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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早知上岸来会生出这样多麻烦事儿,沈天玑如何也要窝在点绛宫中不动身的。
自从苏嫔被打入冷宫,张选侍被赐死之后,昭武帝的后宫女子所剩无几,又多是安分守己之人,沈天玑这个皇后,着实不须做什么。搬入点绛宫过了几日悠闲日子,她忽而想起莹心院中那片美人蕉来,心中想念得紧。点绛宫的宫女临月说,上林苑中也有一片美人蕉,且还是鸳鸯双色的品种,极难得的。
沈天玑有些心动,便带着青枝碧蔓划船上了岸。
岸边,一宫装女子跪在地上,正朝侍卫苦苦哀求着什么,后面,还跟着一个丫头。那女子看见沈天玑时,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飞快跑过去。
“皇后娘娘!”女子扑过来,跪倒在沈天玑面前,一双眼哭得核桃一般,发髻上的钗环微乱。
“求求娘娘救救嫔妾的父亲吧!嫔妾一定感恩戴德,一辈子不忘娘娘的恩典!”
这女子正是先时与苏嫔交好的杨贵人。
沈天玑与杨贵人的姐姐杨敏慧也算有几分缘分,见她哭得伤心,她连忙示意碧蔓将人扶起来。
“杨贵人先别急,有什么事情慢慢说。”沈天玑递过去自己的帕子,微笑道。
几个人走到湖边的悦仙亭,沈天玑刚一坐下,杨敏心又要朝她下跪,碧蔓来扶她,她却如何也不肯起来。后面跟着的丫头也跟着跪了下来。
“过去承蒙娘娘善心,嫔妾那可怜的外甥才能平安降世,嫔妾知道,皇后娘娘最是仁慈的,这次求皇后娘娘能再发善心,求您救救嫔妾的父亲!”
碧蔓在一旁听这话,不禁皱眉。这话说的,合着若是不救她父亲,就是不仁慈不善心了?
沈天玑仍是微笑着,“若是本宫能帮得上的,本宫自然会帮你。只是你也知道,后宫不得干政,若是你父亲是因什么事情触犯了国法,那本宫也是无能为力的。”
杨敏心道:“有御史弹劾我父亲收受贿赂草菅人命,可是我父亲一向爱民如子,双袖清风,自入大理寺以来也一直洁身自好,公正严明。这一点我姐姐也最是了解的。”
“既然如此,朝廷自会查清楚的,你何必如此着急?”沈天玑接过青枝递过来的清茶,抿了一口淡淡道。
碧蔓在一旁低声道:“娘娘,据说大理寺少卿杨晋大人已经入狱了。”
“可是我父亲是被冤枉的!”杨敏心哭道,“嫔妾本想求见皇上一面,求皇上再彻查此事,可嫔妾连皇上的面儿都见不着……嫔妾也去过东华宫门口等了半日,可是那里的内侍与嫔妾说,皇上已经很久不宿在东华宫了……都在皇后娘娘的点绛宫……”她用丝绢拭了一下泪水,又抬头来道:“皇上最宠爱皇后娘娘,求皇后娘娘帮帮嫔妾吧!”
沈天玑沉默一会儿,“既然这案子已经定下了,再彻查有些不合规矩。”见杨敏心一下子暗下去的眸光,她有些不忍,想张嘴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所以说,皇后这职位也不是这么好当的。前几日还有某王府后宅的王妃和妾侍的争执,竟然跑到她这里来求个评判。幸好有宛盈给她出主意,不然她真不知如何是好。
“皇后娘娘,求求您了!”杨敏心仍然不死心,一头就磕在了地上,无论碧蔓怎么拉都没用,“娘娘您是中宫皇后,又深受皇上宠幸,不似我等无宠的嫔妃,您在皇上面前哪怕说上一句,皇上定会放在心上的。”
碧蔓无奈地立在杨敏心身旁,心道,以皇上对皇后娘娘的盛宠,寻常皇后娘娘说的话,皇上不仅是放在心上,还一定会遵从践行。可是,以皇后娘娘的心性,定不会干预前朝事务的。
杨敏心这话,让沈天玑也不禁微微寒了目光,“就是因本宫是中宫皇后,才更要遵守后宫的规矩;就是因本宫蒙皇上宠幸,才更不应该越矩,让皇上失望。”
杨敏心一愣,丝绢掩住的双眸闪了闪,这才哽咽道,“娘娘说得极是。嫔妾为人子女,承蒙父母养育之恩,如今嫁入深宫,不仅不能侍奉父母左右,甚至连父亲遭受牢狱之灾时,都没办法去见一见……嫔妾……嫔妾心里真是愧疚……”
沈天玑心头微动,不禁也想起沈府来。碧蔓将杨贵人扶起来,坐到沈天玑对面。沈天玑握住她的手,“杨贵人也莫太伤心了,这事也不是毫无转圜的。杨大人若果真是被冤枉的……”
杨敏心双眸亮道:“娘娘答应帮忙了?”
