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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这回的全家福,还是以窑洞为背景,全家人面南背北根据辈分和个儿头分成两排,第一排的都坐着,后面一排都站着。
只是这次坐在中间的柳长青、孙嫦娥、柳长春抱着的小家伙又换了人,正中间的柳长青抱着小萱,他右边的孙嫦娥抱着柳莱,左边的柳长春抱着柳若虹。
柳岸指着孙嫦娥怀里的小家伙问:“这是柳莱?看着咋有点德国味儿咧?”
柳侠说:“这货有点返祖,像他太奶奶,眼是蓝色儿哩,可明显,不过也可漂亮,跟个皮娃娃样。”
“真哩呀?”柳岸惊奇:“那脾气咋样?闹人不闹人?”
“不闹人,”柳侠摇头,“至少比柳若虹乖,都是自己抱着奶瓶儿喝水,可待见您奶奶跟您娘,回来三天,都不咋叫您六叔跟您六婶儿抱了,您六叔天天说他没良心,说要给他送给您娘当孩儿,您娘说不要,她说她想要妮儿,一群光蛋孩儿,没意思。”
柳岸笑:“俺娘想妮儿都想魔障了。”
柳侠想到秀梅每每说起如果有个女儿的时候那不胜神往的样子,也笑了起来:“柳若虹跟萌萌现在哩裙子都是论堆儿咧,您娘看见漂亮哩就想买。”
柳岸指尖点着柳若虹的左脸颊:“哎,厉害妮儿这儿是咋着了?”
一说起柳若虹,柳侠一阵无奈:“淘力了呗,上树掏小虫儿窝,叫树枝挂哩,您奶奶提起她就发愁,怕长大找不到婆家。”
柳岸无语:“俺奶奶可真是哦,孩儿才几岁,就开始发愁找婆家了,挂哩狠不狠?不会落疤吧?”
“不会,可浅一道,就是出了点血。”柳侠肯定地说,“萌萌说她是往上爬哩时候挂住哩,她还坚持给那一窝儿小虫儿蛋掏完才下来,小雲用唾沫给她抹了两下就没事了,我离开家哩时候这些痂已经掉完了。”
柳岸感叹:“明明是小妮儿,咋会比孩儿还野咧?要是跟小萱换换就好了。”
柳侠连连摇头:“可别,小萱现在也不省心,我来之前您伯还因为他赔了牛福春家五十块钱。”
“不是吧?”柳岸惊讶,“我知这货没有看起来恁老实,不过也不像戳大祸哩样儿啊。”五十块钱在外面的世界不算什么,在柳家岭很多人家,现在还是一大笔钱。
“才不是,这货胆儿正着咧。”柳侠说,“牛福春你还记得吧?牛金宝家东隔壁,头发成年不洗,跟老鸹窝样那个。”
猫儿说:“想起来了,他咋了?”
柳侠说:“他想给他死了男人哩妹子介绍给您伯,您伯拒绝了,牛福春可能提前已经跟别人吹过牛了,您伯一不愿意,他觉得老丢人,恼羞成怒,到处跟人说,是您伯先对他妹子有意思的,是他找人算了您伯哩八字,说您伯就是光棍儿命,是他们家主动不愿意咱呢。
牛福春哩小孩儿跟小萱一班,可能听大人说得多了,他也跟着胡溜,说您伯是个老光棍儿,小萱听见了,也不吭声,小雷爱瞎捣鼓,您三叔给他买了一瓶胶水,还剩半瓶,小萱拿到学校,偷偷倒到那孩儿哩茶缸里……”
柳岸吓了一跳:“没出事儿吧?”胶水如果喝进去,后果可就严重了。
“没,”柳侠说:“胶水不溶解于水你忘了?那孩儿喝了一口水,觉得味儿不对,赶紧往外吐,结果正好吐到他同桌哩脚上,同桌那妮儿可厉害,对着牛福春哩孩儿就又嚼又骂,还端起他哩茶缸泼到他身上,最后那胶水,就弄到腿上跟鞋上了。”
“脚跟鞋粘一块,鞋脱不下来了?”猫儿问。
柳侠笑:“可不是嘛,那时候是九月几号吧,天还热着咧,都穿得薄,那孩儿穿个破背心跟裤头,胳膊上也甩上了一点,咋都洗不掉,难受得要死。”
柳岸扶额:“小萱这货咋想哩呀,咋会想起来倒胶水?”
