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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工地上,塔吊四周布满了黑色的水猴,迟小多站在吊臂尽头,脚下是将近五十米的高空,狂风大作,雷电时不时从他身边闪过。
迟小多不住发抖,看着杨星杰,颤声道:“你要……要做什么?”
“我要让你想起过去的事情。”杨星杰的脸朝下滴着腐烂的黑水,缓缓道,“听说人在死前,会走马灯一样地闪过生平往事,这样你说不定就想起我了。”
“你是……”迟小多看着杨星杰瞎掉的一只眼,说,“我……我想起来了,你是海蚀洞里的那只……那只妖怪。”
“我叫鸱吻。”杨星杰说,“不是什么妖怪,龙生九子,听说过么?我排行第九。”
“对、对,你叫鸱吻。”迟小多竭力平静下来,“你是龙……龙最小的儿子,可是你为什么会在那个海蚀洞里,你的身体,那天我看到的……”
杨星杰站在迟小多对面的五米处,头顶隐约现出鸱吻盘旋的身形,巨大的头颅从乌云中探出,朝着迟小多发出惊天怒吼!它张开嘴的一刹那,现出半截乌黑断裂的舌器。
“你是……你变成人了吗?”迟小多说。
“人?”杨星杰笑了起来,继而疯狂地大笑道,“你觉得我是人吗?”
迟小多终于镇定下来,心想你笑吧笑吧,电影里反派死掉都是因为说太多,待会项诚就穿着金甲战袍脚踏五彩祥云来救我了……我要学习电影里的女主角!拖时间!等人救!
项诚从江里爬上岸,趴在石阶上,咳出一口血。
齐尉把他抓起来,面包车停在路边,区老下车,两人协力把项诚带上车。
“通知,通知。”卢主任按着微信通话键,朝手机里说,“通知一群二群三群所有人,珠江大桥局势失控,紧急集合。”
“对不起。”项诚说。
所有人都全身水,李主任说:“小项呐,你怎么总是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项诚无言以对,拇指抵着眉心,说:“南洲北路,去南洲北路,他们在一个工地!”
卢主任发微信,让所有人紧急集合。
工地上,暴雨越来越大。
“我吞了一枚你们废弃的垃圾箱,中了毒,时间越长,毒就越深。”杨星杰说,“我离开了居住的地方,到南方来找我的父亲,途中又被一艘轮船的螺旋桨击中。全身伤痕累累,在临死前,被潮水冲进了海蚀洞里,你觉得我还有力量变成人吗?”
“你是魔。”迟小多一镇定下来,就迅速理清了前因后果,说,“后来你的伤好了吗?”
杨星杰冷冷道:“我在海蚀洞里等你,四十九个日夜,我始终相信你的承诺,我等你回来救我。你是我最后一个相信的人类,你没有履行诺言,迟小多。”
迟小多:“……”
“我在那个洞里。”杨星杰说,“死了,这是你造的孽,我救了你的命,你没有做到你答应我的。”
迟小多睁大了双眼,全身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你一直……”迟小多哆嗦着说。
“我一直苦等。”杨星杰淡淡道,“等一个七岁的孩子,想办法回来救我,哪怕他办不到,我知道你办不到,哪怕你回来,只要回来看我一眼,我都会相信,死亡并不可怕……”
“我想,我在临死前救了一个人类的小孩。”杨星杰冷漠地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救你,也许是因为寂寞,渴望一点温柔吧。这么小的一个生灵,他一定会回来救我,起码来看看我。”
“可是你没有回来。”
杨星杰全身的黑气趋于浓重,迟小多的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对不起。”迟小多想起来了。
那一夜,他回到岸上后,被外婆找到,并且打了一巴掌。
迟小多朝外婆说,朝邻居说,没有人相信,都以为他中了邪。第二天,迟小多因为淋雨,又在海蚀洞里受了寒,发起了高烧。
“我回去以后就发高烧了。”迟小多抽着鼻子说,“并发肺炎,咳嗽不停,外婆带我到广州来检查,肺里有脓,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月才好的。后来住在舅舅的家里,在广州读书,十年后才回的珠海。”
“你治好了。”杨星杰说,“捡回一条命。你感受到身体腐烂的滋味了,是不是很绝望?慢慢地腐烂,都是拜你,拜你们人类所赐。”
“对不起。”迟小多缓慢地摇头,“谢谢你,我错了。”
“我在你身上留下了一个记号,就是为了找你。”
“没想到你的身边潜伏着人,专为引我出来,等了四年,你回到广州后,我足足等了四年,接近你后,我给了你三次活命的机会,问了你三次,你甚至从来没有想起我。”杨星杰冷笑道,“不管我是妖还是人,你都不会拿正眼看我。”
“不是的。”迟小多说,“我是真的忘了那段记忆,我一直很混乱……不要这样,星杰,不,鸱吻,变成魔又有什么意思?你被痛苦折磨,只会陷在痛苦里。”
杨星杰:“江河湖海里,有太多像我这样的妖与神,死在你们手下的生命不计其数,现在,你们都给我……”
“偿命吧——”杨星杰怒吼道,一道黑光直射天际,天地震荡,迟小多大叫一声,抱着脚下的塔吊,紧紧闭上双眼,心里开始自动播放遗言。
变故突生,乌云轰然破开一个洞,洞内闪烁着耀眼的群星,紧接着上千金色符咒围绕着那个破洞旋转,四周的楼房顶端,仿佛有数百道强弱不一的光线射上天空。
暴雨一扫而空,符咒圈收紧,鸱吻的真身在空中猛力挣扎,杨星杰纵声咆哮,迟小多感觉到了一个强悍至极的气息,项诚正竭尽全力,朝着塔吊冲来!
