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瞪眼男,好吧就是如今的尼泊,长得腿长臂长眼深鼻高的,带有明显的异族特征,虽然如今一身边城牧民的宽袍打扮,武梁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没想到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尼诺弟弟呐。
话说北辰兵败,余部北遁后,大汤对北辰愿意留下来的那些民众还是优待的,允许他们和那些从西部艰苦地区北迁过去开荒的大汤人共同生活,互商通婚,民族融合。
但朝廷可是有政策,对所有入侵过大汤的兵将,是只能在指定的地区开荒不得擅离的,大约相当于劳改圈禁,就是俘兵降兵的待遇。尤其是俘兵,据说劳动强度很大,死伤不论。
你说你侥幸活下来还得自由,不知道低调些算了,竟然就这么大摇大摆跑到京城来?
当初肯施以援手,也许是因为他一脸青涩,楞头楞脑模样让人同情。觉得他大概根本还不明白战争意味着什么,只是被忽悠着或被逼迫着就上了战场。
也许单纯就因为他也是个人,正在她面前沽沽地流着血,正在一点点流失尽自己的生命,她到底忍不下心就那么眼睁睁看着。
所以对武梁来说,那不过是自己略尽的人事,纯为了安抚自己那多余的良心。
但如今再见到他,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武梁很难不心生犹疑忐忑。
但尼泊自己倒大大方方的,瞅着周围没人了,就细聊了当初的情形。武梁才知道原来当年山凹之后,这位和她走了相同的路。只是这位比她牛掰,是真正的打扫了战场后才撤的。
那时北辰来犯,抢掳无数,北辰士兵移动作战,又不能把所抢财物珍宝藏匿囤放,所以基本都捡最珍贵值钱的揣在身上。所以尼泊虽然也是仓促间翻找,所获却极丰。
后来他隐藏养伤,然后一路的,竟然也跑去了格坪。
尼泊说他这次来京,是来见恩人的。当时他听到有人叫她“五姨娘”,后来她充州骑马冲击两军阵,相当有名,他没费多少事儿,就打听到她了。
他们随行带来了许多的礼物奉上,都是北方特产,什么药材了毛皮了等等,大手笔的带了好几车。尼诺就是被他支开去看着卸货去了。
“这么说,尼诺并不知道我救过你?有没有别人知道我救过你?”
尼泊摇头,很肯定道:“尼诺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发音已经很像尼诺,这方面倒没有什么破绽。
也就是说,迄今为止,除了她和芦花,再没有别人知道她救过他。
武梁略放心,仍是叮嘱尼泊,不许对任何人说出她曾救过他的事实。那时他是对方阵营啊,实在是“影响不好”。
尼泊信誓旦旦表示他都明白,放心吧您哪,“我们北人最重情重义,知恩必报,我怎么会给我的恩人惹麻烦?再说,我也不想被人知道了逮起来呀。”
说着又给武梁看他们的路引。上面姓名地址外貌特征都表述详细,是入京贩卖皮毛的商人身份,果然是得过官方认证的。
关于他为何会在格坪留下来生活,尼泊的说法很文艺。
当初北辰战败,北辰人死伤无数,这消息曾让他在无比的伤痛悲怆,愤恨又迷惘中度过许久。
恨大汤人吗?是恨的,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可是,他这条命是大汤人救治过的,他现在也是在大汤人家里将养的。他失去了家,大汤人又给了他另一个家,他该恨吗?
还有当初,是他们北辰人先行入侵大汤的,当初他们气势汹汹而来,烧杀抢掠,剿村屠城,尼泊自己一柄弯刀就曾沾染过太多大汤人的血。如今北辰自食恶果,他有资格恨吗?那么那些无辜妄死在他刀下的大汤人又该恨谁?
