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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晖堂,皇帝赐座公主后,从胤礽手里接过懿旨,回身安坐。而胤礽为表晚辈敬意,一直站于一侧。
应皇帝点名要求,御茶房专门给公主上了珠兰大方,可谓是投其所好,别有意味。珠兰大方是以绿茶和珠兰花为原料窨制而成,既有兰花的优雅芳香,又具绿茶的清新甘醇,深得京城王公贵妇们的青睐。
皇帝故作端详懿旨,其实余光一直打量着公主的反应。果真,宫女往公主身侧的小几敬上茶盏,公主的眼神就完全被吸引了过去。揭开碗盖,就见肥壮的芽叶沉入底部,珠兰花则如珠帘,悬挂黄绿清明的茶汤中,如梦似幻。品啜一口,醇香漫过,直觉自己身处芬芳,美不胜收。
公主一脸沉醉,皇帝满意地把懿旨放于一旁,立刻吩咐梁九功去把尚未开封的珠兰大方装好,给公主拿来。上贡皇家的珠兰大方,宫外的权贵即便豪掷千金也买不上。公主虽极爱这珠兰大方,却也是只能偶尔弄到少许,精贵得不行。不想,皇帝大手笔馈赠,正题还没论及,公主的心尖就已开始发软。
“长姐,朕自认这些年来对富尔祜伦视如己出,尽心疼爱。朕曾答应过皇祖母,保富尔祜伦一生荣华富贵。但朕毕竟身为一国之君,朝政繁重,难免有顾不到的时候,长姐,你要多担待。”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再者皇帝的态度极为谦和,更何况太子方才一番想要娶外孙女的惊人之语,公主按捺下最初的坚持,且听个明白,看个清楚。
“朕不会忘了富尔祜伦的终生大事,朕的儿子们都可暂时不考虑,但富尔祜伦,朕是一定要重视的。七弟走得早,就独留这一子,无论如何朕总要尽力延续纯亲王这一脉。就今儿傍晚,朕还与太子叨念,要给富尔祜伦选一位出生最尊贵的姑娘家,不管怎么说,富尔祜伦也是堂堂的王爷嘛!”
公主起身谢过皇帝,胤礽一旁也接过父皇的话,“确实如此,汗阿玛想的都是堂弟,还说能匹配堂弟的姑娘家必须出生公侯世家。姑母,您瞧,我这位太子都一把年纪了,汗阿玛都没顾上我。如不是我主动提及,汗阿玛怕是都想不起我了。”
皇帝睖过胤礽一眼,小子,说好话讨好你姑母,可以理解,但也用不上寒碜我呀。你一把年纪娶不上媳妇,也不能全怪我,你可是太子呀。再说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定要给富尔祜伦娶个公侯世家的姑娘。
胤礽说出这话,真是狠狠算计了一把父皇。最后留了牌子的五名秀女,有三位是公爵之女。另外两位瓜尔佳氏,一位的阿玛是无爵位的三品护军参领,另一位是嫤瑜,石文炳虽是一品将军,但爵位只是三等伯。如此一来,胤礽首先就把两位瓜尔佳氏排除在了王妃的候选人之外。
皇帝的话流于表面客套,公主听了也是不走心的,但太子的话却是落到了实处。顿时,激起公主的好奇,禁不住就问去:“也不知皇上考虑的是哪家的姑娘?”
说真的,皇帝还没来得及细细考虑富尔祜伦的婚事,但留出的五位秀女中,肯定有一位要指给富尔祜伦。现在公主为富尔祜伦而来,且还是手持孝庄皇祖母的懿旨,若是不给一个结果,只怕公主又会折回最初的要求,这可就完全打断了皇帝的筹谋。
骑虎难下,就得硬着头皮见招拆招走下去。不得已,皇帝报出了正黄旗一等公长泰、正红旗一等公彭春以及正黄旗三等公费扬古。
长泰的女儿居然也在考虑范围之内?公主吃惊不小。迎面看向太子,本就生得俊朗的样貌在象牙白外袍的映衬下,更显清贵儒雅。嫤瑜成为太子妃,本就是公主动过的心思,现下,连太子自己都对嫤瑜有了意思,公主很难拒绝。
只是长泰的女儿终究是赫舍里皇后的亲侄女,就连皇上自己的后宫都是两位佟家表妹,亲上加亲向来是指婚的首选。就算太子看上嫤瑜,会不会也要排到长泰女儿之后,落得侧妃之位?
