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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秋雨桐第一次见到唐傲芙的情形,他们认识已经快一个月了。秋雨桐打从第一次见到唐傲芙起,就对她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倒不是男女间的暧昧情愫,却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很久以前,他们就认识了一般,秋雨桐无法解释这种熟悉的感觉。
秋雨桐还有一件无法解释的事情,从他记事起,他就常常做一个梦,梦境很暗很暗,沉沉的黑暗仿佛亘古,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亘古的黑暗里,竟有一辆马车在奔腾,暗,好重的黑暗,秋雨桐什么也看不见,却知道那是马车,因为他的手拿着鞭子,打着拉车的马。梦里,有时只有马车,有时有男男女女的声音,有时马车翻了,他坠入了万丈深渊,梦就醒了。
算命的先生说,梦境就是秋雨桐的前世。秋雨桐是个无神论者,从来不信什么前世今生,他无法解释这两件事。
1926年10月14日,星期四,上午。
秋雨桐照例参加了了纪念周会,刚到门口,秋雨桐就吃惊了——今天怎么这么多人?!
“快进去啦,小琴给我们占了座位。”唐傲芙对秋雨桐道。
秋雨桐座下,好奇地看着满会场的人。
唐傲芙道:“别看了,往常人少,那是因为纪念周会真的太无聊了,除了新生和很乖的老生,基本能逃都逃了。而且……”唐傲芙神秘地笑笑,道:“你知道这次来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吗?是林校长(林文庆)特地邀请周老师来周会演说。”
“真的?!”秋雨桐激动地站了起来。
激动的可不止秋雨桐一个人,唐傲芙说的周老师,就是周树人老师,也就是鲁迅先生。
不过,鲁迅先生很反感每星期四上午的纪念周会,教授们个个衣冠楚楚地对林文庆点头作揖,“唯校长的喜怒是伺”。这种周会,按惯例先是校长的开场白,接着就是教授们的《论孔教的真义》、《孔子何以是圣人而不是神人》之类的演说,学生们早听惯了这种老调子,因此会场老是冷冷清清。开始的几次,鲁迅先生都托故没有参加。
这次,林文庆校长请了鲁迅先生来演说,一方面也是因着鲁迅先生的名声,因此会场座无虚席,甚至连旁听都快站不下了。
长衫,清癯的身骨。
鲁迅先生一出现,会场就沸腾了,在雷鸣般的掌声中,鲁迅先生登上了讲台。
“……今天演讲的题目是《少读中国书,做好事之徒》……”
此语一出,学生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秋雨桐不禁也和唐傲芙对视一眼。
秋雨桐忍不住偷偷去看向林文庆校长,校长脸色阴沉、眉头深锁,一旁的林语堂主任(林语堂时任厦大文科主任)亦是面沉如水——也是,鲁迅先生拿着国学院的超高薪水,却公开反对国学,这算哪门子的道理?林文庆校长脸上挂不住也是理所当然。不过,林文庆校长在周会最后,以陈嘉庚白手起家为例对“好事之徒”作了进一步诠释,算是下了台。
会后,学生们意犹未尽。
小琴道:“青年学生要奋起救国,勇于做改革社会的‘好事之徒’,不能在书斋中死读圣贤书——说得太好了!”
唐傲芙道:“好是好,倒是校长……不说了……对了,跟你们说个事儿……”
那时,唐傲芙手执书卷,青衣黑裙。
那时,厦门的夜色,“寂静如浓酒”(鲁迅语)。
身边的一切,似真似幻,沃疏桐疑惑了,这一切,沃疏桐曾站在集美楼前、鲁迅像下想过,想自己是那时的学生,能够一睹鲁迅先生的风采……想那时的自己,在厦大的林荫道上,遇着一个青衣黑裙、手执书卷的女子……这不是想象,这不是梦境……
“我到底是沃疏桐,还是秋雨桐?”沃疏桐醒了,摊开手看看自己,T-恤牛仔裤,自习的同学在收拾书包——哦,要闭馆了!沃疏桐听着闭馆的音乐,匆匆起身。
“我是研究校史,研究鲁迅走火入魔了……”沃疏桐这么想着,回到了宿舍。
梦境,依旧是亘古的黑暗,黑暗里有奔腾的马车,沃疏桐挥鞭赶马。
次日,沃疏桐在图书馆四楼徘徊了一下,还是决定继续睡一觉,他不信邪。
“唐傲芙,陶小琴,你俩去看看周老师什么时候来。”林语堂趁林文庆陪客人(某银行家)说话的空隙偷偷让两个女孩去叫鲁迅。
两个女孩去了,林语堂暗自轻叹一声,转向林文庆和客人。林语堂以为鲁迅会来的,鲁迅明明在林文庆叫人送去的宴会通知单上签了个“知”字。
刚来厦门那会,林语堂和鲁迅相处甚恰,两人原是知己好友,鲁迅来厦大,也是经林语堂介绍,只是近来,两人渐渐疏远了。
“或许是树人看不惯(顾)颉刚和黄坚,而我和他俩较亲近的缘故罢……”林语堂想着。
“林主任,我们找不到周老师。”唐傲芙低声对林语堂道。
那边的银行家却道:“这个亭子怎么没有楹联?可惜了……我肚子里没三两墨水——等会周老师来了,让他题一联。”
林语堂目视林文庆,林文庆会意,道:“周老师文风辛辣犀利,只恐这温婉的景致受不起。您老欣赏江南才女,不如……傲芙,小琴……”
秋雨桐截口道:“江南才子也不错,让我试试——”
林语堂佯嗔道:“你还江南才子?那就现题一联。”
“我……”秋雨桐眉头一扬,“哪有那么快?曹植成诗还要七步呢,给我一刻钟。”
唐傲芙莞尔,轻掂辫稍,道:“禾山嶷嶷怀师德,鹭水泱泱见道心——”
林文庆、林语堂同时展颜,林语堂道:“好,好一句‘禾山嶷嶷怀师德,鹭水泱泱见道心’!”林语堂又转对秋雨桐,道:“江南才子,比下去了不是?”