他说,后来是雪山雪神给了他指引,抚平了他心头的创作,净化了他的灵魂,让他想通了许多事,让他心里得安宁。——纷纷扰扰人世间,征来战去,死伤无数,战争从来没有赢家啊。
如今他不再纠结于过往,就想安安生生的过日子罢了。格坪,那里远离战争的血雨腥风,宁静祥和,民风淳朴,姑娘汉子都热情好客,爽直开朗,世外桃源一般,让他越来越舍不得离开。
尼诺一家真诚地收留和接纳了他,他其实不是尼诺的弟弟,确切地说,是尼诺的妹夫才对。成了家落了户,他如今彻底成了大汤子民了。
他说经历了战争后,让他无比痛恨战争,贪恋家里的热炕头,“再也不想折腾了。”
“那跑来京城做什么?”好好的安居业乐多好。
“找你啊。”尼泊笑起来,牙齿真白呀,“我若过得不好肯定躲起来不来见你,但如今我手头富裕身体康健,有能力报恩嘛,就想来见见你,了却这桩心愿啊。这次带来的东西,都是我用心收集的,都是我的一份心意啊。还有,你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尽管说话。”
武梁皱起了眉头,“你来京为着报恩?尼诺没问你报什么恩?”
尼泊反应过来,笑道:“你放心,我只是心里这般想的,明面上当然不是这般说的。我告诉家人我从没见过大汤人最隆重其事的新年是怎么一番景象,我说从今往后我也是大汤人了,很想出来见识一番,体会一下大汤的年味。”
格坪那里,尼诺他们最隆重的节日是初雪节,原也不怎么在意过大年的。对于格坪的人来说,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天目山,象尼诺这种外出交易过牛羊马匹的,已经算是有见识的了。
于是在尼泊的鼓动下,尼诺最终动了心,也想来外面看一看。
既然是为着凑热闹长见识,当然非繁华的京城莫属啊,于是这便往京城来了……
——整个说法听起来倒没有什么漏洞,不过武梁仍是不甚放心,转头又去问尼诺,“尼泊长得很象北辰人啊,怎么随便什么来路不明的人,你都敢收留在家的?”她当初也是来历不明的人,但她至少看起来像大汤人啊。
并且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能干什么坏事儿?但尼泊可是身强力壮个子高大一看就很有威胁性的疑似外籍人士呀。
尼诺听了爽朗地笑,“哪里来路不明哟,他是北辰石拓部落的人嘛,离我们天目山不远啊,我们还一起过去北辰境内寻过他亲人呢。”
原来尼诺知道他是北辰人。
“那寻着没有?”
尼诺摇头,声音伤感,“可怜啊,一家子几十口人呢,都没了影踪,整个石拓八部落都没人了,去哪儿寻啊。”
所以他就让这位孤苦无依的可怜人儿成了弟弟。
“你不知道,他对雪神多恭敬啊,那时候自己身体还弱着,但在雪地上五体投地朝拜了一整天都不起身哪……”牧马汉子没那么多弯弯绕心思,认定能这样膜拜雪神的人,肯定不会是坏人啊。
并且如果是坏人,人家图他啥呀?收留人家在家里住下后,人家可是放羊喂马勤劳得不得了呢,还破费了许多钱财给他们家人买东西置办家什牛羊之类的,拦都拦不住啊。
还有这次来京,这一路的费用可不低呀,也都是尼泊执意要花的银子噢。
哎哟哟,那奏是个好人嘛,妹子你表歧视他。
……
总体来说,见到尼诺是惊喜,见到尼泊是惊吓。如今武梁问来问去也发觉无甚不妥,便也放松了下来。并且尼诺操心着来春草长莺飞时候要赶回去放牧,不能错过一年中水草最肥美的时节,所以等一过完上元节看完花灯会,就要启程回去了。
算起来也没多久嘛,所以,好好招待吧,欠尼诺的人情可不小呢。
于是这伙人就这么在成兮酒楼住下来。
不过武梁到底又认真交待了芦花:这就是尼诺的弟弟,如今是第一次见他。救他?这事儿从未有过!便是他本人现身说法,咱也打死不认。
芦花使劲儿点头,之后便默默避着尼泊,连话都不肯同他多说半句,装不熟装得十分敬业。
——在各民族大团结大融合环境了熏陶了许多年的武梁,彼时并没有太多的防范意识,自觉安排妥当,能唬弄过去大家都好也就罢了。
万没想到她这次自以为是的轻率,会让自己后悔莫及。
···
除了远客,来成兮过年的,还有燕家村的几位,姜十一,和燕南越的母亲与妹妹他们。
姜十一不用说了,武梁特意着人去接过来过年的,顺便将他一应衣物文具等用品一并带来,明春要入新的书院读书了。
姜十一特别高兴,要进那么有名的书院读书,原本对他来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儿。
