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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边一轮旭日冉冉升起,浅金的光芒撒在宁荣二府深深庭院里,一点点将趁着夜幕泼洒下来的露水逼退。
一个端庄、富贵的,好似中等人家养尊处优的老夫人打扮的老嬷嬷,扶着一个五六岁小丫头的肩膀,满身威严地走来,对着一大早不干正事单看热闹的宁荣二府下人喝了一声,“都堵在这做什么?还不当差去?”
这一声后,就如接了圣旨一样,宁荣二府的下人堆笑着陆陆续续地散开了,摇头晃脑地议论着这一大早的变故。
“赖嬷嬷,您老怎么过来了?”贾珍嘴里问候着,两只眼睛还黏在那“一等将军府”五个字上,琢磨着“敕造宁国府”的牌子既然丢了,那“威烈将军府”的匾额,皇帝打算什么时候给他送来?
赖嬷嬷呵斥退了下人,一脸恭敬、沉稳地说:“珍哥儿,老太太就要过来了,快打发人看住东西街门,别叫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冲撞了她。”
贾珍心里一喜,他一个人独臂难支,虽有气也不知道怎么收拾贾赦这一家子,有贾母来为他做主,那最好不过了,转身瞧贾蓉、贾蔷还愣着,嗔道:“你们站着不动,是要我亲自去守着街门?”
贾蓉、贾蔷两个忙识趣地一个带着人向东、一个带着人向西地去守街门。
贾琏因贾母要来,如临大敌地挺直腰板,原本也有些遗憾丢了那“敕造荣国府”,如今瞧西边雕梁画栋的兽头大门上没了匾额,疑心贾母这金尊玉贵的老夫人亲自出了大门,是要抢这“一等将军府”,忙在心里打着算盘,盘算着怎么将贾母打发了。
迎春觉察到贾琏身上的骚动不安,也警惕起来,看向西边兽头大门,只瞧见兽头大门边的东角门开了,没坐轿子,满头银发的贾母,头上戴着颤巍巍的累丝金凤钗,额头上勒着镶嵌着石榴石的暗红色抹额,穿着一件姜黄缠枝莲镶领赤金缎面对襟褙子,左手扶着满面秋霜的邢夫人、右手握着满脸泪痕的王夫人,一步带动一个春秋变换般,缓缓地走了过来。
迎春觉察到贾琏身上的不安越来越深刻,忙握住贾琏的手,盘算着怎么插科打诨,叫贾琏没了对贾母的畏惧。
“老祖宗!”贾珍瞅着贾母还有十几步远,就砰地跪在地上,“这可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我们宁国府的匾,无缘无故地,就被摘了下来。老爷还在道观里,还不知道呢……这叫我怎么有脸去跟老爷说?”
“住口,雷霆雨露都是君恩,这会子了,你还痴心妄想皇家会把‘敕造宁国府’的匾还回来?”贾母厉声呵斥。
“……当真没法子了?求亲戚们联名上书,将老国公的功勋说一说……”贾珍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膝行到贾母跟前,虽说今时不同往日了,但镇国公牛家,理国公柳家,齐国公陈家,治国公马家,修国公侯家,缮国公石家这六家的国公府牌子还挂着,未必不会因为“唇亡齿寒”,联名为宁荣二府上书陈情。
贾母一眼看出贾珍的心思,叹了一声,“珍儿,将那心思歇了吧。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亲戚们只当咱们家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怕沾上关系,哪里肯管咱们的事?这事,不能往大了闹,只能当做家务事处置了。”