柳侠说:“回到家审讯他,他可有理,说那孩儿好胡说八道,就该给他哩嘴粘起来。”
“那,最后咋弄了?”猫儿觉得,虽然最后没闹出大事,柳长青也不可能就赔点钱就算完,就算牛福春不追着闹,家里也得管教小萱。
柳侠说:“这事儿,不修理小萱肯定不中,要不他以后给人下毒i药倒硫酸咋弄?可修理狠了大家又都舍不得,尤其是您大伯,他现在惯孩儿惯哩不行,小雲小雷跟萌萌又跟狼羔子样护着小萱,谁都不让说一句,您大爷爷想了半晌,最后叫给您五叔打了电话。”
柳凌回到柳家岭,马上就去了学校,然后带着小萱一起去了牛福春家。
牛福春其实和牛三妮儿的本质很像,背后嚼人时利嘴如刀,当面对阵立马怂成一滩屎,柳茂去他家赔钱的时候,就小萱倒胶水的事道了歉,可同时也很不客气地警告牛福春,让他以后管着自己的嘴。
牛福春面对柳茂都倒不过个儿来,更何况面对柳凌?
柳凌牵着小萱的手一出现在他家的坡口,牛福春就萎了,塌腰缩肩,吭吭哧哧一句囫囵话不敢说,拽着他婆娘的袖子,让女人去应付。
柳凌把一袋子水果和滋养品交给诺诺不敢语的女人,问她孩子在哪里,他想带孩子到荣泽或原城医院去看看。
女人晕头涨脑地说,不用去医院,小孩儿没啥事,就是有胶水的地方发紧,不舒服,还有就是鞋子脱不下来,脚难受,不过柳成宾和关淑萍说了,不用管,过几天自己就能好。
柳凌也知道,人体不停地进行着新陈代谢,胶水会随着代谢的细胞慢慢脱落。不过,他还是进了屋,把那个死活不肯再去上学的孩子叫出来,让女人烧了点热水,用自己带来的洗涤液混合成了半盆温水,指导着让那个孩子清洗沾着胶水的皮肤,最后再用水泡和鞋子粘在一起的脚。
他说:“每天都这样泡两次,同时用手轻轻地抠粘着的地方,慢点抠,别抠流血,过几天,胶水就会掉光了。”
比街头小叫花还像小叫花的孩子脸涨得通红,只会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手忙脚乱地按柳凌说的洗着自己。
除了夏天去凤戏河里玩水,他还没有真正地洗过一次脚呢。
小萱从看到牛福春开始,就撅着嘴,一声不吭地拿白眼珠剜他,看到那个孩子,倒是有点扭捏。
爸爸告诉他,胶水是有毒的,即便没有毒,如果人喝进去,嘴巴和食道被粘住了,人没准就被饿死了。
柳凌拉过小萱的手,说:“来,给牛永健道歉。”
小萱就不太情愿地看着别的地方说:“对不起,我不该往你茶缸里倒胶水。”
牛永健红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办,虽然老师教过,别人说“对不起”的时候,自己应该说“没关系”,可是,他说不出来,他觉得那是课文里的城里人才会说的话。
柳凌说:“那,牛永健,俺走了,明儿我跟小萱再来看你。”
牛永健点了个乱七八糟的的头,算是知道了,从头到尾,他一句话也没说过。
走到坡口,小萱忽然回头说:“我不该给你倒胶水,可你嚼俺二伯也不对,下一回你要是再嚼俺家里哩人,我不给你倒胶水,我,我打你。”
柳凌哭笑不得地抱起了忿忿不平的小家伙,对不自在地扭着手送他们离开的女人说:“嫂子,别送了,俺走了。”
柳凌带着小萱,连续去了牛福春家五天,第五天,柳凌送了他一个很漂亮的文具盒,牛永健的鞋子也终于脱掉了,。
他们离开时走到坡口,小萱依然不情不愿地回头说:“牛永健,文具盒是俺爸爸搁京都买哩,可贵,你明儿去学可放好哦,别叫丢了。”
柳萱倒胶水事件到此结束。
柳岸笑着问:“小萱到现在都还在惦记那个文具盒吧?”