想到这,公主的喜悦褪了些去,“皇上太抬举富尔祜伦了,即便他身为王爷,终究也还是半青不熟的孩子。不必非要是公侯之家的姑娘,如一等公长泰这样的,实在是高攀不起。”
“长姐莫要妄自菲薄,富尔祜伦都已在议政王大臣会议露脸旁听,思维敏捷,过耳不忘。一旦成亲,朕立刻就点他为议政,为我大清最年轻有为的王爷。反过来看,倒是长泰的女儿高攀不上富尔祜伦了。”皇帝本就对赫舍里家族有了心结,当着胤礽的面,竟也不客气地贬抑两句。
胤礽原就不想娶表妹,可自己身上真真切切留着赫舍里家族的血,不可能撇清,也不可能切断。更何况,赫舍里家族是全力支持自己的坚强后盾。
富尔祜伦能活下来,一直是胤礽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是敌是友不明朗的前提下,最好是先搭建朝向友好方向的平台。
胤礽心念一转,立刻建议道:“别的姑娘我是不清楚,但长泰舅舅家的这位表妹,我还是略知一二的,年纪虽小些,但性情乖巧。如若姑母瞧得上,嫁入纯亲王府,说是儿媳,亦如女儿,相信倒是能与七婶相处融洽。”
如今纯亲王府自是富尔祜伦的母妃掌管,纯靖王妃刚及三十,不可能退居养老,新来的儿媳妇只能规规矩矩服从婆母,所以胤礽口中的“乖巧”二字甚得公主的心。女儿十六岁守寡,独立支撑王府抚养富尔祜伦,公主自是希望王府里婆媳融洽。这也就是当初为何想要嫤瑜嫁给富尔祜伦的原因,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那些婆媳之间的家宅争斗能免则免。
公主向来是热情好客的结交能手,与长泰的夫人虽不至于热络,但公主府的赏花会彼此也是打过照面的,就连长泰的女儿也见过。那孩子圆润的鹅蛋脸,皮肤清透亮白,一双明亮的杏眼,笑起来,甜美动人。站在一堆同龄的女孩间,话不多,腼腆又有教养。
公主低头思索,内心有些动摇。胤礽看向父皇,真诚暗示,为了父皇您的千秋大业,我连表妹都推出来了。这么明显的信息,皇帝当然接收到,只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自己好像掉坑里了一般。
“长姐觉得长泰的女儿如何?弟妹这些年不容易,确实该选位乖巧的儿媳妇伺候在跟前。”皇帝的思路一时有些打结,只好被动地跟着胤礽的建议往下走。
然而,胤礽脑子转得飞快,思路却越来越清晰了。富尔祜伦是他们这一辈中的第一位王爷,就连胤禔这样上过战场的也要跟在后面。等过上几年胤禔封王,富尔祜伦早已是议政王,若论手里的权势,富尔祜伦已经领先。
若是富尔祜伦娶自己的表妹,而自己娶了嫤瑜,借助姻亲关系捆绑住富尔祜伦,还能进一步拉拢尚之隆。要知道镶黄旗可是父皇的根基,插满佟氏一族,镶黄旗的明珠又是叔姥爷的死对头,迄今为止,镶黄旗就是围住父皇的铜墙铁壁,连根针都刺不进去。
海青虽然目前因为火器营的组建,对胤礽颇为客气,但是,他心里唯有父皇,一旦有变,不会站在自己一边。尚之隆身为镶黄旗的内大臣,如能让尚之隆对自己多出一份心思,那就如同铜墙铁壁挣出了裂缝,徐徐图之,到时还能不撕碎佟氏一族?
