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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天灭地的打击,不过如此。
苏陌尘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如此的戏剧化,而其中的主谋,竟然是他血缘羁绊最深的父母亲人。
他僵硬的转头,看向跪坐在地上悔恨不已的归离,听见自己清晰的问:“他说的是真的?”
归离压根儿就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双手蒙着脸,不说话。
“告诉我。”
苏陌尘声音提高,带着迫人的威压。仔细听,还能发现几分几不可查的颤抖。
秦鸢有些担心的看着他,谁都没有想到真相会是如此的残忍。一个自私自利的父亲,再加上一个扭曲变态的母亲,导致了他凄惨荒芜的人生。就连唯一对他亲厚的外公,一直以来也在隐瞒他。
她难以想象此刻苏陌尘的心里会有多痛。
归离闭了闭眼,终是点了点头。
“是。”
苏陌尘不可自抑的晃了晃,险些站不稳。
“公子。”
尽天一把扶着他,眼神愤怒又担心。
“归老,你怎么可以这样…”
“够了。”
苏陌尘却打断了他,声音十分冷静,冷静得有些可怕。
“你一直都知道?”
归离没抬头,“是。”
苏陌尘没再说话,只孤单的站在那里,背影笔直而单薄,像行走在沙漠里的孤独旅者,看不见未来的方向是光明,还是被黄沙淹没的黑暗。
空气中吹来微微的风,他发丝轻柔的飘荡,白如雪。
秦鸢被那一头白发刺得眼睛生疼,忍不住别开了眼,神色却满是悲悯和隐隐的愤怒。
这是怎样的父母?竟狠心用命来逼迫自己的儿子?这和当初容昭的父亲有何区别?甚至,更为恶劣。
为了自己的私欲,如此的费尽心机利用欺骗自己的儿子,让他承受世间至痛。
生,不如死。
的确是生不如死。
苏陌尘一直静静的站着,没再说一句话,眼神里荒芜却迅速蔓延成殇,淹没了最后的色彩。
他想着自己这短暂的二十多年人生,先是被父亲和母亲用仇恨绑架束缚,一直隐姓埋名过着万人艳羡自己却备受煎熬的生活。却又爱上了‘仇人’的女儿。
因为仇恨,他不得不压抑自己蠢蠢欲动的感情。
因为仇恨,他步步为营最后逼死了心爱的女子和她腹中还未出生的孩子。
因为仇恨,他半辈子活在挣扎矛盾的痛苦之中。
然后他绝望了,心如死灰了,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出母亲的尸骸以告慰她的亡灵。现在却告诉他,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仇恨是假的,血书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罪魁祸首,却是那群逼着他复仇的‘亲人’。
这算什么?
当初迫于威胁不得不服软甚至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而死,到得如今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依偎在其他男人的怀抱。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那么他当年为了母亲为了那所谓的灭族之仇不惜和自己所爱的人反目成仇又是为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了,现在连仅存在心里的寄托也都只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
那他又算什么?
难道,只是一个复仇的工具?
