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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熙宁十年的夏季来得比往年更早,五月的天气已沉闷地教人心烦意乱。午时之后,燕子坞外原本青翠可爱的草木花荫都因那高悬的烈阳显得无精打采。然而就在这众人避忌的烈日之下,犹有一名少年执剑而立苦练不缀。
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此刻正心无旁骛地将手中长剑反复刺向身前悬着的一只玉环。玉环莫约有婴儿的手掌那么大,中空的部分仅能容二指贯穿,然而少年刺出的剑锋却并不触及玉环分毫,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从他刺出的第一剑直至第一百剑、二百剑,无论力度与速度都无半分不同。
“咳咳……复官的剑法,大有长进了。”就在距那少年不远处的一间卧房内,一名略带病容的妇人倚在榻上轻声叹了一句。听她的话音似是欣慰,面上却殊无喜色,反而一副愁绪满怀无以排解的模样。
陪在那妇人身边伺候的是名四五十岁的中年仆妇,虽不曾穿绸着锦却衣着整齐,头上插戴着两支银簪,看着十分体面。听到女主人这般所言,她即刻满面堆笑地夸赞道:“公子爷天资聪颖又这般勤奋刻苦,他日必成大器!”
那妇人听罢却只微微苦笑,低声喃喃:“慕容家如今仅剩这一条血脉,这千秋伟业万斤重担俱落在他肩头……只可惜,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仆妇听女主人口出这等不祥之语,赶忙赔笑劝道:“夫人何出此言?不过是小小病痛,待秋高气爽也就大好了。将来公子爷出人头地,夫人享用不尽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然而这位慕容家的女主人显然已对这话题失去了兴趣,转口问道:“桂妈妈,前日我要你找的小丫头……”
桂妈妈听女主人提起前日要她办的事,即刻喜动颜色,躬身回道:“回夫人,已经寻好了,夫人可要看看么?”桂妈妈在慕容家执役多年,深知慕容家的底细。这姑苏慕容氏家财万贯却人丁单薄,慕容夫人孀居多年,膝下仅有一子,年方十四,单名一个“复”字。这回慕容夫人选丫头正是为了服侍独子起居,若能得她青眼,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慕容夫人摇头道:“既是伺候复官的,就让复官自己选罢。”
桂妈妈伺候慕容家的这位女主人多年,深知她秉性刚强,无论大事小事俱是独断专行,直将遗腹子管束地如木偶一般。如今听闻这一回女主人要儿子自行做主,她的心中却是微微打了个突。那位慕容家仅剩的血脉,对母亲在课业与生活上的一切严苛安排都安之若素;那位不苟言笑几乎毫无生而为人之感情的慕容复,分明只是个傀儡,可不知为何每每触到他那双森冷的双眸,总教人心惊胆战,仿佛一切的阴私诡谲在他的面前都无所遁形。
莫约一个时辰之后,慕容复完成一日武功课业,换了身衣裳来到慕容夫人的卧房探望母亲。只见他着一袭苗色暗纹长袍背着光立在大门处,身量颀长,隆鼻深目,肤白胜雪,午后的斜阳在他身侧映出一层明亮的光晕,当真是眉目如画,玉人无双。
在儿子踏入房间的那一刻,慕容夫人下意识地扭头望了一眼屋外的莲花漏,于水波之上盈盈而立的莲花瓣正缓缓展开第三瓣,一如过去这两个月来的每一次。就连他开口说的话也毫无变化,他说:“儿子见过母亲,母亲今日的身体可好些了么?”