柳侠说:“嗯,您伯说哩,牛永健现在都快叫小萱给盯出毛病了,老怕碰着磕着那个文具盒,又不敢放家里不往学校带,那小萱就会说他把文具盒丢了,得跟他去家里检查。”
猫儿笑得仰倒在床上:“惹着小萱这种肉糙儿哩货,牛永健也是活该倒霉啊。”
柳侠跟着躺下:“咦,小萱还觉得自己亏了呢,不说那五十块钱跟那一大袋子吃食和文具盒,您五叔就回来几天,时间恁宝贵,还得天天去看牛永健,这才是小萱最不情愿哩。”
柳岸偏过头,用额头轻轻碰了碰柳侠的脸:“是啊,这才是最亏哩。”
两天就着躺着的姿势,继续看相片。
柳岸指着后排正中间最高的两个人:“平常也不觉得,为啥一照相,俺六叔跟小葳哥看着这么像咧?”
柳侠呵呵笑:“俩傻大个儿。”
“嗯~,”柳岸摇头,“不光个儿像,脸也像,除了俺六叔那个龅牙。”
柳侠往猫儿身边靠了靠:“你再看看,除了他俩,还有谁越来越像?”
柳岸指了指站在照片上站在柳侠右侧的柳魁,又指了指柳长青:“大伯跟大爷爷。”
“嘿嘿嘿,”柳侠傻乐起来,“真奇怪哦,我小时候可多人说您大伯长得像您奶奶多点,我也那么觉得,现在一照相,他这脸哩轮廓,还有表情,简直就跟您大爷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哩样,以前哩照片都没这么明显啊。”
柳岸说:“我听人说,父子兄弟,可多都会越长越像,连声音都会变得慢慢可一样。”
“哎呀真哩,”柳侠兴奋地说,“前几天,我黄昏跟小雲小雷他俩耍哩时间有点长了,清早睡了个懒觉,您大伯喊我起来吃饭,他走到咱那窗户底下先咳嗽了一声,我以为是您大爷爷咧,还有一回,是您三叔咳嗽,我还以为是您大伯咧。
现在要是隔着墙看不见人,您大爷爷、大伯、三叔他仨,只说一两句话哩话,我经常弄错。”
“我咋觉得三叔好像瘦了咧?”柳岸指着穿着夏季警服的柳川,“好像还有点黑。”
柳侠把照片拉近点,仔细看了看:“就是唦,您三叔前一段不是去党校学习了么,军事化训练,每天晌午走正步练军姿,下午文化课,培训结束后正赶上该收秋,他又跟人换了班,回家掰蜀黍出红薯,干了好几天,晒得狠了。”
猫儿问了一句:“俺三叔那商店今年生意咋样?”
柳侠说:“可好,他东边那个卖化妆品哩生意不中,给门面转租给他了,他就代理了个小家电品牌,冬阳,上个月,光冬阳豆浆机就卖了四百多个,电风扇也卖哩可好。哎,你看您三婶儿这穿戴,就该知店里生意好不好,您娘跟您四婶儿穿哩套裙,也是您三婶儿买哩。”
照片上的晓慧,穿的是一件墨绿色重磅真丝连衣裙,一千多块,不过晓慧皮肤白,穿上这件衣服特别趁。
秀梅和玉芳穿的是同质同款同花型的套裙,秀梅的是深红花墨绿叶子,玉芳的是黄花浅绿叶子。
玉芳一直觉得这裙子太花太洋气,不好意思穿,照相这天被众人逼着才穿上的,所以看起来有点不自然。
秀梅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传统型的发髻,这是经过她自己略略改良的现在荣泽中青年妇女中最流行的发型,穿着花色雍容的套裙,收腹挺胸,面带微笑,比玉芳自信多了,显得她的衣服都比玉芳高了一个档次。
猫儿说:“我咋觉得俺娘看着比我搁家时候还年轻咧?”
