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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衡与陈伯安合买的这处宅子,乍看起来不过是间普通的大宅子。等她梳洗更衣的空当随便转转,才发现宅子不是一般的大。
一开始她看到的那部分,不过是宅子的第一进加上前院。如今她更衣洗漱的地方是第二进,透过第二进往后看去,后面是一个演武场,演武场旁边围着一圈简单的房子,房子前面还用木板搭出来一块雨厦,那应该是库房和下人住的地方。
三进房子都很简单,但却造得极为宽敞,比房子更宽敞的是院子。光她目前看到的这些,粗略算起来占地也有十好几亩。这宅子已经不仅是大,而是大的有些过分了。
谷雨从外面端水进来,脸上有掩饰不住的震惊:“夫人,这宅子也太大了些。前院跑马都够了,后院大到……好多人跑马都行。京中跟这一进差不多大的宅子,就得上万两,大人买这宅子得花多少钱。”
卫嫤就着水洗把脸,西北风沙大,这季节刚好吹西风,一路走来她被吹了一脸一脖子灰,干巴巴的难受极了。
洗把脸缓口气,她估摸道:“京城寸土寸金,西北这边地广人稀,两处地价肯定不一样。只是宅子在城里,位置好地方也大,想来应该不便宜。”
晏衡从外面走进来,手中提溜着两串葡萄。葡萄刚洗过,紫红色圆粒上泛着水光,阳光下像一颗颗紫水晶。
“这边竟然有这个。”
卫嫤目露惊喜,水果中她最喜欢葡萄,酸酸甜甜,吃到兴头上有时被核硌住牙。那股被酸倒后返过来的甜,爽到难以用语言形容。
“恩,宅子里有位伯安兄留在这的积年老仆。听说咱们几天回来,他特意在互市上买了些回来。这几日葡萄刚下来,等再过半个月熟那一茬,味道会更好。”
身为葡萄爱好者,卫嫤当然知道,中秋节前吐鲁番的葡萄最好吃。与温室里人工栽培,四季皆有的葡萄不同,这种半野生的光照充足的野生葡萄,汁水充足,甜得也正宗。
来西北真是太好了,掐下一颗葡萄,甜滋滋地味道随着喉管一直蔓延到心里,卫嫤笑眼弯弯。
“这葡萄贵不贵?”
“还好,比不上从东边运来的苹果和蔬菜。”
“那要是可以的话,咱们给阿昀和娘捎点回去。”
当然……不可以,葡萄本就放不住,即便青着从树上剪下来,一路颠簸运到京城也基本都烂了。如果是走官道倒是可行,不过官道运贡品还行,私自捎这些东西一般是不可行。
可这是阿嫤的期待,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他不想拒绝。晏衡脑子飞速转着,到底哪能抓到些漏洞呢?
见他迟疑,卫嫤也想到这一路来的辛苦。借着谷雨手换上干净衣裳,她略带歉意。
“我倒忘了,这一路近千里,东西运过去就坏了。”
“走官道就不会坏。”
卫嫤看他神色坚定,似乎立志要用八百里加急将这点水果送进京。一瞬间她脑子里响起那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虽然她很羡慕杨贵妃,也觉得不过那么点荔枝能费多少人工,这点事还不至于害得李唐差点亡国。但最大的问题是,晏衡可不是唐明皇,他还没那么大权柄。单吴家密布西北的眼线,抓住这条小辫子,就够弹劾得他生活不能自理。
可晏衡也不像那么鲁莽的人,于是她疑惑地看向他,等他进一步解释。
“再过半个月,朝廷押送良饷的车队会来。回程时,车大半是空的。到时我找个相熟之人,给端王捎一点土仪做谢礼。”
给端王!卫嫤只觉眼前一亮,这理由简直不能再合适。
