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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三两个少年从古道长亭边处走过。
他们穿着月牙白绣着青竹的长衫,一看即知是谷风镇甚风书院里的学生。
他们有说有笑的结伴而行,谈论着书院外的长亭处的岑夫子加中,一个月前住进的一个极美极清的女子。
这是岑夫子家中住进的第二个外乡人,好几个月前岑夫子家中也曾住进过一个轰动谷风镇的男子。
那男子一身玄衣站在墨色烟雨里,让无数谷风镇的少女倾慕,那个男人就是谷风镇圣风书院的傅夫子。傅夫子本名叫什么似乎并没有多少人清楚,就像这个极美极清的女子,她的本名也没有人清楚。旁人只是尊敬的称呼她微引素姑娘。
谷风镇的男女老少都喜欢美貌的年轻少年与姑娘,而这两人在谷风镇中无论性格多么诡异,都能受到很多人的喜爱。
就好比傅夫子,每当清晨他一袭墨色玄衣从长亭边走过,就有起得很早的采莲姑娘将她们刚采的莲蓬送上。或者当傅夫子的马车经过集市的时候,集市上卖菜的大娘与大婶会将她们新鲜的蔬菜递给他的车夫。
而长时间不出门的引素姑娘,偶尔上集市的时候也会有年轻的小伙子将新钓的鱼献上……那姑娘会愣好久后,伸手接过,再递给那小伙子铜钱,而那些小伙子往往红着俊脸跑开。
*
那个清冷的女人又站在那里,一个人,那么冷,那么孤寂,总是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淡淡哀愁。
就像她眼里只有她面前的一池清荷,再也没有其他。
“娄蒹葭,你还磨蹭什么呢,还不快跟上,迟到了夫子会用尺子罚的。”
一个黑瘦的少年伸手一拽那个容貌清秀俊美十四五岁的少年。
“不对,蒹葭你在看什么呢?”那黑瘦的少年问道,他相貌平常,身材高大,只是一双眼特别有神。黑瘦少年顺着娄蒹葭的方向望过去,就瞧到一个灰白色麻布衣袍的女子。
“嘿,你是在看她啊?”
“她来了一个多月了,你还不知道吧,我娘说她来我们这里的时候受了好重的伤呢!不过听我姐说自见到她起就没说过话,大概是……有问题,好在村长和书院大人怜悯她让她留在了我们这里。因为只有傅夫子府上还有空房子所以就让她住在夫子那里。”
娄蒹葭从来不知道,这个突然来到他们村子里的女子,有这样的身世,他还以为她住在傅夫子家里,应该是傅夫子从外面带来的未婚妻子。
原来不是……真好……
他心里有一丝窃喜,突然间觉得周遭的空气好闻了许多,天色也明亮起来。
“走吧。”那清秀少年浅浅一叹,笑着朝书院走去。
*
娄蒹葭总会在每日路过的时候在那长亭前望上一眼,直至进入立秋后的一天夜里娄蒹葭相依为命的长兄突然病倒了,他出门披上一件外套去医馆抓药回来,又看到那站在长亭处的……那个素衣女子。
他心尖微颤,步子慢了下来。
都戌时了,她还在长亭处,是偶然,还是一直如此?
缓风吹起娄蒹葭的发丝,站在古道边,他失神了片刻。
他们这里的人每每到了酉时就会闭门不会再外出,只有遇上要紧的事情才会出来。
想起要紧的事,他眉头微皱了下,移开爱恋的目光,微有些不舍的朝家走去。
给哥哥熬了药,娄蒹葭又喂哥哥喝下。
“蒹葭,难为你了。”兄长握着他的手虚弱的说道,“我好多了,这么晚了,你快回房休息吧,明日还要去学堂呢。”
“是,大哥。”娄蒹葭给兄长掩好毯子,又将蜡烛吹灭了才离开。
他回了房,却睡不着,披上外套又往长亭处走。
那女子还在那里,清秋的月光打在她的身上,远远地映衬出她清丽的五官,还有一身素雅白袍。
蒹葭的心狂跳着,他是第一次远远地好好地看一眼她。
以往,都那么匆忙……
她无疑是他见过的最美、最特别的女子。
就像第一次,他漫不经心地张望,就瞧见了她。只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目,只消一眼,就陷了进去。
原来她在每日戌时的时候会独自一人,坐在长亭处。
蒹葭想她是爱荷的,即便是如今一池残荷,她的眼里也只有荷啊。
她会从戌时坐到亥时初刻,绝不会过了这个时间。
看来离她最近的傅夫子也没有发现这个秘密,想到傅夫子蒹葭的眼神有些改变,总觉得夫子有点不对劲,是眼神有时太凌厉了,还是面色太过阴沉了,他答不上来。但习武之人的直觉告诉他,傅夫子儒雅的外表下,有杀意四伏的肃杀涌动。也正因此他不希望引素姑娘与傅夫子走得太近了。
如此已过了白露。
每日戌时的时候蒹葭都会偷偷出门,已多月,日日都是如此。
那长亭处的荷都看不到影子了,为什么她还站在那里呢?她究竟在看些什么呢?
