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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少室山下萧峰与慕容复决裂,至今已过去了整整四个月。这四个月里,武林之中着实发生了几件大事。
这第一件大事,便是萧峰的结义兄弟虚竹的亲生父母玄慈与叶二娘被斩。虚竹生父少林寺前任方丈玄慈犯下淫戒、放贷敛财、逼杀人命等诸多罪行,生母叶二娘多年来偷盗虐杀婴孩无数。这两人的案子送到大理寺,朝廷念及玄慈老迈、叶二娘又是妇人,便改判秋后处斩。而与他们一同被斩的还有犯下杀人罪行的岳老三,以及犯下奸杀妇女罪行的云中鹤。
四人被斩当日,无数百姓扶老携幼前来围观,欢呼叫好。虚竹原本对判下他亲生父母重刑的慕容复颇有怨言,只是行刑当日亲眼见了这等场面,他却也只能一声叹息。岳老三与云中鹤无亲无故又作恶多端,原本并无人肯来为他们收尸。最终也是虚竹念及他们与母亲的结义之情,为他们收敛安葬。
这第二件大事,便是少林派这老牌正道武林魁首因住持玄慈问斩、少林寺被朝廷问罪清查而轰然倒下。江湖中不少帮派正窥视着这正道魁首的地位,哪知朝廷所立的六扇门却趁势而起,借处置少林立下了赫赫威名,隐隐有领袖群雄之意。
这第三件大事,便是一场武林大会之后,江湖竟果真有不少豪杰受慕容复教化,投身军旅。至于究竟能否跳荡得功、封侯拜将、名垂青史,却还要大伙拭目以待。
至于这第四件大事,正是朝廷果然颁下“忠义无双”的匾额至丐帮,丐帮由此声名鹊起,坐实了这“天下第一帮”的威名。“忠义无双”的匾额送往丐帮后不久,便有不少江湖豪杰登门拜访,与丐帮重叙旧情。但丐帮自从得知帮主乔峰原是契丹人萧峰,数月来着实过得沉浮波折。此时那些江湖客又来趁热灶,丐帮弟子却是颇有些宠辱不惊不冷不热。
而在丐帮之中,萧峰终于顺利召开丐帮大会,正式将绿竹棒传给蒋长运,并传授他降龙十八掌与打狗棒法。蒋长运在武学上实无多少天分,萧峰这一教便教了差不多三个月。直至他的两位结义兄弟段誉、虚竹在除夕夜来丐帮寻萧峰喝酒,萧峰这才恍然忆起他离开大宋的日子已近在眼前。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萧峰方知他这两位结义兄弟俱是满腹愁绪。
段誉在一个月前受王语嫣的邀请,去杭州拜访了王语嫣的师公苏轼苏学士,顺便也见到了王语嫣的未婚夫苏迨。现年二十三岁的苏迨刚过了取解试得了案首,明年便要赶赴京城折桂蟾宫,正是春风得意。至于其父苏轼苏学士在文人届的威名,那更是煌煌犹如日月。段誉虽是大理世子身份高贵,可他自幼喜好诗书,对苏学士更是十分仰慕。是以,当他见识了苏家这一门的文雅书香,却也并不以为自己这大理世子的身份与苏迨相比有多少胜算。更何况,王语嫣与苏迨感情深厚,人所共知。
郁郁不乐地离开苏家,不久,段誉又接到了伯父保定帝的书信。保定帝在书信中一共说了两件事,第一,正是段誉那性好渔色的父亲段正淳去了中原之后便再不知音讯。保定帝凭着他对这个弟弟的了解,推测他十有八/九又是瞧上了中原的哪位绝色。要段誉安排人手打探父亲的下落,令他尽快回大理。这第二件事,便是西夏皇帝放出风声要为公主选婿,保定帝想着段誉正是单身,要他尽快赶去西夏应选。
父亲段正淳的下落,段誉并不十分忧心。段正淳本人的武功不错,身边又有“渔、樵、耕、读”四名护卫保护,出不了大事。但去西夏应选驸马一事,段誉却是十分不快。他刚失恋不久,哪有那心思去讨好西夏公主呢?只是段誉的性子虽有些天真烂漫,却也并非那只知享受不懂承担的懦夫。他的伯父保定帝并无子嗣,伯父与父亲百年之后,他便是大理国主。联姻西夏,那是国策,岂容私情?