喝~
是的,他只是一个没有感情只为报仇的工具,只是一颗,被捏在父母手中的棋子。
他自以为的韬光养晦成了凌迟自己的利剑。
他自以为的苦衷隐忍成了嘲笑自己的把柄。
他自以为的良苦用心成了作茧自缚的笑话。
冷,从脚底升腾起的冷意,一点点蔓延至全身,他甚至听得见自己滚烫的鲜血一寸寸冻结的声音。
他控制不住的浑身开始颤抖。
“苏陌尘。”
秦鸢低低唤了声,眼神复杂,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他。
苏陌尘仿佛被什么击中一般僵直了身体,然后机械而缓慢的回头,目光空洞的看着她。
秦鸢对上他死寂的双眸,呼吸也跟着一滞。
容昭一直没说话,这里的人当中,他大概是最能体会此刻苏陌尘的心情的人了。他被自己的父亲用性命相博来利用,苏陌尘则是被自己母亲宁可以尸骨无存为代价来束缚逼迫。
他们都是被自己亲人舍弃的棋子。
只不过他比苏陌尘幸运的是,他至少有个疼他爱他的母亲。
而苏陌尘,什么都没有。
不,他曾经拥有过,拥有过他最想要的女人。
而如今,这个女人在自己身边。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容昭抓紧了秦鸢的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平复他心底那一丝突然浮现的惶恐和害怕。
苏陌尘的眼神也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忽然笑了声。
低低的,浅浅的,似山间的清风卷过时光河流的笑声,空荡荡而苍凉的飘荡在这个封闭的空间,听得人心口都莫名的揪紧。
“公子…”
尽天声音里满是担忧和惶惑,生怕他一个想不通做出什么事来。
苏陌尘却收了笑,内力凝聚在掌心,将掉落地上的剑吸了起来,直直指向非天。
“既然如此,你也没有活着的价值了。”
非天目光一缩,身形陡然一翻,却是凌空退了出去。
容昭和秦鸢都跟着一惊,竟不知他何时自行解开了穴道。
苏陌尘一剑没刺中并不停留,身形一闪破空而去,带着凌厉的杀气,直逼非天。
秦鸢和容昭也跟着飞跃而去,非天却在半空中一挥手,眼前出现一个透明结界,阻挡了几人的去路。而他就在这一瞬间,骤然消失无踪。
苏陌尘半跪在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苏陌尘!”
刚落地的秦鸢见此,立即奔了过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哐当——
剑,第二次从他手中脱落。
容昭走过来,看见刚才那剑尖抵着地面的地方,已经裂开了好几条缝隙。
秦鸢已经给苏陌尘喂了药,“你怎么样?”
苏陌尘又片刻的茫然,自从离开北齐后,这是两人初次这般亲密的靠在一起。她身上那种熟悉的幽香浸没骨髓,将他冻结的血液慢慢融化。然而他不可以贪恋,他已没了资格。
移开目光,他淡定而坚决的推开她,也不坐起来,亦或者,早已没了力气。
“抱歉。”他这样说,“阿凝,你恨我,是对的。”
被容昭扶起来的秦鸢闻言摇摇头,“我已经不恨你了,我也没资格恨你。”
苏陌尘低着头,白发垂膝,淹没了神色。
他的声音低低的,喑哑的传来。
“我宁可你恨我…”
秦鸢不说话。
苏陌尘微微抬头,方才凝聚在眼中的所有情绪刹那消失殆尽,只剩下一望无际的漠然。
死寂一般的漠然,仿佛没了生命力。
秦鸢蹙了蹙眉,刚欲走上前,身后忽然有凌厉的剑气呼啸而过。
“贱人,纳命来。”
低斥的女声尖锐的响在耳侧,苏陌尘骤然抬头,容昭已经揽过秦鸢的腰原地一个旋转,刚欲出手就牵扯到胸口那股郁气,他闷哼一声,动作也跟着一滞。
旋转的时候,秦鸢的长发跟着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刚好擦过剑锋,而后她反手一掌劈过去,与此同时苏陌尘的剑也跟着递了过来。
前后夹击。
“啊——”
短促的低呼声起,淹没了剑刺入*的声音。
秦鸢抬头,便看见恪靖那张扭曲痛楚的脸,而她的胸口,被苏陌尘的剑刺中。
血,妖娆的滴落。
“是你?”
苏陌尘已经收回了剑,恪靖踉跄的后退两步,半跪在地上,手中的剑也哐当一声落地,哇的喷出一大口血来。
容昭冷眼看着,正准备给她补上一掌,却被秦鸢阻止。
“你来这里做什么?”
恪靖捂着胸口,满眼恨意的看着她。刚欲说什么,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刚才秦鸢那一掌可不轻,她已受了严重的内伤,再加上苏陌尘那带着内力的一剑,更是损伤了她的筋骨心脉,无力回天。
如今的她,不过就是强撑着一口气而已。
秦鸢盯着她,这个女人已经失踪了半年,连容昭都没查到她的下落,没想到居然一直在空桑。
想来她一直埋伏在这周围,刚才趁容昭受伤苏陌尘遭受打击而她警惕降低而一举杀了她。
恪靖好不容易平复了胸口翻滚的血气,抬头看着她,冷笑。
“没看到你这贱人的尸体,我怎么放心?”