虽说佟家人是父皇的母家,自己身上也有佟家人的血。可胤礽永远不会忘记,佟家人是如何支持胤禔陷害、打落自己,又是如何哄抬胤禩争储,结果又是佟家的隆科多把胤禛推上了皇位。在这一连串的皇子夺嫡中,自始自终到处都有佟家人在上窜下跳,胤礽怎么可能对他们有好感?只会提早防范,不可掉以轻心。
“姑母,堂弟的王妃不定下,我也娶不上媳妇了,恳请您一并成全了吧?”胤礽躬身拱手,谦逊有礼。
公主连忙起身,虚晃一扶,连称“不敢当”。
以往在公主眼里,胤礽就是荷塘中央卓然独立的清荷,只可远观。此时,公主对胤礽不由生出亲近之感,再想到嫤瑜,眼角竟是有些温润,“太子,我那外孙女可不及你的表妹乖巧,你倒是看上她什么了?”
胤礽轻叹一气,真切地说了声,“只怕她还瞧不上我呢?”
到了这一步,皇帝已经腾不出心思去深究隐藏的蛛网交结。眼看着公主与儿子都碰撞出了热度,自己再不趁热打铁,可就晚了。当下,为一锤定音,皇帝还加重了砝码。
“长姐,咱就此说定了吧!太子娶石文炳的女儿,富尔祜伦娶长泰的女儿,至于崇业,两位姐姐家都有了喜事,不能落下他,升他一等侍卫,御前行走,朕会照顾他的。”
外孙娶一等公的女儿,外孙女要当太子妃,就连儿子尚崇业也从四品职位升到三品。瞬时,公主觉得这势头好到登峰造极,有些难以承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口说无凭,为表示诚意,皇帝当即就走到御案前,招呼胤礽磨墨,自己则提笔在皇祖母留下的懿旨上写下把长泰女儿指婚富尔祜伦,随后又写下晋升尚崇业的旨意。至于太子妃的颁旨,非同小可,需公主保密,礼部、钦天监等部需要时间筹措、选日子,但人选肯定是就此敲定。
胤礽送姑母出春晖堂去往皇祖母处,这时,外面的世界已笼入黑暗,但胤礽却是心花怒放,说不出来的敞亮。公主却好似踩在云端,脚步有些不稳,胤礽几次出手帮扶。公主几次确认身边的人就是太子后,忍不住喜极而泣,自己与尚之隆谨慎、忍辱这么多年,终于迎来了照耀他们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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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二年的上元节,福州将军府的花园里应时应景挂上了花灯。四方的、八角的、双鱼的、莲花的,一盏盏形态别致。绘山水,描花鸟,一面面绚丽多彩。
嫤瑜一身珍珠红“遍地绣球”纹长袍,明亮但不鲜艳灼目,既柔和又喜庆,庆征则是宝蓝色万字菊花杂宝纹长袍在身。兄妹俩走走停停,欣赏着庆征定制回来的这些花灯。
“如何,三哥的眼光不错吧?随便你拿哪一盏,都是百里挑一的。”
原是福州府知府得知将军石文炳今年的春节有家眷相陪,特地在上元节这天包下位于繁华路段的万福楼,石文炳一家为主客,福州有头有脸的权贵及家眷也都受邀前来,大家一同欢度佳节。届时,男人们二楼把酒言欢,女眷们在三楼可一面饮宴,一面居高临下俯看外头街市上的灯展及舞狮等各种表演。
不方便提着花灯在街上四处观赏,但好歹也能透过窗户过一把瘾,嫤瑜已是非常期待。另外知府夫人还特意差人过来说明,姑娘们可提着自己喜爱的花灯同去,多添些热闹的气氛。
这不,嫤瑜正一盏盏看着准备挑选呢!别说,庆征的眼光确是别具一格,每盏灯都有其别出心裁的特点,街面上还真见不上。走了一圈,嫤瑜都觉着好看,一时不好抉择,便打算干脆闭眼随意一指,指上哪盏就提哪盏。