对于武梁,姜十一是打心眼里敬佩和喜爱的。从最初遇到她时,到后来爷爷过世拜托她照顾他,他对与她相处一直都是欣喜的。他喜欢看到她,喜欢去程家的大院里呆着,喜欢听她随便说点儿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在那里闲闲坐着站着走着,他看着都很喜欢,心里无比的快乐。
那时他还小,还说不出个什么条理清晰的明白话来,但他就是心里明白,跟着姑姑,他以后的路会明晃晃的顺坦,象她身上那滑滑的衣料一样,生活会过的非常舒服,象那大冬日里每天都有暖炉烤火都有点心裹腹一样。
然后他慢慢大了,他一直有衣穿有书读,他就快能下场考试了,只要他自己够努力就可以做到了,这当然是明晃晃的顺坦,但他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总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在学堂里认真读书,也盼着到节气,或者夫子忽然有事儿放假,于是他可以回村去,盼着见到姑姑,却总也见不到。
后来姑姑走了,再也没回过燕家村了,虽然明明她都落户到那里了。他和她真正成了一家人,但他却再也看不到姑姑对他笑,对他清清脆脆地讲故事,或者说着“十一,你读书的样子真好看啊……”
他想,姑姑是不是嫌弃他了?一个大包袱,什么用都没有的大包袱,吃穿住用,白花着姑姑的银子。
考过了秀才又怎么样呢?爷爷就是秀才,燕爷爷也是秀才,燕南越还是秀才,就算他也成了秀才,但那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要接着继续白花姑姑的银子。
有时候姜十一想,如果姑姑不喜欢他,不愿意做他姑姑,他们不是一家人,他或者会难过,但不会这么不安。姑姑那样的人,就是明晃晃的,不管走到哪儿做什么,都象吸引人去注目去向往的。而他,什么都不是。
但是姑姑还是做着他的姑姑,每日里他花用的一切都是明证。
可他仍然什么都做不了。
姜老秀才把姜十一捡回来那天也是寒冬,那时候他正缩在墙角眼巴巴地看着行人。老秀才很老了,走了一段路便大口地喘着气儿,步履蹒跚。虽然他穿得也很寒酸,但十一还是使劲盯着他瞧,希望他能打赏他一点儿吃的。
老人注意到他看他,便也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他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问他:“我可以带你回家,不过你这小东西会不会没什么用呢?”
那时候姜十一急忙蹿过去扶住老秀才,很肯定地点头,“我很有用的,我能做活,什么活都能做。”只要你带我回家。
小小年纪到处挨打挨骂的他敢那么做,算得上勇敢。不为别的,就因为“回家”这两个字,一下就深深打动了小十一的心。如果他有了家,在漆黑的夜里就有地方住了,不会随便缩到个稍微暖和的地方去就会被人赶,不是占了谁的地盘就是主人家嫌他脏污了人家的眼。
家,太美好的字眼,太令人向往的地方。
所以那时候,姜老秀才那么老迈,那么穷苦,姜十一都看不到,他只看到他身上仿佛罩着一层温暖的光。
姜老秀才带他回家了,那是真正的家,有房子,哪怕破着洞,有床,虽然上面铺的是茅草,有锅有灶有爷爷,他们相依为命,从此成了一家人了。
那时候,老秀才总是对他说,“不干活,没饭吃……没用处,没饭吃……”似是警告,也似是教导,姜十一都记得。他不怕干活,他想让自己有用,他每次出力干活,心里都特别踏实。
但如今跟着姑姑不同了,忽然间他什么都不用做,就那么白白花用银子,让十一心里时常的惴惴不安,好像这一切来得太不真实,好像随时就可能又被抛弃流落街头一样。
是的,姑姑不需要他,凭什么一定会和他一家,凭什么要供他花用银子呢。他什么用都没有,什么忙都帮不上。
他能做的,就是省吃俭用,不浪费银子,少给姑姑增加负担,这样,姑姑便会少嫌弃他一点儿吧。
于是武梁看到的姜十一,便成了这样一副样子:
小伙子又长高了不少,越发瘦挑得很了。穿一身灰扑扑很耐脏的棉衣裤,但也明显已经很脏了,棉衣袖口已经磨得有点发亮了,胳膊肘的位置还有一个划破的口子,用针缝补成一个明显的丁字。
他人很拘谨的站在那里,背着个蓝布小包裹,朝着武梁恭恭敬敬的鞠躬行礼,说话时也总是低耷着脑袋,视线落在面前地上。
武梁瞧着,直觉得哎哟喂,罪过呀,本来多聪明可爱一孩子呀,怎么给人养成个小可怜虫模样来了。
武梁打量着他的衣裳,问他,“给你留的银子够不够用?”这衣裳平时穿穿没问题的,但农村人赶集都是大事儿,要找件体面的好衣裳穿上的,这进京当然也算得上要隆重对待的大事儿了吧,就这么穿破衣裳来了?并且也要穿这种衣裳过年吗?