“闭嘴。”
容昭怒喝一声,恪靖用一种温柔而幽怨的眼神看着他。
“你为了她,几次三番对我恶语相向。”她再也克制不住嫉妒的低吼,“她有什么好?”
容昭压根儿懒得与她解释,这女人就是神经病,自高自大自以为是,跟她多说一句话都嫌浪费口水。
恪靖却不罢休,“你说话啊——”
苏陌尘忽然递出剑来,干脆而果断的划过她的脖子。
“呃…”
恪靖蓦然睁大眼睛,还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秦鸢猝然回头盯着苏陌尘。
苏陌尘神色淡然的收回剑,恪靖也跟着砰的一声倒了下去,脖子上的血慢慢晕开在地面,凄艳而妖娆。
秦鸢看着他手起刀落的姿势,想起很多年前雨夜里那一场刺杀,他将她护在怀中,手中的剑也是这般飘扬若柳,行云流水般挥舞,穿梭在那群黑衣人之间。在剑收回的那一刻,四周黑衣人轰然倒地。
鲜血漫开,混着雨水,红得刺眼。
他已经转身,“带她离开这里。”
然后他向前走。
归离忽然低唤,“墨儿…”
苏陌尘脚步一顿,没有回头,然后继续走。
归离张了张口,到嘴边的呼唤咽了下去,脸上布满了苍凉和悔恨。
尽天已经跟了上去。
容昭皱眉,“你要去哪儿?”
苏陌尘依旧没回头,只是将剑抛出去,刺向空无的地方,忽然插进一块漆黑的石壁上。然后就看见漩涡,那石壁慢慢变得透明,形成一个结界网。
“这是唯一的生门,带她走。”
他话音刚落,忽然地面开始震动,四周想起非天癫狂的大笑声。
“走?今天你们谁也别想走。”
刺耳的声音传来,秦鸢回头,看见那原本被开启的结界慢慢收缩而后淹没无踪,化成沉重而封闭的山壁。
地面抖得更厉害了,除了秦鸢,其他几人都有伤在身,此刻更是被晃得险些要摔倒。
秦鸢扶着容昭,自己也快站不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陌尘双手摊开结出一张结界,勉强稳住身形。
“他启动了这里的阵法。”
“什么阵法。”
苏陌尘一阵沉默,而后缓缓回头,目光里有浓郁的黑色凝聚又化开。
“诛魂。”
“什么?”
秦鸢不明所以,忽然目光一顿,缓缓侧头。
目光所及处,方才黑黝黝的天地忽然有红光慢慢升起,而且不断扩大蔓延。
灼热的岩浆从高处哗啦落下,如瀑布飞泉,滚滚而来,转眼就将刚才倒在地上的恪靖淹没,尸骨无存。
秦鸢骇然。
“快走。”
容昭立即拉着她的手往后奔跑。
苏陌尘却双手凝结光圈,轰然打在地面上,地面裂开,然后迅疾断裂。在岩浆即将奔涌而来的时候,地面分裂成两段,形成楚河汉界。
危险暂时褪去。
苏陌尘松了口气,而后胸口压抑的郁气成倍的接踵而来。他半跪在地上,吐出一大口血。
“公子。”
“墨儿。”
尽天和归离连忙走上去,纷纷给他运功疗伤。
秦鸢回头看着被那岩浆折射出的红光照亮出他几乎和白发同样惨白的脸,唯有唇边那一丝鲜血成为最刺目的颜色。
她也被那血红刺得眼睛一痛,然后走过去。
“你们都有伤,让我来吧。”
归离和尽天相视一眼,而后共同收掌。
秦鸢坐下来,正准备运功,苏陌尘却忽然开口。
“我本是将死之人,不用浪费真气了。”
秦鸢一顿,皱了皱眉。
“你不会死。”
苏陌尘惨笑一声,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看向身后,缓缓降落的非天。
“不惜用同归于尽的方式,也要杀了她吗?”