嫤瑜闭上眼,庆征拉着她原地转上三圈,这才撒开手让嫤瑜指灯。嫤瑜扶着前额,脑子有些晕眩,身子也是略微晃动不稳。手臂抬起,左右晃悠两下,定住,食指伸出,指尖指定方向。
一旁传来庆征的笑声,“确定吗?改不改?再给你一次机会。”
嫤瑜可不愿再被转圈,坚定不移,“不改,指上哪一盏我都喜欢。”
随着庆征的笑声越来越响亮,嫤瑜睁开了双眼,却见自己指向的方向,没有灯,而是一个人,却是好长时间都没见过面的修茂舅舅。
“怎么办?你要把舅舅提着去赴宴吗?估计你们那一堆女眷都会热闹翻了。”庆征捂着肚子,直觉着自己要笑抽气了。
嫤瑜不理会笑抽的庆征,两步上前,笑盈盈地看着负手站立的舅舅。
“别听庆征瞎说,谁说指上舅舅就会空手而去,舅舅给你带礼物了。”修茂说完,从身后拎出一盏玲珑剔透的绣球花灯。
嫤瑜睁大双眸,不敢相信。接过绣球花灯,细看每一面精心绘制的梅花图,含苞待放的,竞相开放的,一枝独秀的,傲立霜雪的等等,一枝枝风姿绰约、清丽妍妍。
嫤瑜立刻向修茂施礼致谢,随即举高花灯,连连惊叹:“太美了!舅舅,你对我真好!”
庆征注意到尚氏走了过来,三两步去到尚氏身侧,嘟囔道:“额涅,你瞧瞧,合着我白忙活了半天,小妹眼里就只有修茂舅舅。”
尚氏看着一袭月白色长袍的修茂,再看向喜笑颜开的女儿,心里说不出的五味杂陈。也不知公主额涅向皇上请旨指婚的事情是个什么情形,送来的回复模棱两可,只说是好消息,等着圣旨便是。
富尔祜伦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可打小的王爷身份,不免有些骄纵。虽说是亲外甥,可嫤瑜却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富尔祜伦对男女之情还未开窍,怕是等着女儿谦让,哪会儿主动反过来疼人。
修茂一表人才,对女儿又是打心眼儿里的疼爱,若是······摇摇头,尚氏打住自己的一闪念,看自己,想哪儿去了。
侧身抹平庆征肩头的褶皱,尚氏轻声道:“多帮额涅疼小妹,往后小妹出嫁了,你想疼她也疼不上了。”
“是,”庆征恭顺地应着,须臾,又冒出一句,“额涅,弄了这么多花灯给小妹,阿玛不会又念叨我不务正业了吧?”
尚氏笑着瞅了他一眼,“会,你就等着你阿玛收拾你吧!”
顿时,庆征一脸苦瓜相,双手已不自禁挪上两腚,提前护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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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宴结束,兄妹俩随石文炳夫妇从万福楼回来时,都已快到晚上亥时了。嫤瑜手里还提着让她爱不释手的绣球花灯,兄妹俩进院时,还讨论着万福楼上看到的绚丽灯海,还有热闹的精彩舞狮。
修茂风尘仆仆赶来,石文炳等人去赴宴后,他留在府中打算早些休息。可当石文炳等人回府时,不只修茂大堂中坐着,还多出了另一人,正是庆征兄妹的亲舅舅尚崇业。
倒是听说了尚崇业晋升一等侍卫,可大过年的不在家陪父母妻儿,居然跑来了福州,着实让大家诧异不解。尚氏刚想逮住弟弟问问京里的情形,尚崇业却是抬手打住,人家可是奉旨来办差的,先说正事,再聊家常。