塔吊沿途的水猴在纵横弹射的金光豆下哀鸣消散,杨星杰砰然爆射为黑气,绕着塔吊旋转,呼啸着冲向项诚!
项诚抬头一望,越过十余米距离与迟小多对视,打了个手势,迟小多马上知道他的意思是——快跑。
迟小多战战兢兢起身,沿着塔吊跑,全是钢铁结构,稍不注意就要一脚踏空,摔得粉身碎骨。
黑烟到得近前,项诚大喝一声,将降魔杵抖成一个银盘,被杨星杰狠狠一撞,倒飞出去,射向未完工的大楼内部。
迟小多却神奇地迸发出人类最高潜能,没有行差踏错,一路跑过吊臂,来到尽头,正要下塔吊与施工电梯之间的平台时,底下黑色水猴群起,将平台掀翻!
迟小多刹住脚步,黑气在楼顶聚合,现出杨星杰的身形,继而狂叫一声,朝着迟小多疾射而来。
“跳!”项诚吼道,继而冲向迟小多。
迟小多几步助跑,凌空一跃,跳向十三楼,项诚也跃出十三楼平台,两人在空中来了个对冲,抱在一起。
“项诚——”迟小多扑在项诚的怀里,被项诚的冲势带着,再次斜斜飞向塔吊十二楼高处,项诚摔在铁栅上,迟小多摔在项诚身上,两人都闷哼一声。
迟小多激动得哭了起来,抱着项诚不住大喊,项诚却以手臂支撑着退后,一手搂着迟小多,另一手抽出降魔杵一抖。四面八方涌来无数水猴,项诚拖着迟小多,踉跄冲向爬梯,爬向顶部。
暴雨中,茫茫天地,塔吊四周的景色在他们脚下旋转,鸱吻在他们头顶发出临死的咆哮,脚底下则是越来越多的水猴。杨星杰沿着塔吊走来,站在平台前。
“别怕。”项诚只说了两个字。
杨星杰化作黑气,在一秒□□向项诚,项诚全身发出强光。
迟小多恍惚间看到项诚与杨星杰各自的力量相撞,似乎有两头巨大的妖兽在对着彼此嘶吼,他置身项诚怀中,看不出他身上幻化出的妖兽是什么,却看见了杨星杰幻化出的那只魔的形状——
——张开漆黑翅膀,双目血红的鸱吻!
黑色的巨鸟将他们掀翻在地,项诚的降魔杵发出强光。
“收它!”迟小多大喊道。
“魔不能收!”项诚手持降魔杵,拼尽全力朝魔气漩涡的中央捣去,怒吼道,“山海明光,万魔退散——”
降魔杵迎着黑色的惊涛骇浪逆流而上,砰然爆射出炫目的光华,四周黑气一收,倒卷回来,伴随着坍塌的声音,将他们卷进了魔境里。
天地静谧,唯独海潮声沙沙作响,万年如昔。
迟小多惊讶地发现自己变小了,项诚一手抱着他,一手倒提降魔杵,两人站在沙滩上。
小迟小多:“……”
他看看周围,又抬头看项诚的脸。
“这是它的魔境。”项诚环顾四周,答道,“鸱吻躲在什么地方?带我过去,必须消灭它了。”
潮退潮生,天地间飘荡着细密的雨点,淅淅沥沥,迟小多说:“能不杀它吗?”