“本宫只能试一试了,咱们也算姐妹一场,见你这样,本宫心里也不好受。皇上纪律严明,乾坤独断,在政事上又哪里会受后宫妇人的影响?本宫只是念着皇上素来注重吏治清明,若果真能救下一位贤臣,也是本宫为社稷造福了。”
杨敏心这才露出笑意,又磕了头连连道:“谢谢娘娘!”
悦仙亭地处太液池边,周围浓荫翠柳,碧色茵茵。碧蔓给杨敏心也奉上一杯茶,杨敏心稍稍整理了一番微乱的衣装,这才笑道:“嫔妾这样失仪,叫娘娘见笑了。”
“无妨。”沈天玑见她一时半会儿没有走的意思,想去看美人蕉的心思只能缓了缓。
杨敏心叹道:“我姐姐因为我父亲的事情去求英郡王,结果非但不成功,还被我那姐夫训斥了一顿。不过话说回来,英郡王在此事上的确也不好出面的。姐姐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你放宽心些,总会还杨大人一个清白的。”沈天玑笑着安慰道。
说起杨敏慧,她便总想起柳清萏来。视线所及之处,太液池上满满都是荷花,她的点绛宫更是为粉白芙蕖所围绕,夜间睡梦里都有淡淡的芙蕖花香。清姐姐最爱荷花,这会子,大约又在小镜湖上赏荷吧。
杨敏心见沈天玑看向荷花,开口道:“太液池的荷花真是美极了。嫔妾听宫里的老嬷嬷说,这太液池上原本的荷花是极少的,都是去年皇上特地派人种起来的。原本嫔妾以为,是皇上喜欢这花,现在看来,大约是特地为皇后娘娘您种的吧?”
沈天玑一愣,笑笑道:“芙蕖清丽动人,人人都喜欢的。”
心中疑道,梨花和栀子也就罢了,可荷花,她从未透露过喜欢的。
“娘娘说的是。”她顿了顿,又叹道,“皇后娘娘母家那样强盛,又得皇上喜欢,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嫔妾实在钦羡。”
青枝和碧蔓对视一眼,这杨贵人,今儿是来泼醋的么?
只是任她再泼也没用。皇上自皇后娘娘入宫,夜夜都是与皇后娘娘同床共枕。就连这几日娘娘恰逢小日子,他也未曾离开过。不过,据说皇上在皇后娘娘进宫前,也未曾去过别的宫里的。所以不怪皇后娘娘专宠,只怪她们自己不争气了。
沈天玑是看着周遭风景,未曾答话。
杨敏心一愣,笑道,“嫔妾失言了。”她抿了口茶水,又用丝绢擦了擦嘴角。
“一切都是承蒙皇上隆恩罢了。”沈天玑淡淡道。
两个人又就着花木风景闲扯了几句,杨敏心知道沈天玑是为看美人蕉而来,笑道:“嫔妾方才途径的地方,倒真有一片美人蕉,不知道是不是娘娘想看的,不如嫔妾引皇后娘娘去瞧瞧?”