待石文炳换过一身官服带领家人面朝京师方向下跪后,尚崇业朗声宣旨。大意为石文炳自任福州将军以来,克尽厥职,整治有方,四民阅服,特晋升一等伯爵,赐蟒袍一袭,马鞍两付,赏银千两。接下来尚氏也随着夫君的晋升,接受一等伯爵夫人的诰命书,获赏二匹锦缎,赏银六百两。
忽地,尚崇业停住,换口气,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俯首躬身的嫤瑜。随后,大家就听得尚崇业昂然自若地念出指石文炳之女瓜尔佳氏为太子妃的旨意,并赐锦缎二匹,赏金一百两。
表彰石文炳恪尽职守尚在大家的接受范围内,众人也都是欢喜在心。可嫤瑜被指为太子妃完全出乎意料,霎时,厅堂里安静无声,除了尚崇业,跪满一地的在场人等全都目定口呆,一动不动。
“姐夫,领旨谢恩啊,瞧你们一个个呆若木鸡,吓着了?还是高兴坏了?”尚崇业收起念圣旨时的一本正经,笑呵呵地催促石文炳。
一家人叩首谢恩后,石文炳抖索着双手接过圣旨,没有一丝高兴,只有震惊。沉默片刻,石文炳出声让尚氏、庆征招呼尚崇业,手里捧着圣旨恭敬地走出大厅。步向书房的路上,石文炳紧紧扣住手里的圣旨,手背青筋暴露,愠怒腾升,圣旨的玉质轴柄差点就被捏断。
嫤瑜起身时,神情萎顿,如同石文炳一般,毫无喜色。尚崇业去到她跟前,觉得外甥女的反应有些奇怪。不过他手里多出一个锦盒,递给嫤瑜后,小声说道:“太子殿下知道是我前来宣旨,便托我把这个给你。小嫤,殿下似乎对你很有意思呢!”
嫤瑜抱着手里的锦盒,直觉抱着一个烫手的火炉,想撒开手,却又不能。蔫蔫然谢过舅舅后,嫤瑜称自己累了,与额涅打过招呼,便出了大厅。
修茂的震撼同样不亚于石文炳,他也早知道石文炳希望嫤瑜嫁给富尔祜伦,他一度很难过,因为他觉着富尔祜伦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可如今居然是太子,修茂愈发失落,甚至怨恨,姐夫那么努力地避开,为什么还是没有改变?
抬眼看见嫤瑜精神不对劲,就连爱不释手的绣球花灯都忘了拿。修茂拎上花灯,赶紧追了出去。
剩下的尚氏与庆征回味过来,目光一同转向尚崇业。尚氏把尚崇业叫到身旁,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个不停,直忙得尚崇业解释个没完。
嫤瑜深一脚浅一脚拐进游廊,修茂保持距离跟在她身后,可神思恍惚的嫤瑜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眼看着到了分割前后院的月亮门,修茂不能再跟下去了,这才出声叫住嫤瑜。
借助手里的花灯,修茂居然看到回身看向他的嫤瑜泪光盈盈,心一下子就如同被割了一刀,格外地疼。顾不上多想,就如同嫤瑜还是抱住自己的小姑娘,修茂的指尖拂向嫤瑜的脸,帮她拭去泪水。
“小嫤,你怎么了?有什么难过的事情,说与舅舅,别憋在心里。”
没有人关注还好,默默流过泪,第二天起来,至少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可偏偏在这当口,修茂出现,一如既往地关心她,嫤瑜的泪却是止也止不住了。
“舅舅,那时侯救我的人就是太子,对不对?”
修茂擦泪的指尖顿了顿,随即又轻柔的抹去嫤瑜新滑落的泪珠,“乖,别哭了,再哭,舅舅只好撩起衣袍才能堵住你的眼泪了。”
说着,修茂还真作势要掀起衣袍。嫤瑜破涕而笑,拦住他的胳膊,顺便把心爱的花灯抢了过来。
泪中带笑,嫤瑜嚅嗫着:“舅舅,那个太子怪怪的,像是个脑子不清醒的,可怎么好?”