非天冷哼,“她坏了我所有计划,害我巫族举族倾覆,自该为他们陪葬。”
容昭走过来,习惯性的将秦鸢拉到自己身后。
秦鸢却难以克制自己的怒气,“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父亲?为了报仇,不惜利用自己的亲生儿子?你到底有没有心?当初是你私欲膨胀才为祸全族,若说罪魁祸首,你当之无愧。你的族人本无辜,却都因你而死。要陪葬也是你给他们陪葬谢罪。如今,你又有什么资格来主宰他人的命运?”
非天眯着眼,怪笑一声。
“小丫头,你倒是和你母亲的脾气如出一辙。”他语气几分嘲讽几分怀念,更多的是仇恨。
“不过…”他话音一转,之前那种扭曲变态的兴奋重回眼底,“你很快就要死了,不知道她知道后会是什么心情?我很期待呢…”
“可惜你看不见了。”苏陌尘悠然闪身而去,“她也不会死。”
非天应付得漫不经心,语气也十分惬意。
“诛魂,诛世间一切魂灵,就算她身体里有你的血,就算她灵魂移体重生,照样逃不过挫骨扬灰的下场。”
“是吗?”
苏陌尘忽然手中招式变幻,周围光速渐起,将两人重重包围。
轰——
爆炸声响彻四周,山壁开始震动,山石碎裂,滚滚落下。
非天震惊,“你居然…”
苏陌尘趁他失神的片刻,立即退了出来,迅速来到秦鸢身边,抓住她的手。
“跟我走。”
他纵身跳跃,直直穿越墙壁而过。
“鸢儿。”
容昭惊呼一声追了上来。
秦鸢回头,看见白色的光圈渐渐收拢,容昭的面容也跟着慢慢消失。
她心中一惊,“容昭。”
苏陌尘却拉住她,“他没事。”
“可是…”
“咳咳…”苏陌尘忽然用力咳嗽起来,抓着她的手也慢慢松开,靠坐在地上,脸色比刚才还白。
“你怎么了?”秦鸢脸色一变,跟着蹲下来,替他把脉。
“没事。”
他收回手,微微喘息。
“他们在隔壁,暂时没有危险,你不必担心。”
秦鸢抿唇看着他,不说话。
苏陌尘缓缓抬头看着她,“阿凝。”
他说,“我叫…非墨。”
秦鸢一顿。
非墨…即白。
她看着他,明明还未到而立之龄,却华发早生。看着,那般的苍老和荒凉。
不想要为墨所侵染,所以才喜爱白衣,纤尘不染么?
眼眶忽然涌上淡淡酸涩,她抿了抿唇,坐在他身边,轻轻道:“我宁愿你只是苏陌尘。从未认识你那天起,你就只是苏陌尘。”
苏陌尘眼睫低垂,苦笑一声。
“这么多年,我几乎都快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了。”他的声音低低浅浅,如梦呢喃,“如果可以,我也宁愿我只是苏陌尘,而不是什么巫族的少主,更不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
“你从来不是我的仇人。”
秦鸢抱着膝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回头对他笑笑。
“应该说,你是我的恩人。”
苏陌尘摇摇头,“你我之间,若没有仇,哪来的恩?”
秦鸢沉默。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从前那般相爱的两人,在历经生死重重刀剑相对后,沉默以对,漠然相向。
血色在眼角蔓延。
秦鸢忍不住回头,看见他左手手臂上被鲜血浸透,赫然想起来她曾在他手臂上化了几刀。
当时不过是为了泄愤,此刻看在眼里,却让她心酸。
“你把衣服脱了,我帮你换药。”
“嗯?”
苏陌尘此时才察觉手臂上的伤口裂开,怔了怔,看见她愧疚逃避的双眸,会意一笑。
“不用了。”
秦鸢低着头,轻声道:“对不起…”
苏陌尘又是一怔,从前两人相处,她向来乖张肆意,有时候还会刻意的惹怒他,企图引起他的注意。
她那般明朗活泼,肆意明快,在他面前通常都是盛气凌人振振有词的模样,从不服输。即便是面对他的冷言冷语而心伤,口头上也从不服输。
世事磨折,竟将从前那张扬明媚的少女磨掉了所有菱角了么?
