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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的晚上,柳家堂屋里热闹得像过年,全家人的眼睛都集中在了猫儿的身上。
以往非常受几个小家伙欢迎的试穿新衣裳新鞋子的项目今天变成了鸡肋,小家伙们一个个都是在敷衍,他们的眼睛全都在对着猫儿闪烁崇拜的光芒。
家里的大人们看猫儿的眼神也大致差不多,同样的热切,只不过,孩子们崇拜羡慕更多,大人则是欣慰骄傲更多。
这绝对不是柳家人少见多怪,毕竟,柳海现在就在国外嘛。
可虽然如此,柳海的情况和猫儿完全不一样。
柳海当初出国是曾广同一手操办的,有曾广同的例子在前,又听说程新庭也在国外呆过好几年,吴以恒最近也有去欧洲留学的打算,柳家人觉得画画这种学问大概是都应该去外国学才对,没什么稀罕。
而且,在柳家人的潜意识当中,画画始终算不得个正经职业,那么画画的学校,无论是中国自己的还是外国的,应该也都算不得是正经学堂。
可猫儿不一样啊,猫儿是凭一己之力考上的世界上最好的、正经八百的大学啊,所以同样是出国留学,柳家人觉得,柳海那个是跟猫儿完全没法比的。
猫儿一晚上都沐浴了在自家人赞美的目光中,厚脸皮如他,也难得的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嘿嘿笑着跟大家说:“没啥了不起哩,外国哩大学特别多,所以他们哩大学比咱国家哩大学要好考……”
他还想说要是俺小叔跟五叔、小葳哥申请的话,肯定都能进去,可被全家人异口同声的打断了:“外国哩大学再多,m大学不还是只有一所。”
只有小莘顶着巨大的压力捍卫大哥的荣誉:“京华哩研究生也可不好考,俺大哥也可厉害。”
猫儿对他伸出个大拇指:“还是小莘懂行情,咱十来亿人一个京华,人家三亿人一个m大学,所以还是咱大哥最厉害。”
小雷说:“可是,可是,美国可远可远啊!”
猫儿睁大了眼:“这也能算理由?”
小雲说:“就算京华跟m大学一样好,可柳岸哥你是一年级考上哩,大哥是四年级考上哩,所以,还是你更厉害一点呀!”
猫儿发现无论他怎么说,小家伙们都能找出理由夸奖他,干脆继续发自己厚脸皮的优势,把这荣誉认下了:“那好吧,我就是又聪明又能干,一下就考到全世界最好哩学校了。”
没想到,小雲和小雷立马跳起来,同时指着他嘘道:“哇,柳岸哥你可真厚脸皮,居然自个夸自个。”
……
第二天,猫儿一大早就要和柳茂一起去上坟,告诉家里祖先和翟玉兰、徐小红猫儿要出国留学的事情。
猫儿回来的时候,带回来很多京都著名的糕点,柳长青想带着柳侠,和柳茂、猫儿一起,顺路给三太爷送过去。
太爷上了年纪后,特别爱吃甜食,柳家的孩子如果去外地回来时带回的有糕点,柳长青都会给老人送去一份。
孙嫦娥把糕点装好,出来的时候却无意中看到日历,发现今天是阴历的十五。
望宁一带的习惯,初一、十五是供奉神灵和鬼魂的日子,正常人家之间互相走动无所谓,可如果家里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刚出生的孩子或病人,最好不要正式登门拜访。
柳长青决定缓一天再去。
柳侠现在一刻都不愿意和猫儿分开,非要跟着一起去上坟。
孙嫦娥想着他现在整天在外面跑,去跟祖先磕个头,求祖先护佑着点也好,就干脆也给他准备了些供品和纸钱,柳侠高高兴兴地和猫儿一起出发了。
俩小阎王和柳若虹闹着也要去,秀梅和玉芳不准,说他们年纪太小,魂儿会被喜欢他们的祖先给留下。
俩小阎王当然不信,但架不住柳魁、柳川一只胳膊就能轻松地搞定他们,小阎王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柳小猪幸福地跟在猫儿身边,在柳侠悠扬的口哨声中一路撒着欢跑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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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泽紧靠原城,交通便利带来了信息的发达,最近几年报刊杂志上关于出国留学和涉外婚姻的文章又特别多,而柳家岭从柳长青退伍当上大队书记开始,村里所有适龄儿童都必须要读完柳家岭小学,所以柳家岭现在四十五岁以下的人多多少少都是识字的。
这几年,在外面打工的孩子经常会把一些过期的报刊杂志带回家,所以,柳家岭的人对远在另一个半球的其他国家并不是一无所知,至少,有孩子在外面打工的那些个家庭的人,有几个是知道m大学的。
m大学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们可能一片茫然,但他们却知道,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是比京大和京华还牛逼的存在。
有几个人知道,就意味着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
