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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忽然间我理解了林嘉惠,她为什么要给自己包装那么一份完美无瑕的身世。就算是英雄不问出处,她那黑暗的过去,如果被连篇累牍地这样报道,最微小的瑕疵也会被放大,最无辜的遭遇也要被质疑。
她真的会疯掉。
可是你知道吗,其实,报道本身,并不是让我崩溃的真正原因。
我认真地看过,那唯一一张把我狼狈跌倒的照片作为头条的报纸,总编的名字上写着:张力。
我就坐在房间里,从早到晚。中途有两次有人敲门,我都没开。我感觉那个人在门外站了很久,我的感觉是对的,因为我过了很久站起身来,看到他的背影正在过马路,那个帅气到极致的人,他为我落寞的背影,我的眼泪掉下来,不可收拾。
我配不上他,我们没有将来。
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我才觉得恢复了一点勇气。我接上电话线,打算叫一份川菜馆的外卖。我还没来得及拨号电话就响起来。
“是小勤吗?”一个男人问。
他没说他是谁,但是我当然认得他。这把声音,化成了灰,我都认得。
半个小时以后,我和张力约在一间咖啡厅见面。
我穿着那身华伦天奴的长裙,他惊讶地打量我。对,要的就是这效果。在你爱的人面前大可放浪形骸,在你恨的人面前,一定要时时保持光彩照人。
“张总找我什么事?”我在他对面坐下。
他端详我,确定已经开始让我不自在的时候才说:“庄小勤,你越来越漂亮。”
他叫我庄小勤,客气得不像样。
我终于鼓足勇气看回他。第一次爱过的人,面目还没有全非,却还是如同隔了一片江洋大海。
“你好吗?”他忽然换了口吻,柔声问我。
“还行。”我说。
“还像个孩子。”他叹息。
我笑:“当初你丢下一个孩子时,可有犯罪感?”
“小勤。”他说“我有我的无奈”
“无非是金钱地位。”我打断他。
他尴尬地笑。好半天才举起咖啡对我说:“能否冰释前嫌我们集团正需要一个策划部主任,年薪很有竞争力,你如果感兴趣?”
“我?”我指着我自己的鼻孔哈哈大笑“张总您真逗。哦,对了,我差点忘了谢谢您,让我一夜成名。这种大恩大德,对我已足矣。”
“一天那么多新闻,谁会在乎谁?”张力俯身对我说“你若愿配合我炒作,我保证你得到意想不到的好处。”
“哈哈。”我笑。他终于慢慢接近真话题。
“你的意思是?”我故意逗他。
“你给我一些我想要的东西,我给你一些你想要的东西。”
十六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我问他。
“当然。”他胸有成竹地说“至少我们曾经了如指掌。”
我伸出左手,竖起一根指头。再伸出右手,比划出一个“八”来。
“十八万?”他说“呵呵,看来你现在胃口不小啊。”
我摇摇头说:“我想要回我十八岁那年的纯真。”
这回轮到他哈哈大笑。我知道,他一定觉得我可笑之极,所以我耐心地等着他笑完,然后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想炒些什么,不过张总的前女友。一个弃妇的血泪控诉,你们有没有兴趣策划这样一个选题?我觉得是不错的哦。”
张力涵养再好也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我笑哈哈站起身:“不耽误您宝贵的时间,我先走了。”又恶作剧加上一句“当然现在网络资讯很发达,所以,我是不拒绝封口费的,想要打的话,随时,如果你还记得我的银行卡号”
“庄小勤,你你!”他忽然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拜您所赐!”我轻松地回答,顺手端起咖啡泼向他。他闪避,我耸耸肩:“空的。”把杯子往地上一扔。服务生赶过来,我手一摊:“那位先生负责买单。”扬长而去。
我能听见张力在后面喊我:“小勤,你别走!”时光忽然回到十八岁的那一年,我在北京,第一次和他吵架,我拿起包要走,他只这么轻轻一句,我已转身哭倒在他怀里。但是,我知道,现在的我不能回头,我必须全神贯注地走路,不然随时都会摊掉,为了演这一出,我耗费了全身力气。
我走出咖啡屋,风吹得凄凉。张力的车从后面追过来,他摇开车窗唤我:“小勤。”
我没有转头继续走。
“小勤。”他说“我今天实际上是想向你道歉的,对不起,你一定要原谅我。”
