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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次见过何琇之后,我便觉得此女不甚简单。奈何我入宫时间尚短,在宫中根基浅鄙,没有能力探查清楚。可是母亲不同,她身处宫外,相对而言更为自由。更何况她素日结交的尽是公侯王府世家,讯息分外灵通。因此仲秋那一日,我赠与母亲的那一支双龙比目金步摇中,便暗藏了一封信,请求母亲为我在宫外探查一二。
所幸母亲聪慧,很快便有了结果。不过宫中内外互通消息实在是艰难,母亲便想到了以孕之由请我亲自归家。既然是到了自己家中,眼线自然而然就少了,况且也不会有人想到我们以此来传递消息。而等我收到回信之后,母亲便可以对外言之小产,瞒天过海。
她自幼也是长于深宅世家,这些心计她虽然不屑,但并非不会。我信得过我母亲,更信得过她的能力。
而当我读完信后,不由得大吃一惊。看似不起眼的庆秀宫贵人何琇,竟然有如此复杂的身世。
原来何琇的曾祖父乃是前朝最后一代皇帝,也便是亡国之君。当年何琇的祖父是那前朝皇帝唯一的儿子,自十岁起便被立为太子。他本能顺承即位,可惜前朝末年天灾不断,朝廷又增多苛捐杂税,激起民愤以至于王朝覆灭,那太子终究丧乱于乱世。
而我朝有一何姓将军,在战乱中得见怀有身孕的太子妃,并对太子妃一见钟情,曾不顾太*祖皇帝阻拦,娶太子妃为妻。奈何那太子妃甚为刚烈,产下男婴之后便自尽追随前朝太子而去,何将军独自一人抚养那男婴长大。
原应平安无事,只是男婴身上带有前朝血统,太*祖皇帝实在不肯放心,便几番想要杀掉那男婴。不过何将军对太子妃感情甚深,那太子妃又只有这一个遗子,何将军不忍心,便抗拒皇命保住了那男婴一条性命,代价便是辞去官位,隐身江南。
再后来太*祖皇帝南游,途经江南停留数日。彼时太*祖皇帝年事已高,思念故人,便去何将军家中探望。一日晚宴席间,不知何故,长大成人的男婴突然刺杀太*祖皇帝。太*祖皇帝措手不及,几乎被杀,在最紧要关头何将军舍身护住了太*祖皇帝,太*祖皇帝幸存下来,而何将军却不幸身亡。
何将军临死前,仍不忘向太*祖皇帝求情,希望太*祖皇帝能饶过男婴一条性命。太*祖皇帝多番思量之后,终是答允了何将军的请求,将男婴囚禁于大理寺牢房当中,终生不出。
而男婴有一妻一女家眷,太*祖皇帝本想杀之以绝后患。但先帝疼惜弱妻幼女无辜,便求情将其充入宫廷,世代为奴也便罢了。
那男婴,便是何琇的亲生父亲。而何琇,便是信中那弱女。
此番惊吓之后,太*祖皇帝不及返回宫中便已驾崩,先帝登基为帝,迎娶孙家嫡女孙纯宁为后,同年赐婚窦汝玥为定国夫人,这也便是我父母的婚事。
前尘往事是是非非,大抵便是这个样子。萧琰于次年出生,算起来何琇还比萧琰大一两岁。太*祖皇帝只怕想不到,他嫡亲的孙儿十八岁时,看上了当年那幼弱的襁褓女婴。而先帝并未反对,将宫中侍女何琇,赐予当年还是皇子的萧琰。
信中不曾明言先帝是否知晓何琇的身世,不过我相信先帝是知晓的。先帝亲自经历过当年太*祖遇刺一事,如何会不戒备何姓之人。何况何琇的年龄,只怕也会让先帝警觉。
但他仍旧没有阻拦,反而还成全了两人。我不晓得先帝为何不怕何琇加害萧琰,若是我,必然不能让这样的人近身我的至亲,哪怕她只是一介弱女子。
国仇家恨,大约也就是这样了吧。亡国之愁,囚父之恨。何琇跟随她母亲在宫中长大,只怕多多少少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道她日日看着萧琰,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滋味。
我攥着信,手心的汗水将雪浪纸上的墨化开,晕染了母亲娟秀的字迹。灯影朦胧摇曳,我轻轻将信覆上灯光,看着它一点一滴被点燃,然后剧烈燃烧直到剩下几片黑如夜色的残骸。
先帝知情,太后又会不会知情呢?还有萧琰,他知不知道?
我看何琇的气度沉静,行事周全,不像是普通宫女,所以发信请母亲帮我探查,却不想挖掘出这样一段前朝秘事。何琇岂止不是普通宫女,她是前朝太子嫡亲的孙女。如果当年前朝不曾被推翻,她便是后宫中尊贵的公主,一生无忧。
然而一朝天下变,她从公主沦为一介宫女,又从一介宫女成为天子宫嫔。这其中的酸甜甘辛,也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明白。
只是宫闱之事鲜少有人知晓,哪怕公侯世家想要得知这样隐秘的私事,也只怕是不容易。而母亲却在这么短时间内探查了个清清楚楚,我心中不由疑窦丛生。
萧琰原本说来我这里,他素来批奏章批到很晚,我便一直在寝殿中醒着未睡。一来我要等着他,二来此事实在让我震惊,我一时间难以缓过神来,便一直拖到二更也没歇下。
三更时分落英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宫女,捧着洗漱等用具。我见状蹙眉问道:“皇上还没来,你这是做什么?”