而他庆幸,她还在那里,他还能这么远的望着她。
也正是那一日,他又发现了她的另一个秘密。
她从长亭处的座椅上站起,风将她的发丝吹得飞扬,那张脸美得让他窒息。他看着她缓缓的走向亭前的空地,拾起一只木条,舞动起来。
那是剑法,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是一个秘密,他不想告诉任何人,属于她和他的秘密。
他痴痴然一笑,觉得很开心,至少发现这个秘密的只有他。
*
次年春天书院里的很多学生行了束发礼。
蒹葭听聂斛说起,有许多学生都去过了春风观,问起他的意思。
他们这地方地处偏僻,虽然很多事情都有强硬的规定,比如卯时方能出门,酉时必须闭门等等。但是男欢女爱之事并不迂腐。
春风观也就是旁人所说的青楼,他们谷风镇只有一处春风观。
里头多少苦命的女子,以尼姑道姑自居,做的却是伺候人的事情。那里一门春风,夜夜旖旎,他也曾略有耳闻。
束发后家里也可以说亲了,若是娶得到老婆,又不懂欢爱之事,恐怕被人瞧不起。
蒹葭家里穷苦。兄长供他读书已是不易,他的兄长至今已十八仍无人敢来说亲。
思及此处,蒹葭摇摇头,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
这日,蒹葭下学路过长亭,习惯性望了一眼,没见到她。
自发现她的秘密后,白日里很少能见到她,但他知道若没雨雪,她夜里一定在这里。
他稚嫩青涩的脸庞上爬上甜甜的笑容,他朝家里走,想到,可以等着戌时的时候再出来。
*
等回到家中,蒹葭惊讶的发现家里来了一个女人。
原来是半个月前有媒婆给兄长说亲了,没有三媒六聘,那女子就住进了娄家。
蒹葭微有不解,却也没说,他不想让兄长和嫂嫂难堪,毕竟他们两家都不富裕,听说嫂嫂只有一个寡居老母亲,不过尚还有几亩薄田,却是一眼就看中了他哥。
虽说他两兄弟长得完全不一样,但他兄长身材魁梧,皮肤黝黑,听说姑娘家就喜欢他哥哥那样的。
蒹葭随便用了几口饭就回房了。
戌时的时候从房里偷遛了出来,路过他哥哥的房间却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
他惊吓住,想要开口,却发现那声音有些不对。
不像是受莫大的痛苦时所发出的声音。
“娄大哥……”
那声音像喵呜一般,从女子口中呼唤出来,带着一丝扣人心弦的魔力。
“阿玉……”
蒹葭的脸由滚烫到惨白,耳边的声音逐渐成了他的兄长的纵情呼唤。
平日里温柔内敛的兄长,竟然也有忘记自我的时候。
过了好久,蒹葭惨白的脸才渐渐恢复一丝血色。
他迈着踉跄的步子离开,又不敢惊动屋内的男女,那缠。绵的呻。吟声在耳畔化作寒风的嘶吼声。
也是这日后,每日戌时,娄蒹葭站在长亭处望着那众人唤作“引素”的女子时常发呆,满脑子里想着那些羞人的场景……
如果是……每当想到这里,他的血脉都要喷胀了。
他再也不能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她了,他想离得她更近一些,更近一些。
怎么办,若是再近一些,她就会发现他了,他不会忘记她是习武之人,虽然他也是习过武的。
虽然藏匿自己在这十几丈开外不必她发现,日复一日,他期待着离她更近些儿,但是却不知道被她发现的时候该怎么面对。
好想亲口一诉衷肠,好想诉说对她一日一日的爱慕。
可她一日日的眼里,心里,只有荷塘,只有月色,哪里知道这里有一个卑微的他,有一个默默痴恋着她的稚嫩少年。
*
六月,荷花又开了。
白天的时候可以看到引素了,她会坐在长亭里,望着那些荷花,她的眼里只有那些花儿。
蒹葭想,那些被伊人凝视着的荷花也是幸福的。
这日,他们很早便放学了,从学堂里出来,路过长亭,他再未迈开一步,有些痴傻地站在那处。
“蒹葭你怎么了?难道是中暑了?”身旁聂斛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抚摸蒹葭的额头。
他瞧见了什么?!他都瞧见了什么?!