我还是没有转头继续走。
他把车停到路边,下车来抓住我的胳膊。我惊讶地抬头看他,我曾经最爱最恨的人,他的面目还没有全非。
“跟我走。”他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不。”我挣脱他。
“从我那天见到你,我就知道,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张力哑着嗓子说“给我机会,我只要站稳脚根,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我的泪终于不可控制地流下来。
他把我拖到车上。
“我知道你也没忘记过我。”他说“小勤,我向天发誓,我愿意为我过去的所有过失买单,只要可以再和你一起。”
我短暂失语。
他也不再说话,把车开到了我们共同熟悉的一个地方。四年了,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再来的地方。我们共同住过的那个家。
十七
张力说:“房东把房子租给了别的人,签了合约,我高价才重新租回来。不是要你住这里,只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我会给你买很好的房子,小勤,相信我,只要你愿意住。”
我推开门,屋内一切依旧。包括那张旧沙发,那张旧的书桌,甚至厨房里我做过水煮鱼的那口锅。
他是费了心思的。
张力从后面环住我,我,欲推开他。他俯身吻我的耳垂,不容我拒绝。我痛恨自己,竟有片刻蛋恋。
“小勤。”他在我耳边低语“我想重头来过。”
我如掉入梦中,分不清东南西北。他说完,把我抱到了沙发上,那是我们曾经一起躺过的旧沙发,我来北京的第一天,我躺在他的身上,数他的头发,他跟我说,要爱我一辈子。一辈子是那么短,短到让人绝望。张力的眼睛看着我,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个陌生的自己,仿佛一个世纪过去了,我终于奋力推开他,往门外跑去。
漆黑的楼道,我差点跑丢了我的高跟鞋,我是那样奋不顾身地跑下楼,外面在下雨,倾盆大雨,如注。我跑进雨里,像逃离。
跑到家门口的时候,有人一把抱住我,他说:“天,小勤,我就知道你有事。”
是林志安。
当晚我发高烧。四十度,林志安要送我去医院,我不肯。我想,如果我告诉医生我是吓烧的,我怕他们会把我送到精神病院。
他妥协,买了退烧药来给我吃。雨太大了,伞挡不住,回来的时候,他身上是潮的。他扶我起来,给我喂药,我听到他叹息:“小勤,我们该如何是好?”
我已没有力气回应,很快进ru梦乡。我梦到会梦见林嘉惠,她涂了蓝色眼影的大眼睛瞪着我,满脸委屈,追问我:“为什么要跟我抢?我只有他一个!”
我惊醒,天光大亮,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还有一束新鲜的百合,旁边有张小卡:“我去处理些事,很快回来,祝早日康复!安。”
我盯着那个“安”字良久。用力搓面颊,希望昨日一切皆是梦。
7
我决定暂时消失。
合约已签,林嘉惠的书交稿在即,我只好带上我的手提。我去了京郊的一个小招待所,以前陈昊曾经带我去过,那里有点小山小水,重要的是安静,我好像从没有过如此认真的写作,一气呵成,一个完美的林嘉惠在字里行间慢慢凸现。
我知道他们是爱过的。就像我和张力。只是每个爱情都危险,人算不如天算,伤心人最好还是躲起来哭,才不会那么丢人。
山中一日,人间千年。十天后,我把稿子整理完毕,决定回去的时候,第一个电话打给了陈昊。他迅速地接,喘着气问我:“你到底去了哪里?手机也不开。”
“我写完了。”我说“林嘉惠的自传,应该很棒。”
“晚了。”他说。
“什么晚了?”我迷迷糊糊。
“你到底去了哪里?天不吐?不看报纸不上网?”
我朝他大喊:“你跟我说清楚!”
“你先回来吧。”他说“我们见面谈。”
还是老地方,陈昊带了一大堆报纸来见我,声音急促:“真吓人,还翻出了派出所的纪录,盗窃,还有”
是张力的报纸。
当然,他并不是为了报复我。他刚刚回国,急于立下一番业绩,在集团里站稳脚跟。他打着海归的旗号,忽略这个圈子的潜规则。他成功了,我能听见印刷厂里报纸疯狂加印的刷刷声。钱的声音。
而纯白无瑕的偶像林嘉惠,在瞬间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