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峥嵘初显传令名,雏凤清于老凤声。
大明成化二十三年(公元1486年)冬。太和殿。
罢届不惑之年的宪宗皇帝最近常常感觉疲惫不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痛恨早朝,痛恨和这些只会夸夸其谈、不务实事的大臣们面对面地交流。宪宗只觉得自己花钱养了一群废物,捞钱的时候争先恐后,有事就互相推脱,就像今天这样。
自年初陕西省下了千载难逢的第一场暴雪以来,西北诸省陆续奏报多年来极为罕见的持续降雪天气目前仍没有结束的迹象。据邸报所估灾情,此次雪灾已造成八百多万人受灾,因灾死亡数百人,紧急转移安置数万人,农作物受灾五十万多亩,因灾倒塌房屋九千多户。像这种降雪时间长、涉及范围广、温度低的持续降雪天气只在永乐初年出现过,当时引起大恐慌,谣言四起,均说因成祖弑侄篡位,天怒人怨。如今又出在本朝,敢是因为自己亲小人远贤臣、不能勤政爱民么?
看自己宠信的这些肱骨之臣平日里一个个摇唇鼓舌,要为国为民,事情紧急都异口同声“皇上圣明,请万岁裁决,微臣不敢妄言。”他圣明吗?他要是圣明,又怎会让朝堂上挤满了这一群沽名钓誉之徒?他们摆明任你风高浪急,我自岿然不动,等着看我这个“圣明”的孤家寡人出丑。可是自己的确是该被看笑话的,慢说臣下束手无策,他这个一国之君、万民之父坐在朝堂上就只想着快快退朝,好去看看贞儿的病到底怎样了。唉,人老了,一件开心的事都没有,要是她再有个三长两短,他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活头?
佑樘站在丹墀下,又担心又同情地看着眼神没有聚焦的父皇。曾几何时,在他心目中高大强势的父皇已雄心不再,垂垂老矣。其实在两年前他十五岁起,父皇就已经把部分奏章交由他来处理。他知道,父皇累了,当了二十多年的乱世天子,任谁都会心力交瘁的。古来天子皆寂寞,称孤道寡实堪伤。天子的痛苦也只有天子知道,正如他在这朝堂上依傍父皇一样,父皇何尝不需要自己的全力扶持?这个时候人人都可以缩头,他身为当朝太子、国之储君,他不出头谁出头?
带着凌寒回到东宫,佑樘又开始为悦容的事发愁。自己即将作为钦差赶赴陕西安抚灾民,这事情绝对要对她隐瞒,否则以她的性子,她又怎会放过这样“好玩儿”的机会?那天她死而复生固然奇怪,自己正在兴奋头上也无暇多想(肉眼凡胎自然是看不出悦容有佛之舍利护体,寻常刀剑只能让她受些苦楚,岂能伤她性命?这也正因渡她之人心存愧疚,才力保她平安)。鉴于当时天色已晚,宫门已关,不便送她回家,只好让她在东宫留宿一晚。提这个建议时本来做好被她臭骂的打算,谁知悦容竟然风平浪静,只是严令他对她当晚留宿端本宫的事守口如瓶,等到次日一早再故意放出风声说她活过来了。可是怎么解释她的死而复生呢?如果只说不知什么缘故自然苏醒,别人难免会认为她有古怪。
悦容虽然一时醒转,到底精力不济,还没等参详好一个合理的解释,已经神思恍惚,摇摇欲坠。佑樘看她强绽星眸,几番挣扎,不免心疼,便谎说自己已有计较,让她自管休息。看她要追问,故作神秘道:“天机不可泄露,明日一早自见分晓。”这才使她放心去睡,还不忘警告他不得打别的什么坏主意。苦笑,他就算想,也得有这个闲暇!