修茂瞥过一眼嫤瑜抱着的锦盒,闪过一丝冷冽,“踩着成堆尸骨抓权夺位的人,都不是正常人。”
话出口后发觉自己的失言,修茂立刻换上温和语气劝解道:“你今天也玩累了,回屋后,什么都别想,好好休息。”
向修茂道过晚安后,嫤瑜跨进月亮门,修茂不放心,又叮嘱了几句:“小嫤,听舅舅的,不要胡思乱想。回头,你想知道什么,舅舅回京替你打听,总会让你踏踏实实的。”
回过头,嫤瑜抬了抬花灯,微笑道:“我听舅舅的,谢谢舅舅的礼物。”
尚氏这边在听过尚崇业的解释后,也是大致理解了额涅的妥协。说是妥协,倒是贬低太子了。如果太子真是大家交口称赞的才德兼备,嫤瑜做太子妃自然是高攀了。未来的皇后,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怎么想,都不敢往女儿身上靠拢。竟然还是太子主动要求,尚氏摇摇头,实在是猜不透。
回到寝屋,发觉石文炳并没过来,尚氏一声叹息。今晚弟弟带来的这一道圣旨也算是家里的头等大事了,他就没有什么与自己说说?
越想,心里就越是不舒服,尚氏转身往东院的书房而去。
成婚这么多年,石文炳与尚氏相敬如宾,内宅、田庄等一并交由尚氏全权打理,十足地信任,在外人看来,夫妻俩配合默契,家宅和顺昌荣。可细化到夫妻间的亲昵,尚氏就明显觉得石文炳太过克制,甚至是愈发冷淡。
新婚初始,石文炳直言奉旨成婚颇有些无奈,尚氏却勇敢地表达了自己对他的思慕。石文炳笑她傻,但也说明只要她耐心养育庆徽、庆德,他愿意与她好好过日子。此后两年,尚氏觉着自己成了幸福的小妇人。
似乎是生完庆征兄妹后,尚氏觉得石文炳有了变化。他对孩子们疼爱备至,对她却变成了不疏远也不亲近,尤为是夫妻间的亲热,少之又少。她以为石文炳是不想与她亲热,迫不得已,她还提过要不要纳妾,谁知石文炳又是坚决反对。
令外人称羡的恩爱夫妻,实则尚氏最懂其中的酸涩,但不能道出,只是默默忍受。
停到书房门口,里头的灯光被窗棂阻隔,光线略显昏黄。叩两下门扉,再唤上两声,毫无反应。推了推门,谁知,竟是没插上门闩,开了。
踏进书房的那一刻,闯入尚氏眼中的除了满地狼藉还是满地狼藉。书桌上的一概物品被扫落地面,转角处的高脚几栽倒,上头放置的盆栽万年青可怜兮兮躺在地上,花盆四分五裂,泥土散落四处。而书架竟也整排倾倒,上头的书籍、装饰品全都落地,凌乱不堪。
终于在案桌后发现石文炳,就见他坐在地上,面无表情,还是身着接旨时的官服,一手紧紧握着圣旨,一手摊开,掌心满手鲜血。
尚氏冲到石文炳身旁,拨开他周围散落的物件、碎片,拿起他受伤的手,抽出丝帕,小心翼翼地擦拭。
“爷,您这是怎么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您何苦要这样作践自己。”
丝帕沾染鲜血,伤口狰狞可怕,那是石文炳气极捏碎茶盏时,被碎片割伤。
石文炳毫无反应,两眼无神,茫然无措的尚氏捧着他的伤手,眼泪簌簌而落,竞相掉入他的伤口。
许是尚氏的泪水触动了伤口,石文炳的眼皮动了动,没看尚氏,目光浑浊直向前方,嘴里喃喃有语:“静姝,公主为何不坚持,为何要毁了我的女儿?纯亲王的命是我给的,为什么不坚持?”