“这么说来,三弟你很快就要启程赶赴西夏?”虚竹听了段誉倒出的一腔苦水,即刻便问了一句。
“是啊!”段誉愁眉苦脸地点点头,如上刑场一般悲壮言道。“今日与大哥、二哥喝过酒,明日我就该启程了。”
虚竹在灵鹫宫与段誉结拜时便曾听他提过他心中的“神仙姐姐”王语嫣,如今见他不仅失恋,更要违心另娶她人为妻,不由大为同情。只拍着他的肩安慰道:“三弟,或许那西夏公主亦是绝色?”
“我对王姑娘……”段誉正要辩解他爱慕王姑娘并非因为她的姿色,只是话到嘴边又隐隐心虚。怔愣半晌,他竟只打了个酒嗝,无奈摇头。
却是萧峰见段誉神色郁郁也不知如何开解,忙转口道:“二弟,你离开了少林,这几个月又去了何处?”
萧峰有此一问,虚竹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小弟去了星宿海寻人……”
这话却要从虚竹离开少林送英雄帖说起。当初少林大张旗鼓召开武林大会,遣寺中僧人出寺派送英雄帖,其中便有虚竹。结果虚竹出寺后英雄帖未曾来得及发上几张,便误打误撞破了那珍珑棋局,得了无崖子七十年的内功修为。虚竹心性实诚,得人好处便思报答,就答应他去杀丁春秋为逍遥派清理门户。
哪知他才葬了无崖子,出门又被天山童姥掳了去。两人话也没说上几句,李秋水又来抢他。天山童姥与李秋水缠斗争执,虚竹身不由己,被她们两人一路裹挟去了西夏皇宫,时隔数月方从她们的只言片语中弄清了这逍遥派的恩怨。原来当年天山童姥自慕容复口中得知师弟无崖子的下落便急急赶去寻他,再顾不上慕容复。可等她寻到无崖子,她才发觉无崖子已半身不遂,心中大为失落。不久,李秋水又杀到。这同门师姐、弟、妹三人又吃起那陈年老醋来,犹如修罗场再现,直闹了个天翻地覆。最终,天山童姥与李秋水俱被无崖子给气了回去,至于逍遥派孽徒丁春秋早已死在慕容复之手、星宿派阖派全灭的消息,天山童姥早就置诸脑后。是以在这两人走后,无崖子仍像那医院门口摆摊的“大仙”一般,兢兢业业地摆着珍珑等待有缘人。
天山童姥与李秋水都要抢那七宝指环,争夺逍遥派掌门之位,最后却如原著一般拼了个两败俱伤携手赴死。虚竹便又继承了灵鹫宫宫主之位,返回少林,葬了爹妈,终是想起了答应无崖子的事。可等他一路寻去星宿海,这才发现曾经在江湖上风光一时教人闻风丧胆的星宿派早已烟消云散。他又寻到西平县打探消息,可才说起自己是丁春秋的师弟,就差点被愤怒的百姓打成猪头,只得狼狈地逃了回来。
回想数月前被西平百姓用钉耙、牛粪追打的情形,虚竹不由一声长叹,黯然道:“也不知是哪位高人仗义行侠,为逍遥派清理门户……”
这件事,萧峰却是知之甚深,只见他抬手将一碗烈酒倒下肚,神色莫测地问道:“二弟,你若知道那高人是谁,又当作何打算?”
虚竹正色道:“此人于我逍遥派有恩,小弟自当知恩图报。……当日无崖子师父传我北冥神功与七宝指环是盼我为逍遥派清理门户,我若寻到此人,正该将七宝指环给他才对!”
“传他逍遥派掌门之位么?”萧峰闻言却扶着酒坛笑了起来,“他不会要的……他不会……区区一个逍遥派,他怎会瞧得上?便是整个中原武林,于他也不过是处水陆道场,不足挂齿……”
段誉出身皇族,一听这话便本能地深觉骇然。
却是虚竹一无所觉,只满脸惊喜地拉着萧峰道:“原来大哥竟知这高人是谁?快快告诉小弟!”