姜十一连连点头,“够用,够用,一年八两银子,我哪里用得完,我还有剩呢,姑姑别给我这么多了……”
“那你还有比你身上这棉衣好点儿的衣裳么?”
“这件就是去年冬上新做的,才穿了一年多。”他用手摸摸那丁字疤,一脸自责,“是我太不小心,把好好的衣裳划破了。”说着又加一句,“不过暖和得很,多谢姑姑。”
也就是说,没有更好的衣裳了。
十一的花用都是燕南越在安排的,生活费和零用分月给十一,每季两套替换衣裳,这活儿是交给燕南越他娘燕三娘帮着做的。燕三娘和闺女燕巧儿来得比姜十一还早些,本来在成衣店那边帮手。她早说过十一节俭得很,不肯多要衣裳,说长个儿呢做了也是浪费。吃饭也是多吃粗粮馒头,细米白面是舍不得碰的……
武梁知道他节俭,原想着乡里的孩子,本也不兴瞎摆谱的,吃饱穿暖就满足了,好养得很。却没想到是节俭到了这么一副缺衣少穿营养不良的样子了。
武梁说让人带他去成衣店看看有没有现成合穿的,若没有就让人赶着做两件出来过年穿,十一百般推辞不肯。
武梁道:“你知道吗,那成衣店是我和人合伙开的,是自家的生意。你看我这卖衣裳的呢,却让你穿破旧的衣裳,别人会怎么说我?”
姜十一呆呆的,“那……那……”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连穿破旧衣裳原来也是不对的啊?
“可是,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倒尽浪费姑姑的银子。”十一低着头,很窘羞的样子。
“是呢。”武梁点点头,一副懊恼状,“哎呀,你说,我能到燕家村落户,其实也能到别处落户的,当初真该找个富足的没有负担的人家嘛。”
姜十一越发呆。他知道姑姑现在是在开玩笑,但会不会她是真的这么想过呢?他知道如果姑姑想这么做,现在重新去更改户籍的话,她一定也做得到的。
“那个……姑姑……”十一硬着头皮开口道,“我临走前,先生说帮我取个字,叫铭恩。姑姑觉得可好?”
说话间仍是微垂着头,却悄悄抬眼打量武梁的神色。
“明恩?有什么说头吗?”
“铭恩,铭记恩情的意思。以时时提醒我将姑姑的恩情铭记在心,永世不忘!姑姑,我知道你落户咱们家委屈你了,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的恩情的。”
“不忘记,然后呢?”
“然后……”十一有些语塞,以前对爷爷,他努力干活就好,那就是报答。但是现在对姑姑呢,不忘记恩情,可他能做什么?将来给她买好吃的东西和漂亮的衣服吗?姑姑自己就有这么大的酒楼和成衣店呢。并且他将来能不能做到,谁知道呢。
十一低下头不吭声,脚尖儿一下一下的磨着地。
“再说既然你不会忘记,还需要叫在口中时时提醒吗?”武梁又问道。
“我……,那姑姑相信我么?”
“你若还象现在这样跟我生分,把自己当外人,我就不相信你了。”武梁道。
“姑姑?”
“十一,我知道你是个心思正的孩子。但是,我不喜你把心思用在这上头。我跟你说过了,你只需安心读书,以后让自己有能力安身立命就好了。并且我相信亲情也好恩情也罢,人和人之间只要有感情,都是会由心而发自然流露的,不需要刻意便都会懂。需要一直挂在嘴上说的,总归是流于表面,落了下乘,你说是不是?”
“噢。”姜十一闷闷地应道。
“我供你读书,不过是我们有缘,而我又正好有能力供你,并不是我就多高尚无私,也不是指着你的报答。如果因此成了你的压力和负担,那就适得其反了,知道不知道?”