真是无巧不成书。正在佑樘苦思冥想,找不到好法子时,多日不见踪影的凌寒竟然深夜回来了。问他何处逍遥,只说替师父跑了几天腿,办了点小差事。佑樘半信半疑,又不便拆穿,直埋怨他出门也不打招呼,哪里还像个替人当差的?一时说得顺嘴,便把当日险些遇刺的事给抖搂出来了。凌寒听他如此一说,心下自愧,但他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只是淡淡说:“凌寒知错,下不为例。”忽然看到那满口毒牙的小丫头竟然在太子宫熟睡,就算他再冷面冷心也不由诧异道:“她怎么会在这里?”佑樘便把前因后果简述一遍,又请他帮忙想个天衣无缝的说辞。凌寒似乎有些落寞,只答非所问道:“既然太子爷喜欢,那就这样吧。凌寒先告辞了。”没等佑樘再开口,一缕青影已消失在弥漫的夜色中。
这厢佑樘也有些纳闷:凌寒今晚似乎有些古怪,不过他这一来倒是提醒了自己。听说他的师父乃是一江湖奇人,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自从五年前凌寒机缘巧合遇上那位高人,蒙他指教,如今武功诡异高绝,罕有敌手。几年来宫中风云变幻,自己屡遭毒手,全凭凌寒寸步不离保护他。因此佑樘待他如同兄弟,看他和佑楠一般无二。知他性情狂傲,不惯拘束,平日里从不约束于他,因此凌寒正如“大隐隐于朝”的闲云野鹤般来去自由。这次说是为师父办事,不妨就借他这师父一用。只说是这位江湖奇人感于徒儿和太子兄弟情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果然灵丹妙葯不同凡响,那已经死透了的张悦容硬生生地被从鬼门关抢了回来。
事后凌寒固然不悦,奈何消息已传得阖宫皆知,他也只好默认了。佑樘既知悦容口舌锋利,凌寒又性情孤绝,两人碰面便势如水火,自己顾了这边顾不了那边,便费尽口舌把悦容哄回家去,只叫她稍安勿躁,待他把头绪理顺,禀告父皇,然后就让她名正言顺地进宫。
太子将代天巡守、前去赈灾的消息在坊间早已传开,可是自回家后就一直呆在闺房里的悦容却毫不知情。原来佑樘怕她回家后又到街上生事,对自己以后的计划造成不良影响,因此故意说十分珍惜母亲原来在自己每件衣服袖口上刺绣兰草和篆字的关爱,如今竟是再也享受不到了。悦容正在心热,自然如他所料自告奋勇回家跟傲霜学习刺绣和篆书,并且纺一定会精益求精,要做就做到最好。尽管傲霜是好老师,有耐心有爱心,奈何悦容的双手似乎只适合打拳,遇到和绣花针打交道,淌的血似乎比打架受伤还多,简直是伤痕累累,不忍目睹。可是悦容生来言必行,行必果,并且越挫越勇,拗劲上来,还真让她开了窍,半月之后已经把那架势学得十足十的像,至少不再扎手了。反正佑樘给她半年时间学习,她就不信自己没这个本事。
等到那一天因鹤龄无意间说漏嘴,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悦容想到全天就她一个人不知道这个消息,不禁气得火冒三丈,拍桌子打板凳,大发脾气,厉声怒骂别人为什么都瞒住她。谁又敢告诉她是因为太子爷临走前特意派人来叮嘱大家保密的。两边都得罪不起,那就赶紧躲起来吧。等到风平浪静大家出来一看,闺房里早已人去楼空,连傲霜都失了踪影。
却说佑樘一行初到陕西境内便见哀鸿遍野,生灵涂炭。路上流民络绎不绝,有的走着走着就倒地不动了。然而既没有呼天抢地的哭号,也听不到呼儿唤女的寻找,只有麻木,只有冷漠。大自然真是力量惊人,能顷刻之间把人变成木头和石头。漫山遍野白雪皑皑,天上犹自在扯棉撕絮地下着大雪,那些倒地的尸首转眼就被雪埋。佑樘平生第一次看到此种惨状,不由胃肠翻涌、恶心欲呕。凌寒在旁看他脸色苍白,知道所为何事,当下并不多言,只暗暗握一下他不自觉拳起的右手,低声说:“前面就到官衙,我们速去查探救济物资的情况吧。这里面肯定有问题,物资早已到了地方,按理说不该还有这么多灾民啊。”佑樘不发一言,只默默向前走去。