她成长了,他却因她那般带着血泪的成长过程而心如刀割。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他。
苏陌尘半低着头,“阿凝。如果…”他犹豫着,终究还是问了出来,“如果当年我早些将真相告诉你,你…”
秦鸢知道他要说什么,沉吟一会儿,道:“我会理解你的所作所为,但不会原谅你的欺骗。我要的感情是纯粹而毫无杂念的,尽管你有苦衷,但无论如何,开始于欺骗为基础的感情,我不接受,也不敢接受。”
苏陌尘呼吸一滞。
秦鸢抱着膝盖苦笑,“知道吗?其实,我也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呢。爱情到来的时候,我也曾惶惑害怕过,却又不甘就此放弃而终生遗憾,所以终究迈出了那一步。人的潜力永远是无限的,在此之前,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居然有那么大的勇气,面对你这个不懂风情的冰块还能越挫越勇。即便是备受煎熬,也乐此不疲。”
她想起了多年前那些追逐爱情的日子,眼神渐渐变得遥远而恍惚。
“皇兄说,爱情,是痛,并快乐着的。”
苏陌尘微微一动。
“我以为我已经深刻体会并能继续勇往直线的坚持着。直到三年前——”
“别说了。”
苏陌尘闭上眼睛,打断了她的话。
三年前,那永远是藏在他心中的禁忌与伤痛,因为那场宫变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之间横隔的深仇大恨,也间接的提醒着他这么多年来被父母联手欺骗利用的愚蠢和心伤。
秦鸢自然知道他的忌讳,默了默,不再说话。
空气里漂浮着静谧的气息,夹杂着彼此平稳的心跳,诉说着难言的心情。
轰——
墙壁崩塌的声音响起。
秦鸢猝然回头,便看见左侧石壁多了一个洞,洞口处,容昭还维持着出拳的姿势。
她心中一喜,忙站了起来。
“容昭。”
“鸢儿。”
容昭大步上前抓住她的肩,上上下下的打量。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秦鸢摇头,“你呢?”
“我也没事。”容昭松了口气,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归离和尽天从他身后出来,走到苏陌尘身边。
“公子。”
苏陌尘缓缓站起来,看了眼相拥的二人,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心口上的痛却未曾因此淡漠分毫。
“这里很危险,我们不可一直逗留。”他说,“这里的石壁虽重若千斤,却也抵不过巫族异人施法后的岩浆。山石俱碎,神魂皆毁。”
容昭松开秦鸢,“要如何才能打开出路?”
苏陌尘还未说话,便听得非天猖狂的大笑声无孔不入的传来。
“没有出路,这里早已被我封死,你们就等着神魂俱灭吧。哈哈哈哈…”
容昭脸色沉得堪比黑炭,额头青筋突突的往上冒。
而正在这时,地面又开始震动起来,比之刚才更加剧烈,岩浆滚滚而来的声音如在耳侧。
“不好。他加快了阵法的运行,这里很快就会被岩浆吞噬。”
归离骇然的声音响起。
苏陌尘抿唇,镇定自若道:“你们跟我来。”
他单手结出光圈,归离却突然低喝一声,“不行,你已连番受伤心力交瘁,不可再消耗…”
剩下的话,结束在苏陌尘淡漠而冰冷的眼神中。
他怔怔的站着,眼神逐渐覆上一抹悲绝的哀戚之色。
“你即便恨我,也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做堵住。”
秦鸢还在疑惑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苏陌尘已经单手在胸口结出一个封印,然后打出去,面前封闭的石壁忽然融化,化为了透明的结界。
“走。”
他带头,穿结界而过。
眼前黑影一闪,非天已经堵住了他的去路。
他上前缠住非天,一边与他打斗一边对身后之人道:“容昭,带她走,朝东北的方向,不要回头——”
容昭本来准备上去帮他,听到他的话以后又有些犹豫。他不会放任鸢儿落入这般危险的境地,但是就这样放任苏陌尘和那个变态的非天在这里决斗,好像又有些不道义。毕竟他们都不熟悉这个地方,刚才苏陌尘又救过他们。如今他自己身受重伤,如何能应对那个已经毫无人性的非天?可若是现在不走,他们都得死。
心中几番顾虑,却只是在一瞬间。
他突然松开秦鸢的手,将她推开。
“容昭…”
“走。”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然后转身加入苏陌尘和非天的战斗之中。
“你―”
苏陌尘意外皱眉。
容昭边打边哼道:“你想做从容就义的英雄,然后让她在心里记你一辈子。”他不屑道:“你问过爷答应了吗?我告诉你,你要死没人拦着你,但是不要在她面前死。”
这人,明明是要帮他,却偏偏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苏陌尘嘴角抽了抽,“你就那么没自信?”
