三姐笑着戳了雪兰的额头一下:“你呀,怎么?害怕她妖妖娆娆地勾引你姐夫吗?”
雪兰看着她,没有说话。
三姐叹了口气说:“当初我是想送给她钱的,可她偏不要,非得跟我回家,许多年过去了,早就不是过去那个骄傲的姑娘了,她是跪在地上,磕着头求我的。我当初也真以为她是想跟我回家过太太平平的日子,可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她总喜欢往你姐夫身边凑,还没事就在我们身边转悠,偷听我们说话。”
雪兰是真惊讶了,问她:“那你还留她在家里?而且你现在还怀着身孕呢,你不怕她对你心怀不轨啊?”
三姐摇摇头说:“当初咱妈不让我嫁给老周,觉得他不是好人,在外面干坏事。可我嫁给他不为别的,就为他不会轻易被女人骗。她勾引不到他,她也危害不到我。我还留着她是因为,我想看看好心究竟能换什么回报。”
人终究还是会改变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一点也不错,在雪兰的印象中,三姐一直是个有点单纯冲动的女孩子,可是仅仅跟周先生结婚两年,她身上就有些东西变了。
三姐在周先生之前喜欢过两个男人,第一个男人欺骗三姐,就为了哄自己的女人高兴。第二个男人因为喜欢的女人不管不顾,可是周先生不一样,三姐不是头脑一热嫁给了他,而是知道他是什么人后才嫁给了他。
接着,三姐又兴致勃勃地谈起了身边的趣事,仿佛又跟记忆中那个三姐一样了。
这次回归,雪兰的身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过去是先生,现在都有人喊她大师了,还有大学接二连三地请她去演讲。
有一次她在大学做完访谈后遇到了一个人,他手拿雪兰的书,问雪兰要签名。当时周围挤满了学生,大家都兴奋地看着他们,因为学生们眼中的大教授居然也是山岚先生的书迷。
雪兰一开始并没有认出他是谁,只是在递给他签名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一个信封,那上面有自己的笔迹,收信人是‘王爱年先生’。
雪兰这才抬起头仔细打量他,这是位高挑纤瘦的青年,当年她截胡了他的一套书,所以给他邮寄了书费。
王爱年微笑着冲她点点头:“山岚先生,您好,也许您不记得我了,可是我曾经跟您通过几封信,一直都期待见到您。”
雪兰摇摇头说:“我记得您,那一年承蒙您和周寒震教授赠书。”
“哪里话,是我的荣幸。”他怔怔地看着雪兰说。
雪兰冲他笑笑,刚要转向下一个人时,却忽然听他说:“我一直都有个问题想要问您。”
“您请说。”
“大概是几年前的事了吧,那天北平大学的校园里正在演出您的小说《妻妾成群》改编的话剧《毁灭》,有几个女孩子凑上来找周寒震教授要签名,请问您当时站在其中吗?”
雪兰也想起了那件窘事,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原来我们当时就见过面了。”
王爱年摸索着手里的信封说:“其实当时我就感到奇怪了,我看到了一个小姑娘的字迹,竟然跟我喜欢的山岚先生的字迹一模一样,我还在奇怪这个小姑娘跟山岚先生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当时能追上去多问几句就好了。”
雪兰只是笑,却不知该回答他什么了。
“如果……我当时追上去问你了,你会承认你就是雪后山岚吗?”他又问。
雪兰还是尴尬地笑着,并不回答。
王爱年也低下头笑了,不再追问她,然后他四处张望了一下说:“我是跟周教授一起来的,怎么不见他人影了,我还以为他会想要跟您聊几句呢。”
雪兰一听周教授来了,也急忙挺直腰板四下寻找,因为她想跟他说声感谢。
虽然他们根本互不相识,可是许多年来他为她写了那么多文章,一开始是挑剔谴责,到后来称赞和褒奖,再到后来全心的支持,为她打抱不平。特别是这几年来,他也为她回国的声势帮了不少忙,所以他们早就算得上知己了。
“太遗憾了,我也很想见到周教授,想向他表达一下谢意。”雪兰说。
王爱年始终没有找到好友的身影,他向雪兰点点头说:“有机会的话一定会见到的。”
说完,他微微弯了弯腰,离开了嘈杂的人群。