不想官衙又是另一片天地。衙内四角各一个大火炉,炉火正熊熊燃烧,烘得满屋温暖如春。当中摆着一张大圆桌,上面已经放了几碟精致的凉菜,也有几坛看不出名目的醇酒。一看到太子一行进门,富平县令刘渝就赶紧迎上前,满脸堆笑道:“太子爷一路风尘,可是太辛苦了。下官已经备好酒饭,特为太子爷接风,请太子爷上坐。这位是侍读凌大人吧,大人也请上坐。”佑樘没看惯谄媚笑脸,今日一见不由要呕,联想起刚才所见,不由心下不悦,几步上前揪住刘渝的衣领,喝道:“外面难民流离失所,饥寒交迫,你身为一方父母官,却在这里拥炉饮酒。感情朝廷下发的救济物资都填了你们这些酒囊饭袋。本钦差前来督办赈灾事宜,你竟敢想陷我于不义。刘渝,你如此欺君罔上,藐视钦差,该当何罪?”刘渝一腔热情遭冷水,马屁拍到马腿上,见面相温文尔雅的太子声色俱厉,吓得“噗通”跪倒,连连叩头道:“下官不知轻重缓急,耽误赈灾大事,太子爷教训的很是。太子爷只管放心,留下官这颗狗头戴罪立功,只要物资一到,马上施粥、搭难民棚,保证把他们安排得好好的。”听得此言,佑樘不由一愣,诧异道:“救灾物资半月前已监管派送,何以到现在没到你这里?难道富平监管韦兴还没来吗?”刘县令一愣:“韦监管倒是来了,可是不曾见到物资啊?”佑樘不信,喝道:“一派胡言!定是你们两人狼狈为奸,侵吞公物,见事已败露,韦兴知机先逃了,留你在这里虚与委蛇,欺上瞒下!”刘县令叫屈道:“绝无此事啊!请太子爷明察。下官只听他说是来为内相梁芳梁大人采办寿礼,所以以礼相待,并无勾结之事。况韦兴并不曾逃,正在后衙午睡。下官派人去叫他,太子爷一问便知。”
请了半晌,因酒沉大睡的韦兴才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后面踱出来,倒是白白胖胖一身好肉适合拿来救灾,边走边强睁醉眼道:“老刘你也真是的,什么事不能等我睡醒再说吗?”刘县令看他衣冠不整,满眼惺忪,忙凑近一点,好心提醒道:“是太子爷要问你话,你稍微注意下形象!”那韦兴听得此言才抬眼望去,看那太子满面怒色,不知所为何事,酒还未醒,头脑糊涂,趔趄上前,说道:“太子爷何时到的?早一点的话,咱们就可以一起来个一醉方休了!”佑樘早已忍了半天气,也顾不得他君前失仪,只喝问道:“韦兴,我来问你,你监管的救灾物资现在何处?为何不交给刘渝让他尽快行事?”韦兴看问到此事,头脑一激灵,酒醒了大半,怔了半日才道:“梁大人寿辰将近,说暂且借用一下那些物资,还要奴才到此地采买寿礼。那些物资还在京城梁大人手里,奴才并不曾带来。”佑樘气得痛斥:“果然有了天灾,必有人祸。圣上体恤百姓之心生生被你们这些奴才糟蹋了。罢了,你们既然良心全无,还配做什么人?不如自去给因你们而死的灾民陪葬,倒是死得其所。”那韦兴平日里在宫中跟着梁芳耀武扬威,贪赃枉法,连万岁爷都碍着万贵妃的面子不与他们为难。在他们眼里,太子不过是个懦弱无用、与世无争的娃娃,何曾将这小储君放在眼里?如今事已挑明,韦兴并不惧怕,只挺着脖子道:“那些草民不过是蝼蚁一般,死上几个省点粮食不好吗?死了以后变成肥料滋养土地,来年还有好收成,倒真是如太子爷所说死得其所。太子爷千金之躯,为了他们万里奔波,值得吗?更不值得为他们伤了和万岁爷的感情啊。韦兴一心为爷着想,太子爷可要识得好人心哪!”佑樘听他言语冒犯,越听越气,咬牙道:“我把你这狂妄的杀才!皇上天天挂在嘴上说‘民乃国之根本’,你一个下作的阉人竟敢如此藐视万民,果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你既然想死,你家太子爷就送你一程!”话音刚落,佑樘已将佩剑送进了韦兴的喉咙,瞬间血花四溅。韦兴吃惊地看着自己鲜血喷涌,似乎不相信这凌厉狠辣的一剑果真出自文弱的太子之手。不知他泉下有知,是否该荣幸于太子初次杀人是以他的血祭剑的!
看到太子突然发难诛杀韦兴,屋里的其他人等吓得集体跪倒,各个魂不附体,抖如筛糠,只怕触了霉头,成为第二个韦兴。一位胆小体弱的师爷干脆“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也无人敢去掐人中施救。佑樘将还在滴血的剑身指着众人道:“从今以后,诸位知道该怎么做了吧?刘渝,你作为一县首脑,责无旁贷,我只说与你听。物资既无,我们不宜久留,当火速赶到临近的合阳县,将那里的物资调集一部分来支援富平。在物质调来之前,刘渝你要想法设法自筹粮米,马上搭建粥棚和简易房舍。你要给我保证富平县在这一月之内不许再出现一个死人,就算要死,也是你刘渝带头。听明白了吗?”刘渝脑门淌汗,点头如捣蒜,天知道他多想问一句“那么人要阳寿已尽、年老而死可怎么算?”