毕竟活了一把年纪,见多识广,贾母一听宫里来人也不叫贾赦、贾政接旨,就不由分说地摘了荣禧堂的匾额、对联,给贾赦这寒碜的黑油大门上挂了将军府匾额,还把荣国府正门上的石狮子挪到贾赦这黑油大门外;还拿着话不许贾珍自作主张地挂匾。登时就明白,不是贾赦得罪了上头人,是贾政、贾珍得罪了上头人。且贾政、贾珍不是作奸犯科了——不然上头自会抓了他们下大狱;应当是言行不妥当,哪里冒犯了上头人。
但她虽明白哪里出了差错,但要是就那么认下来,一准会逞得贾赦、贾琏父子两个飘飘然忘乎所以,越发不把她看在眼里。如此,只能跟贾珍众口一词,将这差错推到贾赦头上。
“老祖宗……”贾琏一开口,声音哆嗦了,就露怯了。
贾母忽然老泪纵横,颤抖着手招贾琏过去,瞧贾琏期期艾艾地过来,一巴掌打在贾琏脸颊上,“糊涂东西,也不知道劝着你老子别叫他胡闹!你看,闹出事来了吧?自打我做孙子媳妇起,咱们贾家就没丢过这样的脸面!那匾好端端的挂在门上,你老子非要去摘它,要不是你老子摔了匾,哪有眼下这些事?可怜我一把年纪的人,一辈子没抛头露面过,如今就因为你老子胡闹,要青天白日里走到大街上……”哭得不能自制,抬手又要向贾琏脸上打。
邢夫人、王夫人跟着抹眼泪,瞧着那“一等将军府”五个字,也觉得不够体面。
“老祖宗,我一直不在这边……大老爷干的事,可不赖我。”邢夫人哽咽着,急着推脱责任。
“琏儿,还不跪下认错?”王夫人眼泪涟涟地望着贾琏。
十几年里早习惯了,贾琏腿一弯,就要给贾母跪下,偏迎春抱住他的腰,怯怯地说:“老祖宗快别哭了……就把这匾摘了,挂到兽头大门上就是……不、不然,那两只石狮子,也还给老祖宗。”
贾母泪眼婆娑着,瞅了一眼那狗眼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肯来她院子里住的迎春,冷笑一声,“雷霆雨露具是君恩,这匾是皇家打发人挂上的,你说换地方,就换地方?”
“那、那……那就挂上‘工部主事府’,”迎春竖起手指在面前掐算着,忽然欢喜说:“‘敕造荣国府’‘一等将军府’‘工部主事府’一样都是五个字呢。”
贾母眼皮子一跳。
贾琏已经弯曲了一半的腿,一下子直了起来,仿佛打通了七窍,任凭贾母怎么老泪纵横、王夫人怎么恩威并施地劝,心里都有了主意。
贾珍跪在地上,瞧他这侄孙子都跪下了,贾琏这亲孙子反倒不跪,于是站起来,笑道:“越发糊涂了。‘一等将军府’还罢了,皇恩浩荡,还能住着那偌大的府邸。要挂上‘工部主事府’的匾,只怕……”
“珍儿!”贾母厉声呼喝,就怕贾珍一句话点醒贾琏。
不料贾琏也不糊涂,听迎春说话时,就已经明白了,心笑贾母带着王夫人算计了他母亲、又算计他母亲留给他的嫁妆,面子上还要假惺惺地叫他感恩戴德;如今都已经知道一大家子要仰仗贾赦了,偏还要打他一巴掌,叫他替贾赦认错,“珍大哥的话很有道理,虽一样是五个字,可这五个字的效用就大不相同了。挂上正五品‘工部主事府’的匾,怕有一堆的御史要来弹劾二叔呢。”
“这是为什么?”迎春装糊涂地仰头看贾琏。
贾琏含笑看向哭哭啼啼打压他的贾母、王夫人,“依着律法,正五品的官员,家里不能有三间的大门、大门上不能有红绿琉璃,不能有正五间的厅、正五间的堂,不能有那十几间的住房,七八进的府邸……就连重新打造个石狮子,石狮子脖颈上的璎珞也要少上不少呢。”
贾母老谋深算的眸子里的眼泪一下子就干了。
王夫人手软瘫软,身子向后一歪,歪在跟了出来的周姨娘怀里,不敢置信地说:“琏哥儿,你说得这是什么话?”