“它早就死了。”项诚说,“现在我们进入的,只是它的心魔,它多年前的一个执念,必须平息它的这个执念,才能将心魔驱散。”
迟小多说:“放我下来。”
项诚说:“你先松手……”
迟小多说下来,却依旧抱着项诚的脖颈,两人对视片刻,项诚忽然说:“你小时候真可爱,你见过它?到底是为什么?”
迟小多下来牵着项诚的手,把过程说了,又难过地问:“看到它以后,你要做什么?”
“解铃还需系铃人。”项诚答道,“先去看看它吧。”
迟小多在礁石间艰难地寻找那条路,岁月已模糊了他的记忆,最后他凭着感觉,找到了当初的海蚀洞。
雨停了,一轮明月从海平面上升起,刹那间海上铺满了银色的光辉,闪烁千里。月光照进洞里,鸱吻艰难地抬起头,未瞎的一只眼眨了眨。
“对不起。”七岁的迟小多双眼通红,光着脚站在洞口,说,“我没有找人来救你,他们都不相信我的话,我错了。”
鸱吻的胸腹间发出闷响,就像哮喘病人临死前的最后一口气,它挣扎着以受伤的爪子支撑起身体,朝迟小多跌跌撞撞地爬来,整个山洞都在为之颤抖。
“小心!”项诚要动降魔杵,迟小多却快步上前去。
鸱吻呜咽一声,悲伤而无奈地张开口,眼睛里淌下泪水,一声长吟,惊天动地。小小的迟小多抱着它头颅的前端,闭着眼,抽了抽鼻子,泪水淌在它的脸上,鸱吻口中绿色的血液渐渐漫延开来。
迟小多把脸贴在鸱吻的头上,静静地抱着它,泪水沿着鸱吻腐朽的鳞片滑落,它的全身散发出黑气,海蚀洞崩解,化为黑烟消散。
“没关系,小多。”
黑烟散尽,现出真正的鸱吻,那是一个发出绿色光芒,背生双翼,鱼尾龙头的小神兽,一个落寞的男性声音说:“我当初也只是想在死的时候,有一个朋友,陪着我,至少不会这么寂寞。”
随着黑气被驱散,鸱吻的身躯最终化作光点消失,一道绿色的光点徘徊不去,飞向迟小多,没入他的瞳孔里,刹那间星辰旋转,海蚀洞的景象分崩离析,杨星杰跪在塔吊尽头,面朝天空疯狂大吼,口中喷发出黑光直贯天际!
金色符咒朝着中央齐齐迸发出蛛网般的耀眼闪电,照亮了整个广州的夜晚,那一夜,所有人都从天空上看见了覆盖全市的强光。
雷炎净世真火!
鸱吻在空中被雷炎净世真火一击贯穿全身,唰然化为齑粉,漫天雷霆汇作一股,朝着塔吊上跪着的杨星杰直劈下来。
杨星杰首当其冲,扑倒下去,电流被塔吊分走,疯狂乱窜,却避开了上面的三个人,接着是整个塔吊包括大楼周围的黑色水猴被天谴神力净化。
项诚与迟小多紧紧抱在一起,耀眼的雷光中,已看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塔吊瞬时崩解,产生的冲力化作飓风,把两人直甩出去。
雷声淹没了迟小多的喊声,他们在五十米的高空中直飞出去,项诚抓着迟小多的手腕猛力一扯,彼此对视,项诚口型动了动,说了一句话,似乎在逗迟小多玩,继而笑了起来。声音离迟小多远去,项诚身上运动包带断开,包里抖出漫天乱七八糟的法宝。
“什么?!”迟小多喊道。
雷声一收,项诚大声喝道:“雨伞!”
两人身在半空,迟小多伸出一手抓住雨伞,项诚的大手握了上来,覆在迟小多的手掌上,黑色的破骨伞哗啦抖开,蒲公英一般带着他们飞向远方。
迟小多:“……”
哗啦啦的暴雨声中,迟小多搂着项诚的脖颈,项诚单手握着雨伞,在风里飞行。
工地外,面包车关上车门,驰走。
附近所有的大楼收了法宝光芒,驱魔师们纷纷下楼。
迟小多抬头看,黑色的破骨伞锈迹斑斑,边上戳出一根伞骨。
“太老了。”项诚说,“不好控制,会朝右边偏。”
迟小多哈哈大笑,整个人猴子一样的挂在项诚背上,两脚夹着他的腰,幸福地倚在他的脖侧。
“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迟小多的声音渐渐远去。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