看到太子一行马上就要离开,刘渝赶紧爬起来道:“太子爷不吃酒席也罢,多少在下官这里用点便饭,到合阳要两个多时辰,太子爷可不饿坏了?”佑樘知他一片好心,随行的人想必也都饿了,便笑道:“我替你诛杀韦兴,省的他在你这里吃喝玩乐,花你的钱财,吃你一顿便饭是应该的。不过事不宜迟,你既有心,就替大家准备一些好带的干粮,我们好在路上边赶路边吃。其他人也别跪着了,都起来吧,天寒地冻的,你们要是跪出了毛病,皇上的差事还找谁来干?那位装晕倒的也起来吧,感情你觉得躺地上舒服啊?”听到太子开起了玩笑,跪了一地的人才还了魂,又听他说得如此平易亲切,有那多愁善感的差点就要掉下眼泪。
送出大门,大家都说:“请太子爷回鸾时一定要再来小县,我等一定不会辜负太子爷的殷切希望,决不让富平县再有饿殍。”天知道他们是平生第一次把客气话说的如此诚恳。凌寒落在最后面,招手叫过刘渝悄声道:“煮粥可不要清如水,明如镜。那样柴火也浪费了,饥民们还跟没吃一样,这样传到太子爷耳朵里,岂不伤了感情?我教你一个法子,煮米粥快熟时加点芡粉进去,煮好的粥会变得又稠又厚,扔个铜板进去都不会沉,这样的米粥才能顶饥。每天施两次,每人一平碗,一月下来,就算不能白白胖胖,保证健健康康。你可记好了!”刘渝感激道:“多谢凌大人指教,下官一定照此执行,绝不偷工减料。”
在去合阳县的路上,佑樘一直闷闷不乐。他不得不承认他是意气用事、迁怒于人了。就算赈灾期间侵吞物资是死罪,毕竟韦兴只是从犯。主犯梁芳还在京城挥霍,自己先把从犯就地正法,就算是太子,似乎也太草菅人命了。可是就连一个如此卑贱的小太监也敢不把他这个一国储君放在眼里,可以想象那些手握重权的大臣们会如何看他。固然一方面因为自己的母妃出身并不高贵,朝堂上是最讲究“母以子贵,子以母贵”的。另一方面,可能全在自己努力不够。做了十一年太子虽然无过,却是寸功未建,固然因为父皇根本就没给过自己机会建功立业,难道还不是因为在父皇眼里的他原本就是无用之人?自古册立储君无非是立嫡、立长、立贤,自己不嫡、不长、不贤,怎怪别人轻看?只因万贵妃的长子夭折,柏贤妃生的次子悼恭太子遇害身亡,而其他的皇弟现年都不满十岁,他这个出生于冷宫、身份卑贱的宫人之子才得以登上大雅之堂。朝中那些正直大臣们说是拥护自己,恐怕同情的成分更多,因为作为一个皇子,他的童年的确太坎坷了。
可是,这一切他除了一忍再忍,还能怎样?除非他能漂漂亮亮地办好差事,让朝堂上那帮老于世故、见风使舵的权臣佩服他,觉得跟着他干有出路,他才能真正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千岁爷,才真正能在父皇仙去后力挽狂澜、重振朝纲。其实何必和一个无知的宦官过不去,非得杀了他不可?这可是他平生第一次杀生,小不忍则乱大谋,致使朝堂再起废立争端,他岂不是得不偿失?杀了韦兴固然大快人心,自己也出了一口恶气,但他的主子梁芳岂肯善罢甘休?那梁芳的靠山万贵妃固然时日不多,也正因为她要油尽灯枯,对爱昏了头的老父皇的影响只会比以前更大。当年她能一通哭闹就送了自己母妃的命,如今她估计不用哭闹,只要淌一滴眼泪,就能使自己在离成功一步之遥的地方迅速滚落下来,能不能保住小命还在两可之间。只怪自己一步走错,可能导致全盘皆输。
可是也正因为他下马伊始就雷厉风行,诛杀颇有后台的韦兴毫不手软,使得以后的督导一路顺风。各地监管物资的官员有了前车之鉴,自觉犯不着为了发点国难财送了小命,一个个兢兢业业做得像模像样,很有些鞠躬尽瘁的架势。其中有汉中县令李范最为典型。李县令光棍一条,别无家眷,干脆把自己的家当全部捐出,反正特殊时期也不升堂办案,干脆让难民们住在县衙里,自己和大家一起喝粥,在地上打地铺,一大早还起来帮着熬粥,就算是沽名钓誉之徒,做到这种地步也确实不容易了。
看到杀一个该死的宦官能换来如此成效,佑樘倒有些喜出望外。到了澄城县,太子爷兴致勃勃竟亲自动手施粥,引得无数灾民蜂拥而至,粥已施完犹自围观,纷纷赞叹国家有幸,得此储君,治世有望了。每到一处,虽然风餐露宿,略见憔悴,然因心有喜事精神爽,丰神不输从前,另加别样自信,颇引些小姑娘芳心暗许,一见误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