王爱年离开大厅后,终于在校园里见到了周寒震,他正独自一人坐在湖边的石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似乎看得入迷,可是走近一看就会发现,他根本没有在读书,只是握着书而已。
“这一年来你为山岚先生写了那么多文章,怎么她来了,你反倒躲了,刚才我去见她,她还说想见你一面呢。”王爱年在好友身边坐下,半响不语,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周寒震一直沉默,最后他轻笑着摇了摇头:“还是不要见她为好,我怕真的相识之后,会忘不了她。”
王爱年看了好友一眼,最后也笑了,两个人就坐在那里,远远地望着人满为患的大礼堂,那里有一位年轻迷人的女士,她才华横溢,为人高尚,让人心仪不已。可惜他们却只能坐在这里远远地望着,心里知道她就在那里。
这次回来,雪兰还遇到了一个熟人。
有一天,她和李氏一起出门听戏,离开戏院后,二人分别坐上了一辆黄包车,跑着跑着,雪兰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前面李氏的黄包车越跑越远了。
雪兰正要叫李氏的时候,拉车的人忽然停下了,然后许多穿着绸缎马褂,带黑色遮阳帽的男人围了上来。
雪兰吓坏了,这么多陌生男人忽然围住了她,难道是绑票的?早知道她就坐汽车了,可是谁能想到大白天会遇到这种事。
正要喊叫时,其中一个男人揭开帽子,面容也露了出来。
是殷久远。
青涩的少年已经变成了高大壮实的青年,他看上去那么高,面容也冷峻了不少,一身黑色的绸缎衣裳,早已经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
“是你……”雪兰讶然地望着他,“你……”
殷久远没有搭话,而是直接拽起了黄包车,轻轻跑起来,另外十几个男人跟在后面,阳光下,纷乱的脚步声打乱寂静的街道。
他没有把车子拉去别的地方,而是远远地坠在李氏后面。
雪兰看着他奔跑的背影,忽然想起了几年前,他也是这样拉着她跑的。
“久远……”雪兰试图叫他,她不知道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且他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拉着她跑呢?
“别怕,我只是送你回家。”拉车的人说,他的声音一如当年那样清澈好听。
等到达目的地后,身后的十几个男人都消失了踪影,只有殷久远把车子拉到了雪兰家的那条街上。
他放下车,直起腰,却始终背对着雪兰。
前面的李氏已经下车,她根本没发现任何异样,还招呼雪兰快点,就径直上了楼。
雪兰走下黄包车,局促地站在他身边,而他却看都不看雪兰,冷峻的面容只是直视着前方。
许久后,他轻轻叹了口气,拉起车子说:“你回去吧,我走了。”
可是他没走,人就站在原地,双眼盯着地面,神情有些倔强。
雪兰看了他一会儿,就迈开步子向家里走去。
刚走了几步,他就追了上来,然后抓住了雪兰的手腕。
“五姐……”
雪兰立即抽回了手,犹豫了一下说:“谢谢你送我回家,我母亲和我先生在等我,再见。”
她没有回头看一眼,而是飞快地走回了家,一进家门,大妮就对雪兰说:“二小姐,今天有人给您送来了一幅画。”
雪兰愣了愣,往客厅一瞄,正好看到了那幅《玫瑰与黄莺》。
王程彦正围着那画惊叹,见雪兰回来了,急忙拉着她看画。
“你认识大画家韩晓飞先生吗?他怎么会给你送画?这画也太让人惊诧了,多么震撼人心啊。”
雪兰搂着王程彦的腰,靠在他身上说:“当然认识啊,他也是我的读者嘛,以前给我的作品画过不少画呢,这就是其中之一。”
“啊,我做了红烧猪蹄,赶紧洗手吃饭了,吃完饭再看画。”王程彦推了推雪兰说。
“又是红烧猪蹄啊,要吃胖了。”雪兰说。
“害怕吃胖还每次吃那么多。”
“我才没有吃很多……”
正午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二人身上,那长长的影子似乎也在日光中柔软了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