沈天玑点了头,二人起身,相携走在花木繁柳中,倒真如好姐妹一般。
正值盛夏,上林苑中藤蔓青翠,花树繁荣,假山怪石之上都攀满了翠绿的叶子,密密匝匝挡成一碧色清爽的屏障,泛着丝丝凉意。
此时阳光正烈,饶是一身薄纱,走了这么些路,身上也透了薄汗。沈天玑瞧着这处景致,十分喜欢,正想说要不到那怪石后面纳纳凉再说,就听到假山后面传来女子轻声说话的声音。
去年梅雪节那日听墙角的经历还历历在目,沈天玑就知道,墙角听出来的话,总不会是平淡无奇的。
一女子的声音轻快明亮,透着几分爽朗,一听就是方才人的声音。她说:“听说林贵人又病了?”
另一个稍温软一些的女声,正是秦美人,她道:“可不是?她也是痴心妄想。咱们参拜皇后那日,打扮得那样花枝招展,可皇上根本正眼儿都不瞧她。白费了一番功夫。这不,没机会见到皇上,她又病上了。”
“据说她病好的那会儿,日日都会在皇上的必经之路上守着。啧啧,真是……用情至深啊。”
秦美人用帕子掩了掩嘴角,叹道:“方姐姐,咱们后宫的女子,能用情的,也只有皇上而已。林贵人这么,也没什么错。”
方才人道:“是没错,可若是惹了皇上厌弃,就是有错了。不瞒你说,我是看得极淡的了,皇上总归看不上我,我就默默在这宫里待着,能平安终老就谢天谢地了。”
秦美人黯然道,“姐姐看得开。可是未必人人都有姐姐的心胸。说句不中听的,咱们现在才多大……就要在这宫闱里……守活寡……”
方才人笑道,“守活寡还算了,若是行照踏错一步,就是张选侍的下场。咱们还是但求自保吧。家人父母,门楣世族,着实帮不上忙了。”
“说起张选侍的死,景选侍至今都还担惊受怕不敢走出殿门呢。”秦美人忽然压了压声音,“方姐姐,你说,张选侍真的有那个胆子敢去害皇后?”
“证据确凿,是与不是有什么要紧?总归人都死了。”方才人道,“倒是可怜了景选侍,与张选侍本就住一个宫里,过去还有个伴儿,如今也是孤身一人了。”
“咱们几个,哪个不是独身一人,夜夜孤枕?”秦美人难掩落寞,“只有咱们的皇后娘娘,夜夜独享皇上恩宠……”
“怎么,妹妹可是嫉妒了?”方才人笑道。
“说句实在的,有谁不嫉妒?皇后娘娘正位中宫,本该奉劝皇上雨露均沾才是,可却占着独宠,分毫也不顾后宫规矩。这与历史上祸国殃民的妖妃又有什么区别?”
这话到后面,满是义愤填膺。
秦美人说到兴头上,停不下嘴。想着皇后反正在湖中岛,皇上如今又在勤政殿,她满腹怨气,在这里说一说又怎么了?于是又道,“你我都是活生生的人啊,后宫里,不是只有皇后娘娘一个人需要温暖宠爱的!皇后娘娘作为后宫表率,却丝毫没做到她应该做的。也不知她到底是个什么心肠,这样自私自利。我瞧着,她就是看见咱们委屈,她就得意的很。”
“你也别一味儿怪到皇后娘娘头上。皇后娘娘比咱们还小上几岁,不懂事些也是有的。这事儿还是全看皇上心意的。皇上喜欢谁,皇后娘娘也拦不住啊。”方才人劝道。
秦美人冷哼一声,“偏就只喜欢她一个人了么?”
“皇后生的好,她沈府又煊赫,皇上能不宠着么?”
“宠着就宠着,可是为何一丁点儿都不舍得分出来呢?非要皇上夜夜都去她那里不可么?”秦美人叹口气道,“我不求别的,只求能得一个孩子,即便是公主也行,至少,不用这样一辈子形单影只。”
方才人掩嘴笑道,“还孩子呢!皇上的模样,你可看清楚过?”