尚氏听不懂石文炳的话,她害怕极了,她是第一次见到石文炳这个样子。像是一头疯狂又颓败的狮子,叫人心惊胆颤。然而,那一声“静姝”,却又是她很长时间都没听到的呼喊,曾经那一声声的“夫人”无形中拉远了心间的距离。
“爷,您可是遇到了难事,您说出来,我们一起分担。”尚氏虽眼里含满泪水,内心也是慌乱惧怕,可她遇事解决的个性却让她无论什么情形都要勇敢去面对。
石文炳受伤的手包住尚氏的一双柔荑,眼神聚回尚氏脸上,“你呀,什么情况都搞不清楚,就要与我站在一道。越是遇到困难,你反倒越是坚强。”
石文炳靠向身后的桌案腿柱,闭上了双眼。自己是何德何能,竟是得了两位性情截然不同的好妻子。亡妻纳喇氏百依百顺,楚楚可怜的模样直教人心疼不已,恨不得什么都为她做全,方方面面护着她,而她也一心一意温柔相待。尚氏则不同,年龄虽与自己差距很多,但却是聪明能干,完全不需要自己操心,反而是她事事周全,只需要信任她把一切交给她,自己专心忙碌公务便是。
他知道她的心事,她的这位小妻子该明说的时候就会直言不讳,夫妻亲密无间,开花结果,哪儿有嫌弃多子多福的。可他不敢给她,她再能干,终究局限于后宅,没有男人挑大梁,她会很辛苦,所以他克制,在尽量避免她怀孕的情形下才碰她。
明知妻子有委屈,可他却不能明言,他要如何告诉她,他石文炳的躯体里有两个灵魂重叠。
上一世于康熙三十三年死于非命的亡魂没有投胎转世,这一世的康熙十八年,他重生归来,正值庆征兄妹降生,他好生懊恼。如果早重生两年,他或许会避开一些事情,那么庆征兄妹都不会存在,也就谈不上太子妃一说。
粉妆玉砌的兄妹俩抱在怀里,这是他的亲骨肉,他只会倍加疼惜,同时另寻它法避开祸事。让妻子劝说公主带富尔祜伦避开病魔逃过一劫,鼓励庆征兄妹与富尔祜伦打小玩在一起,他就是早早谋划着借助富尔祜伦让女儿避开入选太子妃,不要与那位悲催的太子扯上关系。
那么接下来,他就要有准备地等待,他要查清楚当年发生在他身上的惨剧。
康熙三十三年九月,他接到被任命正白旗汉军都统的圣旨,十月,交接完职务上的事宜,他便离开福州启程回京,争取早日与妻儿见上。礼部已选定来年五月的吉日,女儿便要出嫁,成为太子妃。
水路行进至山东与河北的交界处,眼瞅着也算是京城在望,归心似箭的他不免掉以轻心。因着是一路便装,租用的船只也尽量低调,毕竟不想招人非议,以为仗着是太子的岳父就跋扈嚣张。
那一晚好梦酣然,行进的船只停下了也没发现,等到察觉不对,却发现自己全身无力。几名手持尖刀、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闯入自己的房间,其中一人发现躺在床上的自己,二话不说手起刀落,自己当场就一命呜呼。
自己的魂魄晃晃悠悠离身而起,似有似无听到了黑衣人的满语对话,他们竟然是御前侍卫,且正在搜寻传国玉玺。惊耳骇目之后,更是出离愤怒。只可惜,还未来得及再探究竟,黑白无常便带走了他。
心有不甘的亡魂在地府东躲西藏,就是不愿看透此生去往新世界。女儿是太子妃,太子总不会袖手不管,定会查找真相给自己一个交代。心存希冀地等待,也不知在地府浑浑噩噩躲了多长时间,直到女儿出现在地府,了解了女儿的遭遇,他毫不犹豫再次转回。
他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也要改变女儿的命运。
为了找出真正的凶手,他一直努力保持自己的官职轨迹不变,眼看着越来越接近康熙三十三年,他越来越紧张。女儿进宫选秀,他一直忍耐到最后才请求公主出面,他尽量想办法让女儿避开,同时自己隐忍着靠近那一天。
揭露真相,或许不可避免再次遭遇横祸。所以他才避免尚氏再有身孕,因为一旦他亡故,年轻的妻子将独自抚育年幼的孩子,他不忍心。如果他能继续活下去,他一定会倍加疼惜妻子。
殊不知,事情的发展又一次滑向既定的轨道,女儿居然又是被选为太子妃。那么接下来的明年,自己是不是依旧无法避免厄运。而女儿也将再次因太子的无能被废黜、被拘禁,最后在禁宫郁郁而终。
到了这一步,石文炳如何不气极疯狂?别说毁了书房,就算是豁出命毁了坐在皇位上的人,他也不甘示弱,定要竭尽全力一搏。
御前侍卫,传国玉玺,除了指向皇上,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