落英面上似有不忿,垂首道:“娘娘不必等皇上了,何贵人今夜似乎胎动不适,已经请皇上过去看了。”
我闻言嗤笑出声,不由不屑起来。原本觉得何琇温柔娴静,心中又压着出身之事,不是个省事的主。不过如今她多番以孩子邀宠,讨好萧琰。如此不顾囚父婢母,只顾她一人的荣宠富贵。这样的为人,也不足为惧。
似乎也是好事,她若执着于过往,反而一直郁郁寡欢,不得解脱。只是换作是我,断然不能向仇人之子如此卑微示好。
我回家归省,次日须向萧琰请安谢恩,在清阳宫外刚巧遇到了前来请安的温妃孙仪蓝。
“皇后娘娘长乐未央。”她欠身低头,温和娴雅。
我浅笑着扶她起身,道:“不必如此多礼,快起来吧。”
温妃为人平和,又有太后为靠山,宫中诸人都要避让几分,我也不例外。
她缓缓起身,含笑道:“娘娘此来可是谢恩?”
我点点头,道:“承蒙皇上眷顾,恩准本宫回家省亲,本宫这才得以略尽孝道,自然要感念皇恩浩荡。”
温妃颔首,问道:“定国夫人年纪有些大了,并非有孕的最佳年龄,想来娘娘在宫中也是担心的。不过夫人既然能在此刻怀上身孕,必然是上天眷顾,定能顺利剩下腹中胎儿,娘娘宽心即可。”
我心中暗暗摇头,母亲根本无孕,何能生下孩子。但此话无法说出口,所以我只是随口应付过去。
我们两个在清阳宫宫外几番交谈,早已惊动了宫内的萧琰,便遣徐晋命我们进去。
殿中龙涎香气隐隐约约,可见萧琰素来省俭。甚至他批阅奏章的大案上,也只摆着一支甜白釉的瓷瓶,当中供着数支菊花,甚是简单。
我心仪的男子,便如这菊花一般,哪怕插在最普通的花瓶中,也仍是无与伦比的大方清雅。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我同温妃说道。
萧琰见我们进来,便搁下笔不再批阅奏章,笑道:“不必请安了,朕这里少有女人来,却不想今日来了两个。”
我携了温妃坐下,道:“今日我同孙妹妹心有灵犀,所以才能一同来给皇上请安。等到来日皇上后宫人满为患,只怕日日都能有人结伴来请安呢。”
萧琰闻言摇头失笑,道:“人后放肆也就罢了,今日当着温妃居然也这么刁钻,看来是朕太惯着你了。”
我本在抿茶杯中的茶叶,听见萧琰这样说,连忙起身欠身,笑着说道:“臣妾是怕皇上批奏章批累了,这才敢大着胆子说笑两句给皇上解解乏,却不想引来皇上一通责怪,臣妾请皇上恕罪。”
萧琰扶我起身,嗔怪道:“皇后敢请罪朕可不敢责罚,你昨日归省一定累着了,快坐下吧。”
一侧温妃见状笑道:“臣妾早先听闻皇上疼惜娘娘,可是臣妾不信。臣妾记忆中皇上一直是人君模样,威严庄重。而今日亲眼所见,才知道传言非虚。臣妾恭喜皇后娘娘了。”
萧琰莞尔,道:“恭喜什么,夫妻之间相互疼惜,本就是应该的。”
我心神一震,以往他暖心的话说得再多,也是在无人之时说的。而今日温妃在,无数宫人也在,萧琰此言又如此理所应当,我如何不感动。
“对了,你母亲身体如何?”萧琰关切问道。
我道:“母亲身体很好,胎气也不错,想来无事。”
萧琰颔首,思忖片刻后说道:“你母亲和母后是闺中密友,因而母后对此事也颇为重视,昨日母后已经同朕说了,自你母亲有孕四个月起,便遣宫中太医入侍定国公府,也好照顾的周全一点。”
我心下骤然一惊,母亲无孕,若是太医诊治必然能够察觉。而母亲此刻有孕已三个多月,四月太医便要入侍。这样短的时间让母亲假作小产,未免引人注意。更何况萧琰和太后如此重视,如若母亲小产,他们必然遣人调查。一旦查出母亲无孕,后果不堪设想。
然我不能露出分毫,也来不及多加思索,只得先谢恩以作打算。萧琰又问了几句家中情况,我一一如实说了。
正午时分萧琰留我和温妃一同用膳,膳食方才摆上桌,便见一小公公进入清阳宫中,附耳对徐晋说了几句。只见徐晋忽然神色大变,匆忙上前对萧琰说道:“启禀皇上,庆秀宫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