慕容复的话音方落,桂妈妈便精准地将汤药端了上来。
“有劳桂妈妈。”慕容复熟练地接过药碗,浅尝一口,奉到慕容夫人身前,温声道:“母亲,可以用药了。”
这句同样已说了两个月的话忽然教慕容夫人满心厌恶,她没有如往日那般接过药碗,反而将那盛满药汁的药碗狠推了一把。
慕容复的手臂因这一推之力轻轻一颤,又飞快地稳住了,满满的药汁在碗中晃动了两下,仅有一两滴泼洒在他如玉石般的手指上。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微微拧起了凌厉的眉峰。慕容复原是鲜卑族后裔,比之中原人士的柔和样貌更多了一份冷峻,此时敛目肃容更显气质沉冷威压全场,竟让人颇为敬畏。侍立一旁的桂妈妈早已不敢言声,便是身为慕容复亲母的慕容夫人见了儿子这肖拟丈夫的神色亦是心头一跳。慕容复并不知晓,他的母亲时常会对他在不经意间表露出的某些举动和神情有所忌惮,那份不动声色的矜持和傲慢,那种居高临下冷眼旁观的淡然,都让人感觉难以亲近。片刻后,慕容复将手中药碗放到一旁,若无其事地道:“母亲的病绵延许久都不见好转,想必是庸医误人,不如明日请邓大哥另寻良医再为母亲诊脉。”
好似被摁了暂停键的剧集重又开始播放,这不在计划中的一句话显然令慕容夫人的心情稍有舒展,她摇头道:“不必了,我用这药很好。”顿了顿,又似不满地提点。“汝当以课业为重,勿负了列祖列宗的期望。”
慕容夫人这般所言,慕容复即刻起身垂首而立肃声称是。
分明是至亲母子,相处却这般客套规矩,屋内气氛不由再度凝滞。直至桂妈妈上前打破沉默:“夫人,那几个丫头……”
慕容夫人暗松了口气,给了桂妈妈赞许的一眼,收拾心情故作平静地道:“带上来罢。”
慕容复即刻道:“儿子不打扰……”
怎知他话未说完,慕容夫人便打断他。“你且留下看看罢。”
慕容复诧异地挑眉,慕容夫人向来不喜他为课业之外的任何人与事分心。正无头绪,桂妈妈已然上前为他解惑。“公子爷,夫人的意思这丫头是买来服侍公子爷的,总要公子爷可心才好。”宋时规矩,主家拿了奴仆的卖身契便算是操纵着仆人的生死,这丫头买来究竟是为婢为妾,也只在主人一念之间。
慕容复显然也明白了桂妈妈的言下之意,只躬身道:“多谢母亲为儿子费心。”他原想做出一些符合他年龄的尴尬或感激之色,无奈技能点未曾加在演技上,话音仍旧冷静平淡,一副目下无尘的模样,瞧不出半分心绪变化。
不一会,房内便立了三个莫约五六岁年纪的小女童。慕容夫人又分别问她们叫什么多大了会什么。三人中着一袭桃红短襦的女童最是俏丽,她嘴角含笑率先上前答话:“回夫人,婢子名叫环儿,今年六岁,会打算盘会研磨还会唱曲。”
慕容夫人微笑着点点头,目光又转向着堇色短襦的女童。这名女童眉目灵动却神情木然,好似被人打怕一般上前低声答了一句:“我叫阿朱,今年五岁。”话音未落,便已忙不迭地退了回来。
慕容夫人见她这般冷淡无礼,已是不满,不想第三个着茶色短襦的女童更为不堪,神色畏惧口齿含糊,未曾说出自己的名字便已吓地直哭。
慕容夫人神色一冷,正要出言呵斥,慕容复忽然出声道:“母亲,就她和阿朱留下罢。”慕容夫人正觉讶异,慕容复已然转头向桂妈妈言道,“桂妈妈是母亲身边的老人,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也算半个至亲。环儿妹妹是妈妈的内侄女,慕容家纵然不堪造就也能保她一个正室夫人的前程,岂能操这端茶递水的贱役?”
桂妈妈被慕容复说破环儿与自己的关系立时一惊,慌忙跪地辩白:“夫人,我那兄弟家里遭了灾,实在养不起这孩子,并非有心欺瞒夫人,求夫人明鉴!”
慕容夫人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环儿身上的衣料,叹息着道:“我与桂妈妈这么多年的主仆情分,妈妈何不早说?快快起来去账上取五贯钱,岂能为了我儿教你兄弟骨肉分离?”
