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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昏昏沉沉地睡着,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里他还在扬州,亭台楼阁、园林画舫。生意出了点麻烦,两艘运米的货船在半路耽搁了三日后才能到扬,而杜家的货船眼见着就要到渡口了。对于商人来说,三天时间足以输掉半个市场。他虽觉得愧对故去的姑姑,但还是无奈地邀了做漕运使的姑父颜渊去酒楼小聚。
三杯两盏淡酒,红颜软语执壶,事情顺利地办妥了。
他看着与歌妓抱成一团打闹的姑父,突然想起许久不见的表哥来。
是他们对不起姑姑,也对不起表哥。
自责使他很快就醉了,他驱走仆从,跌跌撞撞地走在运河边。杜家的货船被扣在渡口,船上的人吵吵嚷嚷,却没法与官府做对。
哈哈......可笑,多么可笑啊!他那温婉善良的姑姑,就这样被换成了米,换成了货,换成了肮脏的钱!颜渊就是个畜生!他也是畜生!他爹也是畜生!
他蹒跚地拐进一条巷子,扶着石墙呕吐起来。黏腻的青苔粘在他的手心,像是湿滑的碧绿色的血。
“我去......这也太恶心了,要怎么下手啊......简直要疯了!”
他听到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小声嘀咕,忍着眩晕回头去看,但还没瞧真切就失去了意识。
啧,又被绑架了吗?
他醒了,但懒得抬头。反正这些人都只是要钱而已,他早习惯了。
耳畔传来奇怪的声响,他没忍住好奇心睁眼瞥了一眼。昏暗的破庙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正侧对着他,捧着一口大碗吸溜着面条。面汤上浮着厚厚的一层辣椒油,辣的她连连吸气。
唷,这回换成女的了?他嘴角扯起一抹讥笑,这倒是有点意思。
绑匪吃得很认真,甚至没有瞧他一眼看他有没有醒,有没有试图逃跑,仿佛那碗十文钱的糙面比身价不菲的林家大少爷还要贵重。
他不愿输给一碗面,蹙眉轻咳了一声。
绑匪似乎被惊到了,被辣椒油呛得连咳好几声。她把碗搁到一旁,背过身手忙脚乱地将为了方便吃面而扯到脖子上的黑色布巾拉回到脸上。
“绑绑绑......绑架!”她恶狠狠地举着剑对着他,语气却心虚得很。
他很快就自行解开了绑得不专业的绳扣,嚣张地揉捏着肩膀:“是哪家雇的?杜家?赵家?还是老王家?他们给了你多少钱?我出十倍,你放了我怎么样?”
绑匪竟然愣了:“你居然有这么多仇家?”
他正想继续谈判,绑匪却突然眯着眼狡黠地笑了:“那就好,仇家这么多,再多一个也无妨。”
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已大摇大摆地逼近,狠狠地赏了他一顿揍。他狼狈地躲闪着,只恨父亲怎么不让他学上一招半式,竟被一个女子如此侮辱。
“够了!”他大吼道,“你不就是要钱吗?拿钱便是,打人作甚!”
绑匪单膝将他压在身下,用绳子将他绑成王八,边绑还边说道:“我要那玩意儿干什么?我打你是因为你以后犯的错!”
“你给我听好了!两年后你会遇到一个慕容玥姑娘,你不许肖想人家,好好夹着尾巴做人,不然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有病......你简直有病!”屈辱使他忘了自己大少爷的身份,用坊间最下贱的话咒骂着她,“放开我!你这个狗'娘养的!臭婊'子!”
绑匪的动作一停,他心里感到畅快极了。不料......
“啪——”
伴随着清亮的巴掌声,他的臀部感到一阵火辣辣地疼。
她站直身体睥睨着在地上挣扎的他:“没教养的东西,你妈没教你不能骂人吗?”说完,她将绳子的另一端抛过房梁,将捆成一团的他吊了起来。
“你娘没教我来教!”她将绳子缚在柱子上,又拿起地上的剑鞘,抬手就往他的臀上招呼,“叫你嘴巴不干净!”
“啪——”
“叫你骂人!”
“啪——”
“叫你不学好!”
“啪——”
“叫你去害人!”
“啪——”
“叫你......喂!”她停了动作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男子汉大丈夫,打你几下而已......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他咬牙将脸别到一旁去:“你才哭了!”