“谁说的?”
难得容昭边打还边好心情的与他斗嘴,两人天生的死敌,从初次见面就是死对头,无论是武力上还是口头上,总要斗个高低才罢休。
“爷的女人爷自己会保护,不需要你假惺惺。”
苏陌尘不想和他继续这种幼稚的对话,专心应战。
非天冷笑嘲讽,“今天你们谁都别想活。”
“大言不惭。”
眼前身影一闪,秦鸢也飞身而来,抬手劈断他的掌风,落在容昭和苏陌尘之间。
“鸢儿。”
“阿凝,你怎么还在这里?快走——”
他一句话没说完,非天的掌风迎面而来,他顾不得其他,连忙迎身而上。
尽天,归离也早就跟着加入的战斗。
容昭抽空抓着秦鸢的双肩,道:“鸢儿,你听我说,这里很快就会坍塌,你先走。”
“我不走。”
秦鸢坚定的看着他,“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你休想丢下我一个人。”
“鸢儿…”
“听我说完。”
秦鸢打断他,叹息一声。
“从我重生那一刻开始我就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我活着只为了报仇。可后来我知道,父皇母后活着,小宇活着,雪儿活着,皇兄也活着。我所有的亲人都还健在,我已经没什么遗憾的了。今天就算死在这里,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她握着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微笑嫣然。
“我答应了要嫁给你,便是你的妻子,夫妻一体,怎能大难临头各自飞?若苍天怜悯,我们自会逃生。如若不然,我们葬身于此,做一对鬼鸳鸯也不错。”
容昭动容,“鸢儿…”
秦鸢眼中渐渐有了泪意,却依旧笑着。
“所以,不要赶我走。这个时候,我不想离开你。”
容昭心里划过浓浓的感动,看着她温柔带泪的双眼,重重点头。
“好。我们永远在一起,生死都不分开。”
“嗯。”
非天的冷哼声破空而来,“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打情骂俏,既然那么想做一对鬼鸳鸯,那我就成全你们。”
他忽然全身真气大开,震退苏陌尘等人,双手凝结掌风,千钧之力的打向二人。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才行。”
容昭和秦鸢对视一眼,双双迎上去。
几大高手混战造成的影响可想而知,周围的山石早已碎裂,不断有巨石落下,砸得地面一个个的大坑。
重伤后的苏陌尘几人根本就稳步住身形,眼见一块巨大的石头落下,直直砸向苏陌尘。
归离目疵欲裂,嘶吼一声。
“墨儿——”
苏陌尘只觉得被重力一推,重心不稳的倒在地上,紧接着耳边就传来轰然之声,淹没了转瞬而逝的闷哼声。
他猝然回头。
归离趴在地上,背上是数十人大的巨石。他脸色惨白唇角带血,却微微松了口气。
“归老。”
尽天疾呼一声奔了过去,试图将他身上那块大石移开。
归离摇摇头,“别…别费劲了,没用的,咳咳…”
“归老…”
尽天声音喑哑带着几分哽咽,前一刻还因这个人欺骗算计了自己的主子而愤怒的少年,此刻见到他气息奄奄的模样,却难掩目中伤痛。
苏陌尘已经慢慢站了起来,却没有走进,只是那样看着他,眼神里飘忽的情感让人无法分辨。
“墨儿…”
归离还在低低呼唤,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对不起…”他说,“别恨我…”
意识混沌之中,飘出那年冬雪,女儿跪在他面前,美丽而凄怨的脸上满是泪痕。
“父亲,我不甘心,求您,求您帮我,求求您…”
“墨儿可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怎么忍心…”
他斥责声还未完,她便已经一掌击碎自己的心脉,在他惊骇的目光中缓缓倒下。
“玉儿!”