柳侠说:“俺都这么觉得,您娘现在可是领导望宁大街女性时尚潮流的人物,对面那个照相馆哩老板娘现在都跟着她学搭配衣裳咧,你没看出来,您娘还擦了口红咧。”
猫儿翻身,趴在床上,仔细看照片:“哎,真哩呀。”
柳侠也翻过来趴着:“您小葳哥、我、您六叔,俺几个按着她,您小蕤哥给她画哩。”
其实,小蕤当时还要给秀梅涂眼影和睫毛膏的,被秀梅拧着脸蛋儿给骂了一顿,最后小蕤只好在比较开放的晓慧脸上试了试,因为睫毛膏质量不怎么样,晓慧眨巴了几下眼睛,就在眼睛下弄了一片黑,被众人集体给否决。
猫儿说:“俺娘要是生到城市,能当大明星。”
柳侠伸手拉过放相片的小纸箱,扒拉着翻了一会儿,抽出一张照片:“给,看这张。”然后继续扒拉。
猫儿接过一看,眼睛立马睁得溜圆:“咦,小叔,俺娘这是要翻天哎。”
这是一张柳葳拉着秀梅跳舞的照片。
高大俊朗的柳葳穿着笔挺的白衬衫黑西裤,头发三七开,抿得油光锃亮苍蝇拄着拐杖都站不住脚;
秀梅这次穿的是件花色稳重低调华丽的旗袍,依然是原来的发型,只是梳理得精细紧致了很多,口红这次也更明显一点,还带了个珍珠样的耳坠和看上去像是一套的珍珠项链。
两个人摆的是个正在跳交谊舞的姿势,秀梅的左手搭在柳葳肩头,右手搭在他左手,眼眸微垂,一派高贵冷艳。
柳岸赞叹:“喔,这要不是后头哩背景是凤戏山跟老柿树,俺娘这简直是豪门贵妇么,小叔,这旗袍哪儿来哩?”
柳侠往猫儿跟前放了两张照片:“您小蕤哥买人家影楼淘汰下来的旧的,耳坠啥哩是搁马鞍桥市场批发哩,塑料哩,一百块钱一堆。”
猫儿说:“俺小蕤哥眼光不错啊。”
柳侠说:“看相片背面。”
猫儿把照片翻过来,见上面写着两行字:猫儿,娘好看不好看?像不像电影明星?
猫儿遗憾:“唉,本来打算拿出去跟同学显摆一下咧,这下不中了。话说,俺小葳哥这油头滑面哩形象真经典啊。”
柳侠说:“都是您小蕤哥哩手笔,他本来是想给您小葳哥中分哩,您娘不愿意,说她不跟汉奸跳舞。”
猫儿又拿起一只照片:“喂小叔,俺小蕤哥这是拍了一套搞笑民国专辑吗?”
柳侠说:“这张是您三婶儿想出来哩。”
这是一张秀梅、晓慧和丹秋的合影,三个人都是穿着旗袍,挽着一样的发髻,画着一样稍显浓艳的妆,樱桃红唇的那种,而且这次不但带了耳坠和项链,还有手镯,脚上都是绣花鞋。
三个人都看上去特别的端庄温婉,一派贤淑,很像是猫儿看过的一张油画,人物的民国味道特别浓。
可惜,三个人都是坐在柳家大院的大树疙瘩上,背后的景色是凤戏山和大柿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