“他……”那“慕容复”三个字分明就在萧峰的唇边萦回辗转,可他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口来。
“大哥?”虚竹又好奇地喊了一声。
萧峰怔愣半晌,终是沉沉地叹了口气,端起碗来道:“喝酒!”
段誉与虚竹二人虽有北冥神功护体,可若实打实地比起酒量来,却俱不是萧峰的对手。待月上中天,段誉与虚竹二人便一个喊着“王姑娘”、一个喊着“梦姑”,酣然入睡。
萧峰独自一人将剩下的两坛残酒喝个精光,这才抹抹脸走了出来。刚一出门,就见着长老吴长风正指使帮中弟子将欢饮大醉的众多弟子扶回房中歇息。
萧峰陪吴长风立在原地瞧了一阵,吴长风竟忽而言道:“萧兄弟,老吴年纪稍长,托大劝你一劝,你可愿听?”
萧峰诧异地侧目瞥了吴长风一眼,半晌方道:“吴长老有话不妨直说。”
“去向慕容公子赔个不是罢!”吴长风叹道,“吴某不知萧兄弟与慕容公子究竟闹出了何事来,只是这慕容公子与吴某人也算是老相识了。别看他精明强干,其实脾气还如小孩子一般,又倔又硬。你若不给他一个台阶下,他自己绝然下不来。萧兄弟与慕容公子终究是结义兄弟,也曾同生共死,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倘若换了从前,萧峰听了吴长风这番话必定会捧腹大笑,只因吴长风对慕容复的性格着实是洞若观火。然而到了今时今日,萧峰却实在笑不出来。至于慕容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萧峰也说不清了。只见他沉默了一阵,终是艰难地道:“吴长老,倘若我与他的矛盾事关生死道义,倘若他历年所作所为全是另有图谋,又当如何?”
吴长风立时一惊,半晌方道:“慕容公子身在官场,行事难免不够磊落。可若说他是个心思诡谲反复无常的奸险小人……”吴长风蹙眉思索了一阵,实不敢想象那等可怖的场面,只无奈摇头。“吴某人可想不出来。”
萧峰笑容苦涩,只叹道:“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你可知,当年吕司空曾言,他的心性便如那曹操一般。不到图穷匕见,你怎知他真正想当的究竟是哪一个呢?”
萧峰看似生性粗豪,实则粗中有细。这个特质,大半是因为他本人才智,小半是受那位与他相交十年将与人斗其乐无穷发挥到极致的“好兄弟”的影响。少室山下一别后,萧峰并未如萧远山一般只因慕容博父子的一番话便将他们父子二人视为毕生死敌,必欲除之而后快。反而即刻去见了玄慈,印证慕容博的话。之所以这么做,除了他本性中的精明,更多的仍是念在他与慕容复十年的兄弟情义。
然而,玄慈却确认了当年向他传讯的妄人的确是慕容博。
至此,萧峰再无理由为慕容复开脱。慕容复与萧远山无冤无仇,纵然要捉他归案也不必取他性命。那么,杀萧远山便唯有一个理由:杀人灭口,掩饰三十年前的那桩血案。而他既然早知三十年前的血案是他亲生父亲一手造就,却仍与他结交,思来想去也仅有一个缘故:为了他慕容氏兴复大燕延揽人才。这数月来,萧峰只要一想到十年来他视若手足兄弟、时时牵挂在心的那个人,实则一直虚情假意将他视为兴复大燕的垫脚石,浑身上下便止不住地阵阵发寒。
立在萧峰身旁的吴长风回想了一阵他与慕容复相识以来的朝廷与江湖上的大事,同样两手冷汗,失声道:“大奸似忠,那可是乱世才出的奸臣啊!萧兄弟,你真能确定么?”