他博学多才,严肃沉厚的傅夫子竟然为他日夜痴恋的人撑伞,还……握着她的葇荑?
而她,还唇边带笑。
他可是第一次见到她笑。
她那么一个清冷的人,他痴恋着她一年了,也没见她笑过,她竟然会对傅夫子笑,就像在上集市买菜时那些爱慕傅夫子的女孩子的笑一样……
她怎么可以这么对他……她怎么可以对傅夫子这样笑?
那么他娄蒹葭又算什么?
如草芥一般,飘零孤独的人,就该在一旁朝她投去卑微的注视,一辈子躲在角落里?
她怎么可以这么对他!
他痴痴的恋着她,而她呢?是否在岑夫子那深宅之中和他做着那等事?
娄蒹葭脸色惨白,双目无了焦距,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滑落,没一会儿晕了过去。
聂斛吓了一跳,还好手快抱住了赵蒹葭。
“喂,蒹葭啊,你可不要吓我,你中暑了怎么不早告诉我啊?”聂斛又急又慌,还是身边一个人同他说要他快点将娄蒹葭背回去,他才回过神来。
娄蒹葭醒来听到的消息,让他恨不得从此沉睡不起。
——三日后傅夫子大婚,将迎娶引素姑娘。
等娄蒹葭的大哥大嫂从他房里出来,娄蒹葭将脸深深的埋在枕头上,咬唇痛哭。他如瀑的墨发遮住如画的容颜,泪水从琥珀般的眸子里汩汩而出,有一股惊心动魄的凄美之感。
那个荷花清浅,独自浅吟,对月舞剑的女子,她要嫁人了。
他暗恋了一年的人,就要嫁人了!
他生来一无所有,所以就不该肖想那些美好的东西。
可是,胸膛内那颗心就像被人捏住了一般,好疼……
她甚至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她的生命里,从来都不会有他。她不会知道夜夜陪着他练剑的人是谁。不会知道是谁替她在戌时初刻过后,再给那长亭荷塘的锦鲤洒上一把鱼粮。更不会知道,是谁在那静寂无声的夜里将那长亭打扫的纤尘不染。
想着想着,稚嫩的少年,泪水如泉水般涌出。
他甚至想过什么都不要了,凭借着一身武力将她夺过来。
可是他曾在将死的阿爹(娄渊的父亲)面前立誓,不得使用这一身内力,那是阿爹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阿爹舍不得给大哥的一身内力,悉数都注入他的体内了,他又岂能不顾阿爹的遗愿,随意使用内力?
可是他违背了阿爹的遗愿,他终归是管不住自己,他真的不想眼睁睁的看着他心爱的女人嫁给别人……
或者他只是不想她嫁给傅夫子。傅夫子那个人……
他曾经看到傅夫子鬼鬼祟祟的往书院禁地里走,那里是谷风镇的长老们勒令过不能随意出入的地方,而傅夫子他为什么不听长老们的话?他曾羡慕过傅夫子那一身气度,他活了十五年唯一见过这个男人将一身的黑衣穿得极富韵味,就像融入烟雨中的墨色,那样的耀眼,那样的决绝孤傲,可是他觉得傅夫子有时候眼神太凌厉了,那不是一个寻常书生该有的……
引素姑娘嫁给傅夫子会让他觉得不安……很不安。
所以,他不准。
一身雪白的少年跌跌撞撞的朝破旧的院落中一处小库房走去,那库房漆黑无比,一看就知蒙尘了很多年,“吱呀”一声,娄蒹葭推开了大门,他的目光往漆黑的柜台处一扫,看到那一柄尘封多年的剑。
阿爹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