所以当猫儿和柳茂、柳侠、柳小猪一起提着东西翻过了两道岭,老远就看到柳家岭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也就是三太爷家现在所在的、柳姓人家集中居住的老街两旁,破破烂烂的窑洞或茅屋前,站满了衣衫褴褛、手中还端着饭碗的人们。
猫儿愕然,扭头看柳侠。
除了去年高考后在家期间跟着大人去担水浇地那几次,猫儿从出生到今天,来到老街的次数用一只手计算都有富裕,但他直觉现在这诡异的情况和自己有关。
柳侠说:“没事孩儿,他们就是瞪瞎了眼,也碍不着你半根汗毛。”
猫儿说:“我知,我不是怕他们,我只是觉得有点不自在。”
柳茂拍拍猫儿:“全当没看见就妥了。”
好的土地要用来种庄稼,养活活着的人,都在老街附近;被选做坟地的都是村子西边土地最瘠薄的地方,所以去老坟岭和雉鸡岭必须先穿过老街。
猫儿知道没得选,只能硬着头皮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进了村,他侧脸看柳侠,发现柳侠看起来比走在京都永安大街上还从容。
柳侠发现猫儿在观察他,笑着揽上了猫儿的肩。
等走近了,柳侠他们发现,没有想象中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所有的人都直愣愣地看着他们,包括那些端着碗的人,他们没有一个动嘴吃饭的,身体和眼睛都在随着柳侠他们一行人转动,神情比看悬念大片还专注。
这样到处是眼睛但却异常寂静的场面让人非常不舒服,柳侠想打破这种场面,但他找不到突破口。
他跳着级在柳家岭上了两年学,七岁去望宁上学后,和村子里的同龄人来往就很少了,等有了猫儿,他几乎和除柳福来家以外的村人断绝了联系,二十年过去,老街两边站着的二百来口人里,几乎没有柳侠能一眼就认得出的。
柳小猪关键时刻很给力,它跳上路边胡乱堆放着的柴堆上,冲着如蜡人仪仗队似的村民们“汪汪”地叫。
柳小猪的叫声好像一颗石子投进了静滞的水潭,激起道道涟漪,老街两旁站立着的蜡人们纷纷和柳茂打着招呼,同时开始彼此交谈,凝固得让人窒息的气氛消散了。
终于穿过了老街。
走到村西口,猫儿长长地吐了口气:“可过来了,跟挂牌子游街哩样,难受死我了。”
柳侠却非常高兴,十分嘚瑟地说:“这样哩游街,恐怕将那些人都想叫自个儿哩孩儿们来一回咧。”
猫儿说:“我就是不稀罕游给他们看,小叔你要是待见,一会儿回咱家,我骑着驴给你游一天。”
柳侠说:“搁咱自己家游,那不是锦衣夜行嘛,咱就是搁大街上游,气死他们。”
柳茂不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柳侠和猫儿。
老坟岭离村子还有一大截子路,路还特别不好走,柳侠他们走到的时候,都是一身的汗。
柳长春家的坟地先到。
柳侠紧跑了几步,在柳茂和猫儿之前跑到了翟玉兰和徐小红的坟头之间,干脆利落地跪下,对着两座坟头各磕了三个头:“婶儿,二嫂,孩儿……就是咱猫儿,柳岸,他考上美国哩大学,过几天就该走了,您可保佑孩儿好好哩哦,保佑孩儿一路平安,保佑孩儿健健康康,保佑孩儿长命百岁。”
他说完就又干脆利落地站了起来:“二哥,你也跟婶儿俺二嫂多说几遍,叫她们保佑孩儿哦。”
柳茂说:“我知了孩儿,我每回来上坟,都跟俺妈跟您二嫂说。”
猫儿冲柳侠挥挥手:“小叔,你赶紧去上您家哩坟吧,别操/我哩心了,我也会跟俺妈跟俺奶奶说。”
柳侠提起篮子,对着柳小猪一摆手:“走,咱去给您太爷爷太奶奶上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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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侠他们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刚刚七点,往回走的时候已经九点出头了,柳茂和猫儿在徐小红的坟上呆了很长时间。
麦子已经收完,玉米刚刚种下,前几天又下过一场对柳家岭一带来说最合适的、偏小的中雨,如果地里的草又刚刚锄过一遍,那地里暂时就没什么大宗的农活了,所以这半晌不夜的时候,老街两旁仍然有不少坐在各自门前无所事事的人们。
又要经历一次游街了。
柳侠和猫儿相视一笑,心情比刚才从东头穿过来时已经轻松了很多。
不过他们刚走进老街,就被人拦住了,是柳成宾。
成宾先真心实意地恭喜了猫儿出国留学的事,然后就拉着柳茂和柳侠他们,非要他们去家里坐会儿。
猫儿在柳家岭上学时,成宾和关淑萍对猫儿照顾良多,柳侠和猫儿正好也想去看看关淑萍,就爽快地答应了。
柳侠不知道,成宾拦着柳茂,是有正经事想和他谈的。
从柳茂退休回家开始,成宾就一直想让柳茂到柳家岭的小学校当老师。
柳茂横竖不肯。
他八岁去望宁上学,十六岁高中毕业,半年后就又去了罗各庄煤矿,二十年来风里来雨里去,每次回到家他都巴不得永远留下,现在好不容易退休了,终于能安心地和家里人朝夕相守,柳茂哪里都不想去,即便是在本村的学校上班,一天也要离开家六七个小时呢。
柳茂显然知道成宾找他想说什么,所以不想去。
不过今天成宾拦下他的理由十分充足:“柳茂叔,夜儿黑,其实是今儿清早三点多,淑萍生了。”
柳茂一愣:“生了?妮儿还是孩儿?”