桂妈妈心头一痛,她在慕容家多年深知其豪奢,真可谓是绫罗绸缎用之不竭,玉食馐珍享之不尽。桂妈妈在慕容夫人身边开了眼界,老家的穷苦生活便再无法忍受。如今眼见慕容夫人久病难愈只恐寿数不长,而她几番讨好小主人慕容复都不得要领。未免慕容夫人寿终后自己被发落回家,也只好剑走偏锋往慕容复的内帏打主意。她为投慕容夫人所好,调/教装扮侄女便已花了不下五贯,但此时也只能磕头称谢,不敢多生事端。
环儿退下后,慕容夫人又望了一眼仍在抽噎的第三名女童,随口道:“她叫阿朱,你便叫阿碧罢。”又吩咐桂妈妈,“带她们下去好生教教规矩,我乏了。”
桂妈妈急忙称是,慕容复闻言也道:“儿子告退。”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慕容复走得这般干脆利落,慕容夫人不由又是一怔,眼圈微微泛红。
桂妈妈方才吃了个暗亏,亦无心过问他们母子之间的隔阂,拽过两名小女童急急走了出去。
阿碧是乡野村夫之女,弟弟得了重病无钱医治,爹爹便卖了她。她长那么大从未见识过这般富丽的人家,一时吓住了才答不上话来,不想小主人不嫌弃她粗笨仍旧买下她。想到弟弟可以有钱买药,她已是满心感激,暗自觉得小主人是个好人。出得门来,她又偷偷去瞧立在一株杨柳树下的小主人,只这一眼,就此魔怔。
只见慕容复负着手仰头望天,只那么静静地站着,就已站出了如临仙境的绝尘和高逸。明亮而轻盈的阳光落在他的面颊上,愈发将其衬地素白俊秀难描难画。他静默地望了一阵在头顶盘旋的双/飞燕,忽然低声道:“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那话音低沉磁性,好似梵钟清响。隔了一会,慕容复忽而自失一笑,心中暗道:连王语嫣都已出现,有阿朱和阿碧又算得了什么?
慕容复本非慕容复,他来自现代社会,一场事故令其穿越千年来到北宋神宗年间。家在姑苏燕子坞,父亲名叫慕容博,自己叫慕容复,他告诉自己这是巧合;自己原是鲜卑皇族后裔,慕容家世代矢志复国,他告诉自己这天底下永远少不了做皇帝梦的妄人;直至四年前表妹出生,取名王语嫣,终究万念俱灰。
从公元334年前燕建立直至公元409年南燕灭亡,短短75年间鲜卑慕容氏先后建立了四个燕氏王朝,最终却都难逃人死国灭的命运。直至他出生的那一年,北宋治平元年,公元1064年,慕容氏的荣光已过去了六百余年。如今天下太平人心安定,而慕容氏的大燕国作为一个鲜卑异族在五胡十六国时期建立的割据政权,在其覆灭之后甚至无人怀念它。慕容复着实不懂为何就是在这样惨淡的情况下,他这肉身的双亲和家臣却都仍对这虚妄的皇帝梦念念不忘,为此甚至可以泯灭亲情与人性,狂热地好比加入了传销组织。对于慕容家历代的奋斗,他都不知自己究竟是该说一句“佩服”,还是说声“有病”!
然而无论慕容复的心中是何想法,对于自己目前的命运,他始终没有半分自主之力。慕容夫人应该是天底下所有男人都梦寐以求的好妻子,在丈夫“过逝”之后,仍能秉承他的遗愿,用心教养遗腹子,期望着有一天儿子能完成老子未竟的事业。或许正是因为她对丈夫的爱恋太深,相对的,能够分到儿子身上的母爱也就少了许多。这些年来,慕容夫人对慕容复管教严苛,以至两人平日相处除了武功课业与复国大计竟无话可说。可无论慕容复对这肉身的亲生母亲怀着怎样复杂的心绪,读过原著的他却已心知肚明,他的母亲大约是熬不过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