“那等下出去我得好好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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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喝口水稍做休息,中间卫嫤又见了下陈伯安留在这的陈伯。陈伯是个精瘦的老头,一头头发花了一半,但走起路来却虎虎生风。他原是西北人,幼时被辗转卖进京城,最终留在了陈伯安身边。作为老人,陈伯安本想在广源楼给他安排个清闲差事养老,但去年跟着来西北后,他主动要求留了下来。
见到他们来陈伯很高兴,尤其是在看到她后,陈伯更是连声向晏衡道贺。
道贺完后他走到她跟前,连声夸着晏衡:“晏大人别的我不敢说,人踏实又上进,姑娘嫁给他,现在看起来是不如在京城好,但你的好日子在后头。”
卫嫤知道他并无恶意,顶多就像有些爱炫耀的长辈,逮住个人就要夸一番自家后辈有多好多优秀。
面对陈伯她笑得温柔:“不用等以后,我现在过得就是好日子。”
果然陈伯脸上笑容越发热切:“这姑娘好,晏大人娶得媳妇好,可别亏待人家姑娘。”
晏衡同样点头,与卫嫤对视一眼,两人皆看出彼此眼中的无奈和宽和。陈伯老了,就让他都念叨两声吧。
不过陈伯念叨也不是全无好处,不出一会卫嫤就知道了,这处宅子原先是三处,陈伯安一点点买下来后,又请工匠打造重新装饰一番。
“先前酒泉郡一位官老爷还看中了这处宅子,咱们东家硬气,也不缺那俩钱,宁愿空着给我一个老头子住,也不愿意拿出去卖个好。我一个老头子,给个遮风避雨的窝就行了,哪住得了这么好的房子。不过那当官的的确过分,谁叫他以前害过我们东家。三年前我们东家头一次来西北,那时我还在京城,东家有好几个月都没信,娘子差点以为他死在外面。”
卫嫤耐心地听着,陈伯说得东家应该就是陈伯安。三年前那几个月,应该是晏衡救了陈伯安命的那次,她一直没仔细问过。现在听起来,怎么又跟官场之事扯上关系。
“他为什么要害陈大哥?”
卫嫤问道陈伯,眼睛则看向晏衡,这事他应该清楚。
陈伯一顿:“这……当时我管着采买,广源楼的事倒不太清楚。只隐约听说,好像是京城中一个很有权势的官家嫁女,想请东家过去做婚宴主厨。东家做菜全凭心情,高兴了平头老百姓也是贵宾,不高兴了他连皇子都敢拒绝。也不怪东家拒绝,当时那家把东家当个下人,不说来请的人姿态端得极高,甚至他们连银子都不打算给。那天我从城外买菜回来,刚好听到那人对东家吆来喝去,说给他们家姑娘张罗次婚宴,日后城西好多大户人家都认广源楼,光这份抬举就够东家享受不尽,给钱是他们家重规矩。”
晏衡听完点头:“当日我救了伯安兄后,隐约听他说过此事。成亲的不是别人,正是镇北侯世子迎娶吴将军的幼妹吴氏。阿嫤别看伯安兄见人三分笑,实则他骨子里很硬气。此事之后广源楼受吴家打压,他不愿走裙带关系,而是励志苦练厨艺,亲自来西北寻调料。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会酒泉郡主事官员乃是赵大人,赵大人嫡姐嫁进吴家,他本人也与吴家关系极好。有了这层关系,伯安兄在外出寻辣椒时恰好遇到了小撮的瓦剌马贼。”
卫嫤可不信事情有那么巧,大越与瓦剌打了这么多年,一直是大越占上风。刚才一路行来,她能看出酒泉郡布防很是严密。这种情况下,能让瓦剌人进城郊?
“真巧,咱们在幽州城外也遇到过一小撮瓦剌马贼。”
声音渐冷,食指在发梢打个圈,她继续问道:“那这位赵大人,如今可还在酒泉镇?”