那晚在玄慈口中问明真相之后,萧峰在暴怒中定下正月十五的生死之约。如今时辰未到,或许到了那时慕容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萧峰知道,这数月来他始终郁郁不乐,却对少室山下的一幕绝口不提只因仍对慕容复心存幻想。纵然他一早便已明白,无论这十年是不是全为利用,他与慕容复之间终究横亘着亲生母亲的血仇,再不可能回到从前。“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最终,萧峰仍是只字不提,只轻叹了一声便负手而去。
段誉与虚竹在酒醒后便要一同离去。虚竹左右无事,便被段誉说动将陪他同往西夏。临别前,段誉与虚竹约定中秋佳节往大辽探望萧峰。
而萧峰也将慕容复杀死丁春秋一事告知了虚竹。望着虚竹不可置信的脸孔,萧峰不由道:“那位慕容大人亦身怀家传武学,十分了得。况且他心在仕途,区区一个江湖门派怕是未必在他眼里。”
虚竹为人耿直,恍惚了一阵仍是坚持道:“无论如何,他总是我逍遥派的恩人,小弟自会去寻他。”说着,他又奇道。“大哥缘何知晓此事?”
萧峰立时一噎。当初他与段誉结拜,考虑到慕容复是朝廷命官与异国世子结拜大为不妥,便不曾提及他另有结义兄弟一事。武林大会上,他当着中原豪杰的面与段誉、虚竹义结金兰,那就更不方便提慕容复了。如此阴错阳差,到了今时今日,萧峰竟不知该如何他这两位结义兄弟提及慕容复。
“是小弟多嘴了。”虚竹见状忙低声道。
虚竹这般老实,萧峰不由哑然失笑,只拍着他的肩头淡然道:“他曾是我的一位故交,然而将来如何……我却着实没有把握。”
虚竹虽老实却也懂如何察言观色,他见萧峰隐隐流露出失魂落魄的神色来登知不可再问,这便与段誉相携而去。
两人走后不久,萧峰也启程与萧远山一同返回大辽。蒋长运率丐帮弟子一直将萧峰父子送到了雁门关。眼见离别在即,饯别的酒宴上群丐各个喝地酩酊大醉。
只见那盈盈冷月下,丐帮第十九代帮主蒋长运率领群丐慨然言道:“萧先生,纵然你去了契丹,只要你仍心存仁义,与我大宋和睦相处,便仍是我丐帮的好朋友!可若有朝一日,你为辽主所用入侵宋土,丐帮上下必誓死取你性命!”
萧峰不发一言,只目光炯炯地望住了蒋长运。萧峰不但武艺高强更加威望甚隆,此时冷眼望住蒋长运,正如渊临岳峙气象磅礴。然而,蒋长运与他沉默相对,竟也目光坚毅气定神闲,毫不怯场。至此,萧峰终能确信,蒋长运已够格担当丐帮帮主一职。他不由朗声一笑,一字一顿地道:“萧某虽是契丹人,却由汉人抚养长大,结交了一帮汉人朋友。所谓饮水思源知恩图报,萧峰在此立誓:此生此世,绝不以一刀一刃加诸汉人百姓之身!如若违誓,犹若此树!”说着,他便一掌向他身侧的一棵大松树打去。掌力所至,那棵足有碗口粗的大松树竟顷刻断成了两截。
蒋长运眼圈一红,弯腰拎起了一只酒坛放声道:“弟兄们,给乔帮主践行!”他话音一落,身后群丐便纷纷拎起酒坛齐声呼喝:“给乔帮主践行!”
萧峰见状不由微微而笑,跟着拎起酒坛,向众人道:“青山不老,绿水长存。萧某能与众位兄弟结识,三生之幸!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把酒言欢,干!”
“干!”群丐齐声回应,仰头将那一坛坛烈酒如数灌下。
只听“砰砰”连响,大伙一起将酒坛摔下。蒋长运扭头向南而行与丐帮群丐汇合,萧峰则携萧远山一步步往北走出了雁门关。
“乔帮主!”
“乔帮主,珍重啊!”
“乔帮主,若是契丹人待你不好,别忘了还有咱们大宋的兄弟!”
在萧峰的身后,无数丐帮弟子放声大喊抱头痛哭,然而萧峰却终没有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