贾琏道:“回二太太,侄子说的是王法律条,虽说分家了,侄子不敢说起叔叔房里的事,但我劝婶子一句,赶紧地劝二叔回家来吧。二叔在工部当差,对官员什么品级该住什么规制的宅邸最清楚不过了,还是赶紧回来,将那兽头大门、厅堂都扒了才好。”瞧王夫人嘴唇哆嗦着,再说不出什么高风亮节的话,心里痛快得很,“对了,那府邸不但纵深僭越了,横宽也僭越了,据我说,干脆横着一半、竖着一半,封了府邸,赶在御史弹劾前,快些把宅子还给朝廷才好。”看贾母手臂哆嗦着,还要打他,干脆将留着一个巴掌印的脸往贾母跟前凑了凑。
贾母恨不得打烂贾琏那张忽然就能说会道了的嘴,攥着拳头偏没胆量再去打,愤恨之下,迁怒地望了一眼点醒贾琏的贾珍。
贾珍心里一凛,心道他没事掺和到荣国府那烂摊子里做什么?忙垂手对贾母说:“老祖宗,孙儿先出城,将这事说给我们老爷听去。”退后几步,就撩起袍子,向宁国府跑。
“老祖宗,这么着,是不是要给早先下了帖子的亲戚们说一声,就说大寿不办了?不然,这两三天的功夫,又要拆门又要拆厅的……”邢夫人握着帕子,虽高兴贾琏打贾母的脸,但生怕贾母迁怒到她头上,忙插了一句嘴。
“闭嘴!”贾母毫不掩饰嫌弃地瞅了邢夫人一眼,眼神变幻莫测地向已经“荡然无存”的荣国府看去。
“老祖宗,据我说,咱们家住了那么些年的老宅子,就那么交还给朝廷,是不是太可惜了?”贾琏歪着嘴笑,他就等着贾母发话,把贾赦、贾政掉个个,换了贾政一家来这边闻那荣国府马厩里马粪的味道。
“老祖宗……”王夫人急得眼泪簌簌地落下,瞅了一眼黑油大门后狭窄的花园子,无论如何也不肯住进来。
贾母瞧贾琏得意,嘴角冷笑连连,她一把年纪的人,还能被这小手段刁难了?哽咽着说:“我一把年纪的人了,心里要的,不过是儿孙环绕膝下罢了。先前你爷爷没了,心里伤心得太过,才起了叫你父亲跟你叔父分家的心思……如今瞧着分家了,家里怪冷清了,据我说,还是别分家了。老二媳妇,打发人,把围住东边花园子的隔断墙拆了吧。”
王夫人见贾母一句话,就把事情转圜了,忙破涕为笑,笑道:“正该这么着,往日里人家说,怎么老夫人还在,兄弟两个就分家了呢?如今两家重新合在一起,也堵住了那些埋汰咱们府里兄弟不和睦的人的嘴。”
贾琏愣住,拆了隔断墙,没了阻碍,原来的“荣国府”改称为“将军府”就不算僭越了,贾政一房一样住宽敞亮堂的荣禧堂、贾赦一房一样挤在狭窄逼仄的花园里,贾政一房一样把持着一府的家当、贾赦一房一样按着年月从贾政一房手里拿年例银子,心道好一个“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贾母瞥了一眼还嫩着呢的贾琏,扶着王夫人、邢夫人,叹一声“日头大了,老大媳妇帮着你二弟妹料理着家务吧”。
邢夫人稀里糊涂的,只当扒了墙,她这大太太又能顶替了王夫人主持中馈了,喜滋滋地答应着,扶着贾母一面向兽头大门走,一面叮嘱贾琏,“帮着你二太太些,别叫你二太太一个人受累。”
“糊涂东西,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贾琏低声咒骂着邢夫人,要是贾母肯叫贾赦、贾政颠倒个个地换着地方住,他尚可以不计前嫌,敬她为祖母;没想到,贾母又想出叫贾政借了贾赦威风却不给贾赦一星半点好处的法子来,冷笑一声,望见如今的管家张思存走了过来,吩咐说:“咱们住着花园子,家里的石头、水再多不过了。把能使唤上的人都使唤了,瞧见谁敢扒墙,给我扔了石头、泼了水过去,再叫了京畿衙门的人来,就说工部主事的内人扒了御笔亲书一等将军府的墙。”
“是。”张思存利落地答应着,转身就向院子里去。
还站在地上的赖嬷嬷脸上白了一下,劝道:“哥儿,可不能这么着,咱们家的兽头大门当真叫扒了、荣禧堂当真叫拆了……咱们贾家还怎么有脸见人?”
“我得不到的,谁也休想得到。”贾琏揉了揉脸颊,呸了一声,贾政都把皇帝得罪了,他还怕他?皇帝巴不得找个由子收拾贾政呢,想着,卷了袖子准备跟贾母蛮干一场,“妹妹快进来吧。今儿个谁敢动我墙上一块泥,我跟他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