“哭就哭了,还不承认。”她嘀嘀咕咕地将他从半空中放下来,“这么弱,真能害人吗?”
他恨恨地盯着她看了一眼,背过身去不说话。他......他不过是想起亡故的母亲和姑姑罢了,小时候捣蛋做错事,她们气急了也会打他的屁股教训他。
但她们绝对不是她这么暴力、恶毒、残忍的臭女人!
“啧,真是没意思。”绑匪解开了他身上的绳子,“反正你只要记得别喜欢慕容玥就成了,少干点坏事,多积点德!”
他半句话也没有听进去,顾自想着该怎么折磨死这个女人才好。
“好了,你走吧。”她站起身来收拾行李。
他愣了:“你放我走?”
绑匪奇怪地瞅他一眼:“不然呢?”
“不要钱?”他问。
绑匪迟疑了......
“没了,真的没了!”他恼羞地将在他身上乱摸的人推开,“今天就带了那么多,一个子儿都没了!”他简直恨死了自己的贱嘴!
绑匪眉开眼笑地点着手里的钱,极为自然地说道:“算我借的!下回遇见了再还你!”
他试探着问道:“打个欠条?或者总得留个名字吧。”
“啊,有道理。”绑匪一拍脑袋,“我叫陆小......陆小凤!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改日再会!”说完撒腿就跑了。
“陆小凤?”他念叨着这个古怪的名字,忽而笑了,“呵,真难听。”
突然,绑匪又跑了回来。
他紧张了起来:“你反悔了?”
她跑到角落拾起地上的剑,憨憨一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忘拿剑了,再会!再会!”
这回是真的走了。
他松了口气,突然觉得很疲惫......这种勾心斗角的日子他不想再过了。无论是商场的尔虞我诈,还是出卖至亲的内疚,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有些羡慕刚刚逃跑的绑匪,虽然不明白她都交代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但是她看起来好像很快乐啊......
他偏过头去看凉掉的面,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说谎对于一个商人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父亲相信了他“南下寻妻”的借口,放任他离开了扬州。
离开扬州的那一刻,他觉得浑身都松懈了下来,他想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哪怕是几个月,哪怕是几天。
手下打听到那丫头去了杭城,他只犹豫了一会儿就决定追到杭城去。那个无赖泼皮暴虐成性的女人,可欠了他一大笔钱呢。他开始有些期待起她看到他的表情来。
只是还没找着人,倒先遇上了向来讨厌的杜家父女。他知道杜家那丫头对他有意思,本不想搭理却意外听到了那个臭丫头的消息。
陆小鹿?陆小凤?竟连名字都是诳他的。
从杜蔚然的口中,他得知了她“入住欧阳府,痴缠欧阳二少爷未果,反与于公子勾搭成奸”的重要情报,他突然有了一个更妙的打算。
将她哄到手再抛弃,可比逼她还钱让人畅快多了。
他自以为是情场老手,良马美玉、冬雪赏梅、盛宴款待、仗义解围,寻常女子早该败在他的手下,唯独她跟个没事人似的,甚至还打算甩掉他去劳什子七侠镇!
这怎么可以呢?他投了那么多的心力,甚至头一回替人剥虾,怎么可以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猎物跑掉?
他气急败坏追了上去,如愿以偿地黏上了她。
他心里暗喜,但是渐渐地,心开始不听话了。自从她一提冷他就下意识派人买炭、她一喊没胃口他立刻想法子弄鲜货开始,他就已经意识到,这绝对不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只是可怕的是,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他无可救药地越陷越深,为她争风吃醋也就罢了,可到后来他甚至愿意为她丢了性命。他开始惊惶了......商人的本性让他明白,他不能输,他已经全赌了上去,他不能输,绝对不能输!
可他还是输了,输给了一个傻愣愣的呆子,他真是不甘心。
耳畔是雨声,他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下雨了吗?”他喃喃地问。
“是的主子,下了一夜,现在还下着。”一个粗犷的声音答道。
“那......那她走了吗?”
“是的主子,一早就出发了。”汉子有些迟疑,“她让您好好养病,病好了就回扬州去。”
她走了。真的走了。
他的眼角涌出凉凉的东西,缓缓滑过脸颊,渗入枕头。
他的凤凰,真的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