十一抬起头来,还是观察着武梁的神色,规规矩矩道:“我知道了,姑姑……”
“你是读书人,如果叫明章啊明文啊之类的,提醒自己上进不是更好?将来争取做个进士,做个名士,也不枉自己辛苦用功一场。”
“我知道了姑姑。”十一又是这一句,这次语调却高多了。
他本来一直觉得姑姑不亲他,家都不愿意回。现在觉得又不是,姑姑连报恩都不用,只想让他自己长本事,以后自己能顾着自己。
“不过么,该报答还是要报答啊,怎么报答都不过份,我可等着呢。”武梁笑道。
“我知道了姑姑!”姜十一也笑起来,这次就有些欢快的意思了。“不过么姑姑,我还是叫铭恩吧,这字可是爷爷早就给我取好的,说等我能下场了就可以用了。”
所以,铭的是老秀才的恩呢。“所以,你小子,刚才说是夫子给取的字,原来是哄我?”
姜十一笑得很淘气。
后来武梁也没隐瞒,详详细细给十一讲了她和程家以及唐家的微妙关系,也说明了是唐家给他介绍的书院,让他心里有数,也有个防备。万一有人欺负他冤枉他,或者夫子使坏什么的,咱不能任由他们黑人。
“望山书院虽然是京城目前最好的书院,但如果你在那里过得不开心,咱们就另做选择。”
她还担心十一想不开呢,没想到十一听了很高兴。姑姑跟他讲的他不是完全明白,但他听出来了,姑姑在这京城里生活,里面也有很多无耐。并且他终于还有点儿小用处了,这让他非常的开心。
“姑姑,我知道,你是把我当自家人了才讲这些的对吧。”
“那当然,我可是随了你的姓呢,你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啊,不把你当自家人却找谁去?”
姜十一笑嘻嘻的,一边从包裹里取出一个小牌牌来摆着。武梁一看,竟然是老秀才的牌位,竟然随身带来了,嘿。
后来姜十一到底随意自在了许多,跑到店里跟在小二后面忙前忙后的,遇到什么不明白的,也知道开口问人,不象从前那样带着无所适从的小心翼翼了。
武梁见他放得开了,便交给他新的任务,让他作主招待尼诺尼泊兄弟。她告诉十一她从前出门在外,在尼诺家作客被款待呢,如今他们来家,该换我们招待。十一很高兴能领到任务,招待得十分尽心。
——新年很快到来,大家都开开心心的,除了燕家母女担心远行的燕南越,偶尔对武梁有一两句牢骚。
燕南越走的时候,武梁第一笔给他五万两的通兑汇票让他带着上路,把燕南越吓得身体发软。
这么多银子,不只是武梁的全部身家那么简单,那是举债所得呀,全部给了他了,这种莫大的信任,让燕南越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等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就铿锵道:“定不负相托!”
然后主动要求让自己的娘和妹妹来成兮过年,说让她们呆到他回来为止。
类似于做为人质的意思。
于是燕家母女很快就来了。
燕南越对他娘说自己有大事儿必须出趟远门,让她们在京城一切听武梁的安排。后来在燕三娘的追问下说是别人给他介绍了一个鸿儒,他要去对方的隐居地寻访拜会,这对下场应试极有好处云云。——武梁在旁微笑倾听,心说这随随便便骗骗自己老娘什么的,这位秀才果然不迂腐得很呢。
鸿儒什么的,下场应试什么的,燕家母女不明觉历,但送走了儿子,却没想到连年都不能回来过。
于是燕三娘隐隐觉得儿子可能没说实话,他似乎是替武梁去办什么“大事儿”去了,不然何止去书信来往那么频繁。
所以她们母女一方面对武梁很客气,客气到了巴结的地步,因为她有钱,因为她是自己儿子的老板哪。一方面又忍不住地怀疑和各种想入非非,万一儿子遇上凶险怎么办?要不要现在翻脸要这老板赶紧去信让儿子回来?