而后,林文庆、林语堂和几位教授、学生陪银行家吃了饭,鲁迅一直没有出现。鲁迅事后解释,他在通知单上签个“知”字,意思是“不去可知矣”。
“我到底是秋雨桐还是沃疏桐?”沃疏桐怔怔地看着前面一架书。
闭馆的音乐又响起,沃疏桐微微一震,才反应上来星期三下午图书馆是不开的。沃疏桐收了书包,也无心吃饭,心里一直想着刚才的梦——“鹭水泱泱见道心?前面一句是什么?鹭水泱泱见道心?鹭水泱泱见道心?……”沃疏桐喃喃念着。
“禾山嶷嶷怀师德,鹭水泱泱见道心。”沃疏桐闻声,不禁浑身一震,道:“对了,就是这句!”忽又道:“你怎么知道这句?”
说话的学生奇怪地看着沃疏桐,道:“文庆亭上不写着吗?”
“文庆亭?”沃疏桐不禁到文庆亭去看,亭柱上确实写着这样的对联。
“那时这个亭子还不叫文庆亭……”沃疏桐想着,猛一抬头见花木扶疏处盈盈走来一少女,青衣黑裙、手执书卷……
“骗子,骗人!骗子,骗人!哼!哪有什么民国美女?我都睡了好几天了。”一剑眉朗目的少年忿忿说着,右手拉了拉书包的肩带。
“你一神棍,好意思讲人家说有鬼骗你。”身旁温柔俊秀的少年道。
“阙云月!我说你怎么对别人都那么温柔,就一定要损我呢?”剑眉朗目的少年扬声道。
“只要你不装神弄鬼,我一定对你比别人还温柔。”阙云月道。
剑眉朗目的少年是阙云月的表哥纳兰月。纳兰月,托纳兰性德大诗人的福,这名字一听起来就是很有文化的人,可惜的是,纳兰月偏偏是个神棍,别说文学细胞,文学细菌都没带一点。没办法,这神棍是祖传的,纳兰月家世代都是神棍。只不过,在科学主流的时代,从他爷爷那代起就沦为兼职神棍了,必须干点世俗的活计养活自己,谁让他们的法力不像他们吹嘘的那么高呢?
“真的,我也梦见了……”
纳兰月的脖子又伸长了。
“吃油条——”阙云月一根油条伸过去,纳兰月脖子缩回来,一口咬住,再看时,说话的人已经不见了。
纳兰月狠狠地嚼了几口油条,咽下,道:“你干嘛又搞破坏?”
阙云月道:“你能不能不要神神叨叨地自以为是天神下凡,我看你真是‘天神’——天生神经兮兮。”
纳兰月道:“嘿!老弟,别人可以跟我说这种话,你不可以。”纳兰月把头凑到阙云月身边,沉声道:“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感觉到什么?”
“没有。”阙云月不假思索。
“没有?……”纳兰月含笑对阙云月挑了挑眉毛,“真没有?……请你吃牛排?……”
“油条好大根,饱了。”阙云月道。(这个勤业的油条,曾有学生提意见称,太大根……好久没吃了……)
“那个在图书馆睡一觉发了疯的医学院学生就是他?”纳兰月躲在花树后偷偷看着呆呆坐在文庆亭里的沃疏桐,沃疏桐就是来找他解梦的少年——没错,那个山羊胡子算命先生就是纳兰月假扮的,纳兰月要扮江湖骗子,一定会把行头搞足,他要现在这个样子出去给人家算命,乡下老太婆都骗不到一个,因为他连个江湖骗子都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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