柳成宾乐呵呵地说:“孩儿。”他第一个是闺女,现在儿女双全了,由不得不高兴。
柳侠突然说:“成宾哥,我忽然想起来,俺猫儿十点钟必须得加一顿奶,你有事,叫俺二哥留下来您俩说吧,我跟猫儿俺俩先回去。”
柳长兴、关二平、吴玉妮和柳成宾几家,是柳家岭五个自然村几十户人家里,在猫儿的出生问题上表现出最大善意的人家,成宾和关淑萍从来都不排斥猫儿,但现在情况特殊,关淑萍刚刚生了孩子,柳侠虽然早就不在乎村里人对猫儿的议论,可瓜田李下,能避的嫌还是要避,没必要给猫儿招那口舌事端。
成宾楞了一下,马上就明白了柳侠的意思,他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幺儿,你觉得我跟您淑萍姐是那样哩人吗?”
猫儿已经推着柳侠要走了:“快走,要不俺奶奶炖好哩奶就凉了。老师,再见,跟俺关老师说,俺过几天再来看她。伯,俺先走了,你也早点回来哦。”
柳侠被猫儿推着,两人一狗在一街两行人的注视下,一溜小跑穿过了老街。
老街东边的这道岭树木稀疏,太阳晒的人流油,柳小猪在前面撒着欢带路,俩人跑的飞快。
等到了凉快地方,俩人放慢了脚步,柳小猪也消停了,围着俩人转着圈撒欢。
柳侠跑出了一身汗,看到路边有棵枝叶特别茂密的大栎树,他想在这里休息会儿。
猫儿从篮子里拿出个大大的、用花布缝制的袋子铺在地上,又拿出一块花塑料布和袋子连着铺在一起,喊柳侠:“小叔,前几天将下过雨,老潮,你坐这上头。”
柳侠说:“你坐,我坐地上就中。”
猫儿又从柳侠篮子里拿出一块塑料布抖开:“你将摆供品没使这塑料布?”
“嗯?”柳侠眨巴眼,“我以为这是垫篮儿底咧,不知是叫摆供品用哩。”
猫儿铺好,自己坐上去。
柳侠盘腿坐在猫儿给他铺的临时床上:“啊——,青山绿水,柳暗花明,莺歌燕舞,柴门犬吠,凤戏山可真美啊!”
柳小猪卧在柳侠身边:“汪汪。”
猫儿说:“小叔,按你现在这水平,当年你哩作文不应该老是不及格呀。”
柳侠说:“可它就是总不及格。”
柳小猪忽然站起来,跑到路对面一棵老柿树下,抬起后退,对着老柿树根撒了泡尿。
柳侠看着柳小猪嘿嘿地笑,他看到树上的青柿子,想起了偷偷用生柿子换掉柳长青送礼用的懒柿的事,
猫儿问:“小叔你笑啥咧?”
“想起小时候了,那时候啥都不知,老淘力,经常叫您大爷爷打哩屁股肿可高,黄昏只能趴着睡。”
猫儿心里一动,伸手去拉柳侠的汗衫。
柳侠莫名其妙:“干啥孩儿?”他嘴里问着,已经主动把汗衫拉了起来。
柳侠的腰精瘦紧致,没有一丝赘肉,因为长期野外作业,他身上的皮肤呈现出浅淡的铜色,衬得肚脐周围白色的疤痕更刺眼了。
猫儿轻轻摸着最大的那块伤疤:“还疼不疼?”