她们说几句不关痛痒的话,完全影响不了武梁的心情。总体来说,这个年还是过得开开心心的。
然后很快的,武梁就开心不下去了,她差点儿就没命开心了。
——起因是程侯爷很不开心。
···
这个年,程侯府里也很热闹。程家老大媳妇儿,前程侯夫人带着儿女一家五口在年前终于回京了,一家子团聚,年夜饭便也是热热闹闹的。
结果,年夜饭散场,燕姨娘回去后就开始肚子疼起来,然后直疼了两天两夜,初三天未明时候,产下一子。
怀胎刚刚七个月,新生的小家伙又小又弱,连哭都哭不出声来,只能看到干咧着嘴的动作和扭曲痛苦的表情,实在可怜见的。燕姨娘看着命悬一线的儿子,顾不得月子里这讲究那讲究的,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程府里请了擅小儿科的各路太医大夫们护驾,又是泡药水又是灌药汤又是满身扎针各种折腾,小婴儿受足了罪,几番都被说不行了,但终是上天保佑,依然有口气儿在。
年十五,元宵节,街上人如织,灯如昼。
武梁他们也是做灯笼,制灯谜,笑笑闹闹地在店子门里门外的挂摆着应景。大家早就商议好,等下要一起逛灯市,去看别人家的灯去。
结果到最后,武梁没去成。
——程向腾,从申时就过来酒楼,没有带随从,没有叫武梁,一个人坐在了三楼包厢里,一直闷头喝酒。
金掌柜见他喝得有些多,便吩咐小二上酒时狠兑些水去。结果被一口尝出,小二被酒坛子砸出来了,程向腾骂他们无良奸商,不想做生意了还是怎么着……
竟是开动了找茬模式。
然后,他到天迎黑时候,终于完全喝趴了。
金掌柜叫了马车,试图把人搀下楼送回去,结果也被甩了酒坛子上身,还被骂了一脸,“滚,都给我滚!”
金掌柜想了想,便来找武梁。
武梁早知道程府的破事儿,也早知道程向腾来喝酒了,但她有什么法?
不过这是她的酒楼,她也不能真不管,客人出了事儿她可也脱不了的干系。于是一边让人往程府里送信儿叫人来接,一边让人熬来浓浓的醒酒汤端了过去。
显然不是装醉,程向腾真是不行了,趴在桌子上完全没形象了,还一个劲儿的仰头倒酒。
难得的是竟然还认得武梁,看见她进来,撑着胳膊直了直腰,说了声“你来了?”
然后很快又趴下,斜着眼瞧她,没头没脑地说着:“……你来做什么……你别管我让我醉死算了……你玩得高兴得很哪,你怎么就那么高兴呢……我他妈不高兴……”
武梁吸了吸气忍耐地走过去,把醒酒汤端给他,“喝!”
酒鬼耍酒疯,大着舌头嘿嘿地笑,小孩子耍赖一般,“那不是酒,我要酒,你陪我喝酒。”
喝你妹,武梁直接上去按住他脑袋,捏着鼻子就灌。
软脚虾无力反抗,呛了两口后,倒顺利地把一大碗醒酒汤给喝下了。
然后,似乎酒没醒,人却越发不好了,红着眼睛指着武梁吼,“你他妈,你他妈灌我?”
他手脚无力,但头脑却很清醒,喝醒酒汤也没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生气,就是想骂人。他是想来跟她说说话的,可隔墙也能听到她正跟人说笑。他这么难受的时候,她笑声银铃似的响亮刺耳。他想走进去,可知道她不会欢迎他,只会摆出厌烦的面孔赶他走,于是他独自上来喝酒。
程向腾算是个有教养的家伙,很少这么三字经频发,尤其没有对武梁这么粗口过。武梁被骂了哪里会爽,还一句“我你妈灌的可不就是你吗”?站起身来就走。
反正醉酒汤也灌过了,留着慢慢醒吧,谁还要理他。
程向腾却急了,叫了声“不许走”!伸手就去抓她,可惜没抓到,便想扶着桌子站起来,结果腿一软又跌坐到凳子上。
程向腾气得拿拳手一下一下捶自己脑袋,“你走吧,都走吧,别管我,我就醉死……”
武梁不理,伸手去开门。
谁知那个刚才还怒气冲冲骂人的家伙忽然软绵绵无力地道:“妩儿,你知道吗,那小家伙猫儿似的一点点儿大,也是不停地被灌药灌药灌药。”
他长长地吐气,语句不甚连贯,“灌啊灌啊,怎么灌他也哭不出声来,连呛出一口的力气似乎都没有,每次都让人觉得,可能下一口,他就顺着药汤断了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