他悲呼着接住她倒地的身体。
她死死抓住他的衣袖,目光瞪得堪比铜陵大,燃烧着仇恨和不甘的火焰。
“父亲,答应我,答应我…否则…我死…死不瞑目…”
他望着女儿惨白的面容和抓着他泛白的骨节,想起她早逝的母亲,终究用力的点头,流下苍老的泪痕。
“谢…谢谢…”
她微微一笑,而后闭上了眼睛,将那些未完成的阴谋和长长久久的痛苦折磨留给了他。
整整二十四年。
二十四年里,他看着那个对他毕恭毕敬的孩子一天天成长,看着那孩子一步步完成着父母扭曲变态心性后的复仇之路,看着他和那小女孩相爱,看着他麻木冰冷的容颜上多了柔情和笑容,看着他在那般温情之中不断挣扎和痛苦煎熬着…
那么多年,他看在眼里,也跟着痛在心里,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不断的纵容他,希望他快乐的日子能够长一些,再长一些…
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永远埋葬的秘密。
他终究还是知道了。
他没有恨他,眼中却再也没有了任何情绪。
他知道,是自己的自私害了他,也害了这几个小辈。
若当初他不那么纵容女儿,若他早些说出真相,或许,他就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那些仇恨,本不该成为阻拦他追求自己幸福的理由和壁垒。
只是…
已经来不及了。
孩子,对不起…
他在心里默默的说着,厚重的眼皮慢慢落下。
他伸出的手,也重重的垂下。
“归老——”
尽天跪在他面前,沉痛的闭上了眼睛。
苏陌尘还站在原地,山风猎猎,吹得他衣袍嗖嗖作响,他却感受不到冷。那般蚀骨的冷意早已冻结了他的血液,人间至痛他早已历经,再没什么能够将他摧毁坍塌。
他终于上前,蹲下来,看着这个从小疼他欺骗他最后却为他而死的老人,轻声道:“外公,走好。”
滚滚之声破空而来,岩浆在靠近。
他猝然回头,看着从纠缠之中分开各自退后的几人。容昭大口大口的喘息,秦鸢嘴角也带着血迹。而非天,发丝凌乱身上多处伤痕,却依旧笑得张狂。
“你们逃不了了,哈哈…”
尽天忽然红着眼睛,猛然扑了过去,抓着他的肩,用力向前奔跑。目标,便是那灼热的岩浆。
“尽天——”
苏陌尘震惊低吼。
“公子快走。”
尽天并不回头,“这岩浆是他用自己的血召唤而出,只有皇室一族血脉才能暂时压抑。您当年为了助燕宸公主重生不惜用自己的险些为媒介,我便知道有今日。所以公子,抱歉,当初我将您的血注入了一部分在自己体内。”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非要将非天一起拖入那岩浆之中同归于尽。
“尽天说过,只要公子觉得开心,无论公子做什么,尽天都毫不犹豫的支持。”他眼眶微红,说:“公子对尽天,今天,该是尽天报恩的时候了。”
“呀——”
他大吼着,浑身真气暴涨,竟逼得非天无法抵抗,一步步退却。
秦鸢震惊,“尽天——”
苏陌尘拦住要上前的她,反手抓着她的手就向西而去。
“你干什么,快救他啊,他会死的…”
“啊——”
凄厉的惨叫骤然而起,秦鸢猛然抬头,听着那惨叫声不断的加剧,伴随着肌肤被灼热燃烧撕裂的声音,她恍惚想起了多年前,曾被大火撕裂的场景…
泪水噙满了眼眶…
苏陌尘和容昭都没有回头,两人很有默契的一人拉着她一只手向前奔跑。直到那声音渐渐消没无踪,两人才停了下来。
秦鸢立即回头,便看见那原本迅速蔓延的岩浆已经停了下来,似河流一般平静的流动,却再未靠近。
危险已经解除。
只是,尽天再也回不来了。
秦鸢闭了闭眼,偏开头。
苏陌尘已经松开了她的手,看着那个方向,这一刻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无人能读懂。
秦鸢知道,尽天虽然只是他的属下,但多年相处,早已如同他的手足兄弟。如今尽天大义赴死,只为了帮他们寻找生机,他心里怎会不痛?