柳侠低头看了一下,随手挠了挠:“几百年了,一点感觉都没。”
猫儿不信,摸着另外几个小疤:“咋可能没感觉,书上说,伤疤到了阴雨天会可痒。”
柳侠顺手在肚子上搓了一把:“没有啊,一点都不痒啊。”
猫儿拍开他的手:“不敢使这么大劲儿。那肯定是现在不觉得,老了就该痒了,可多病都是老了才显出来咧。”
柳侠忍不住又挠了一下,猫儿的手摸的那地方痒痒的:“可能吧,反正我现在年轻着咧,到老了再说。”
猫儿轻轻搓着那一片疤痕:“老了要是痒,我天天给你挠。”
柳侠笑:“臭猫,我比你大十岁哎。”
猫儿不解:“十岁咋了?”
柳侠说:“十岁,我老哩时候,你还正事业兴旺咧,哪有时间成天给我挠痒啊?”
猫儿说:“有,我事业兴旺不缺钱,就能天天搁家陪着你,当然就有时间给你挠痒。”
柳小猪好奇地伸过脑袋,看猫儿的手在搓摸啥,柳侠把狗头推开:“别捣乱。那中,哎,孩儿,可别到时候你成天满世界乱跑,压根儿就没搁中国啊。”
猫儿把柳小猪拽到自己身后:“你搁哪儿我就搁哪儿。”
柳侠嘿嘿笑,捏了一把猫儿的脸:“孝顺孩儿。”
猫儿说:“小叔,我以后不搁家了,你可不能也成天不着家啊。”
柳侠说:“不会,我再忙,过几天也会回去一趟,给咱哩屋收拾一下,被褥翻翻晒晒。”
猫儿:“我不光指这,我说哩是你不能只顾着工作,不管身体。”
柳侠:“不会,小叔知,身体是革命哩本钱。”
猫儿:“工地上伙食老赖,你能回家哩时候尽量回家,叫俺五叔给你做点好吃哩。”
柳侠:“中,三天一只老母鸡,五天一头猪。”
猫儿:“小叔!”
柳侠笑:“小叔哄你耍咧,小叔知爱惜自己哩身体。”
猫儿一点笑模样都没有:“你给我存哩钱足够使,别再给我存钱了,手上这几个工程哩尾款结清,赶紧买辆新车,就买上回王……徳邻叔叔给你看哩那辆,这辆破吉普卖废铁吧。”
柳侠争辩:“咱这吉普好着咧,报废了可惜。”
猫儿把柳侠的汗衫放下拉好:“开车不同其他,一点险都不能冒,咱这车破成那样,不定啥时候尥蹶子咧,小叔你别犟,赶紧换新哩,听见没?”
柳侠连连点头,一看就是在敷衍:“知了,马上换,换最好哩,中了吧?”
猫儿把柳侠的脸扳得正对着自己:“你别给我哩话当儿戏,我是说真哩,你必须换新车。”
柳侠把脊梁挺得倍直,表示自己很认真:“没儿戏,一定换。”
猫儿看着柳侠眼底的戏谑,气得抓狂:“小、叔、啊——,我是说真哩呀——,你咋长不大咧?”
柳侠看猫儿要生气了,才笑嘻嘻地换上正经脸:“哄你哩孩儿,工程款一到,小叔就买新车,好车,乖你别生气了。”
猫儿气鼓鼓地把企图往柳侠跟前凑的柳小猪拽到一边:“这还差不多。还有,你不能老是熬夜计算制图,你是头儿,不用所有哩工程都自己亲自上阵……”
……
俩人唠叨得忘记了时间,直到小莘背着柳若虹,和小雲、小雷出现在跟前,俩人才发现,都十一点了。
午饭时候,趁着家里人都在,猫儿把柳侠在栖浪水库的工作环境夸张地给大家描绘了一番,又把罗马吉普从里到外批讲了一通,中心思想是那辆罗马吉普现在基本就是堆镀了层光的废铁,柳侠开着它上路十分不安全,逼着柳侠在全家人面前表态,尽快买新车,请全家人监督。
柳侠在猫儿虎视眈眈的目光下,不得不对着全家人发誓,他肯定会尽快买辆名牌新车。
秀梅看着猫儿严肃的小脸,笑着对孙嫦娥说:“幺儿抱着猫儿跟咱显摆猫儿会喊他哩名儿了才几天,猫儿可就长大,反过来管起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