秦美人脸红道,“也见过几回了,模样自然是看清了的。只是……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福分有一个孩子了。”
方才人神色严肃几分,竟也开始叹气了,“姐姐劝你还是别痴心妄想了。咱们大约一辈子也不会有孩子的。”
“啪”的一声,碧蔓手上拿的玉骨扇子掉在小径边的石头上,激起一声脆响。
秦美人和方才人大惊,还未转出假山,沈天玑和杨敏心已经进了去。
两人面色一变,忙低头行礼。
“见过皇后娘娘!”又与杨贵人福身行了礼。
“都坐下吧。”沈天玑容色淡淡,走到其中一个石凳上当先坐下。
“皇后娘娘怎么今日这样有雅兴,到上林苑来了?”秦美人笑问道。
“数日不见姐妹们,心中有些想念,所以特来瞧瞧。”
不知为何,秦美人从沈天玑的眸光中,瞧出几分冷然的压迫来,登时微低了头不再说话。
“几日不见,皇后娘娘愈发美了。”方才人道,“嫔妾原觉得这里景色极好,现在瞧着,却及不上娘娘半分颜色呢!”
“方才人真会说话。”沈天玑微笑了下,却觉察不到一丝温意。
“今日在太液池恰好遇到皇后娘娘,正要一起去看美人蕉呢!如今又遇到两位妹妹,可真是巧了。”杨敏心道,“这处景致的确好,又通透,如今这样热,可不正是纳凉的好去处?亏得两位妹妹找的好地方。”
杨敏心说了一堆话,好容易沈天玑才缓过劲儿来,眸中冷意淡去些。
“本宫虽然长居湖心岛,可对后宫的事情仍一直瞧着的。姐妹们平时里若有什么不顺心的,尽管与本宫说就是。”沈天玑淡淡道,“如今已快七月,到了八月十五日,宫里照例会举行家宴,到时候各位姐妹们可一展所长。若能谋得圣心,本宫也会欢喜。”
众人皆是一愣。
“好了,说了这么久话,本宫也累了,就不陪各位妹妹们了。”她盈盈站起身,尽管此时一身桃红色素净的襦裙,是少女稚嫩的色彩,发髻亦是简单的飞仙髻,略簪了两朵粉色海棠,可她面上端正严整的面容,生添了不少高高在上的威仪。
“恭送皇后!”
三人行礼拜过,目送沈天玑和青枝碧蔓离去。
这边,杨贵人也起了身,容色肃然道:“两位妹妹日后说话小心着些。亏得皇后娘娘大度,未曾问罪于你们。”
“贵人姐姐教训的是。”秦美人低头道。
“我知道你们心里的不平,我心里又何尝好过?”杨贵人道,“万般都是命罢了。要怨,就怨咱们命不好。”
说着,她也领着丫头离开。
经过这么两趟,沈天玑着实分毫兴致也没有了。
三人行在繁花小径上,径中落了许多紫薇花瓣,浅紫淡红,趁着萋萋草色,颇为清幽。
“娘娘,就算奴婢多嘴好了,”碧蔓道,“杨贵人父亲的事情,若果真是冤枉的,娘娘跟皇上提了,那倒没什么,可若是有罪的呢?娘娘岂不是会惹皇上不高兴?娘娘何必为了杨贵人冒这样的险?”
“你说的道理我何尝不知道?”沈天玑随手拂过路边紫薇树垂下的花朵,声音幽幽道,“她们都是可怜人,虽然并不是由我造成,可与我也脱不了干系。我只当让她们日子好过些罢了。况且,只是彻查而已,不管有罪无罪,澄清一些总有好处。若是真有冤假错案,日后也会有人出来诟病的,到时候时过境迁,事情更难清楚,岂不是更给皇上添麻烦?”
“还是娘娘考虑周全些,奴婢受教了!”碧蔓大悟道。
沈天玑手上的扇子轻轻敲了敲她,“你呀,方才可是故意掉下扇子的?”
碧蔓眼眸流转道,“秦美人那些话,娘娘可别放在心上。没的气着自个儿,就算娘娘您自己不心疼,就算奴婢们不心疼,皇上那儿也得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