“尽天…”
苏陌尘嘀喃一声,却再也没有说话。
良久,他转身,背影苍凉。
“苏陌尘…”
秦鸢在背后叫住他。
他脚步一顿,没回头。
“走吧,时间有限,别辜负了尽天用性命换回的生机。”
秦鸢喉咙哽咽,怔怔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心口却突然很痛很痛。
为此刻看似冰冷实则内心煎熬的苏陌尘,为那些舍身取义的牺牲,为那些被仇恨燃烧而扭曲的心灵。以及…渐行渐远的初衷…
……
苏陌尘在前面带路,避过那些不断坠落的山石,避过陷阱,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终于开阔了。
他脚步顿住。
秦鸢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千斤重的石门紧闭,看来是需要机关才能打开。
“从这里出去,就安全了。”
苏陌尘走上去,寻着光滑的墙壁,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按了按,然后就听见轰隆隆的声音,石门缓缓开启。
阳光,丝丝浸透而来。
而背后,滚滚之声也接踵而来。
是岩浆。
秦鸢猝然抬头,手上却被人抓住,然后重重顺着石门的方向扔了出去。
“鸢儿。”
容昭来不及怒视苏陌尘,便飞身而去,半空中接住了秦鸢。却忽然想起了什么,骤然回头。
轰——
石壁被岩浆融碎,冲向站在原地的苏陌尘。
他在微笑,对着秦鸢微笑。褪去了所有伪装的冷漠,释然了所有的包袱和秘密,轻松的微笑。
脸部线条因这笑容而柔和下来,眼中缓缓浸透了月色的光彩,惊艳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尽天身体里虽然有他的血,但那微末的血如何能抑制父亲用自己魄灵灌注的灭魂岩浆?
即便他们逃出去,这岩浆依旧不破不灭,甚至危害整个天下。
父亲死了,他是巫族唯一拥有皇室嫡系血脉之人。
只有他的血,才能彻底消退岩浆。
只有他的命,才是最后的钥匙。
他用全身最后的力气将她跑出去,容昭必然也会紧随而上。如今他们两人都有伤,如何敌得过这般的冲力?即便发现了异常,也回天无力。
他微微笑着,忽然想起在北齐的时候,她曾问他的几个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他还未回答她。
原本觉得没必要,但此刻,他想让她知道。
“我这一生,最遗憾的事…”他看着她,背后灼灼岩浆滚滚而来,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却也已经足够将他的背部烫伤。
他脸上却未有丝毫痛苦之色,依旧笑得温润如水而柔情款款。
“我从未告诉过你。”他轻轻的说,“阿凝,我那么那么的…爱你。”
话音刚落,原本还有一段距离的岩浆轰然而来,将他淹没。而他唇边的笑,却定格在她眼中,成为了通恒不变的乐章。
“不——”
凄厉的嘶吼被重重落下的山石覆盖,也将那人的命永远留在这黑暗的深渊。
从此,再未延续。
……
大燕二百三十六年,冬,摄政王苏陌尘逝,享年二十六。
这个十岁就名动天下的传奇少年,这个曾被冠上窃国谋权的男子,最终以这样的方式牺牲,挽救了天下,也成全了所有人。
他曾说这一生最痛苦的事,是救得了所有人,却唯独救不了她。
最后,他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终究救回了她。
而他自己,则永堕地狱之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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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还有一章尾声,不着急,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