陈伯有些愤慨:“早调走了,听说调到凉州做大官。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人都能升官。我在互市上听说,朝廷拨下来的军饷是这个数,发到士兵手里就硬生生少了一半。这还不算,他亲近那些部下,就去抢新兵粮饷。”
还有这等事?卫嫤看陈伯伸出五根手指头,一个大头兵每月五吊钱,算起来是挺多。但首先当兵没法种田,其次不知道当到什么时候就死了。死了顶多发点抚恤金,可不会像活着时那样,每个月按时发工资。
就这样还要被克扣,被抢夺。卫嫤更明白,为何在晏衡从军的最初那段时间,他只能教恪酢醍懂的小家伙明哲保身。没钱、没人、甚至还要干最重的活,那么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在塞外飘雪的寒冬中,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
阿衡还算有本事的,那其他没本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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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嫤很快看到了那些没本事的兵卒。
在跟陈伯闲聊一会,稍微歇过点劲来后,晏衡带她来到酒泉的互市。
互市跟前世的集市差不多,低矮的土墙开几处口子。口子处没有门,漫天黄沙中,门口站两个黑不溜秋的官兵。若不是看他们举着长矛,她几乎无法从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和破脚趾的鞋中看出,这是每个月发五吊大钱的官兵。
再想想西北军入京献俘时,偶尔在京城遇到的兵卒。一个个油光满面,穿着针脚细密的棉布军袍,偶尔见到穿铠甲的,铠甲也是全新的,太阳一朝反起光来闪瞎人眼。那样的西北军,任何一个单拉出来都可以做标兵。京城的老百姓看了,也都觉得这群西北军十分可信。即便偶尔打不赢瓦剌人,也不是因为我军太弱,而是敌军太过凶猛。
当时她也是那么想的,她觉得即便吴尚书极力排除异己,也算治军有方。能保家卫国的将军就是好将军,没必要过分苛责。
然而如今,看到守在第一线的酒泉郡西北军这幅模样,她有种眼瞎了的感觉。
“怎么会这样。”
晏衡苦笑:“能来守互市的还算好的。”
这还算好的?卫嫤抬头看去,正好看到另一个士兵端着饭碗走过来。一碗汤两个馍,看起来量倒是不少了。可前世她就着老干妈也能吃下两个馒头,更别提现在的汤没有一丝油星,馍也是粗粮的不如精粮白面的顶饱。
“吃这些能饱?”
除了苦笑晏衡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这年纪正是长个的时候,再来一份差不多能吃饱。”
“那饿了怎么办?”
问出来卫嫤才发现自己这问题有多白痴,饿了怎么办?自己买呗,没钱买就继续饿着等下一顿。
“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饿有那么好忍么?如果真有那么容易能忍过去,为什么前世她一次次减肥不成功!挨饿的滋味太难受了,她只偶尔那么一两次就难以忍受。而面前这些西北军,他们日复一日都在忍受着那种抓心挠肺的滋味。
正当她感怀时,有个守门的认出了晏衡,将馍往怀里一揣,小跑两步过来。
“晏小旗,还真是你!这是……”
兵卒黝黑的脸看向卫嫤,瞅着她的夫人髻后,脸上有些不可置信:“这是嫂子?不对,没听说过你成亲啊。没想到周家姑娘这么好看,好啊你,成亲了也不叫咱们去喝喜酒。”
这强大的脑补能力,还有这比脑子还快的嘴,卫嫤哭笑不得地看像晏衡。
晏衡轻拍她的背以示安抚,而后解释道:“是你嫂子,不过不是周家的,喜酒在京城办过了。”
兵卒憨厚一笑,露出与他肤色相反的一口白牙:“我就说周家姑娘不可能这么好看,嫂子好,我叫柱子,跟晏衡是同一波的成丁。不过他厉害,特别能杀瓦剌人,现在已经当官了。”
“柱子,你好,”卫嫤微笑着问道:“你跟阿衡一块入伍,是不是同吃同住过。”
“那可不,头两年我们三十来号人都住一块。跟他住一块可有福了,他还有一个丁小旗,一个功夫好一个手巧。那会刚来卫所,天天训练只给这么点吃的,大家挨不住饿,就想办法找别的东西吃。丁有德做捕兽夹,晏衡直接骑着马抓,一会就能抓几只兔子,收拾收拾烤出来,那香味能飘出去好几里地。”
卫嫤本以为,她会看到一个饱受欺压后自怨自艾的底层兵卒。可跟他说两句话后,她却感受到如西北天气一般的干净爽朗。
听他说完,就连她沉闷的心也跟着轻松起来。听他肚子里传来叫声,她笑着提议:“阿衡在这也有不少熟人,喜酒他们没喝上,要不这两天有空,请他们吃顿好的。”
晏衡乐见其成:“行,柱子你去跟其他人说一声,那几个不该请的就别叫了。”
柱子乐得唇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嫂子人好看,性子也仗义,我这就跟他们说去。至于那几个,不过是互市值守,可以多发一个馍,就在后面说三道四,我才懒得叫他们。”
碎碎念着柱子向互市另一侧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卫嫤心里全是他临走时那句“互市值守可以多发一个馍”,也就是说平常一顿饭才一个小小的馍。这已经不是让人挨饿了,这纯粹是保证人不死能凑人头就行。
“阿衡,咱们请好点吧。”
晏衡顿了顿:“酒泉郡没有太好的酒楼,再说酒楼的菜就那么一点。吃太多他们不好意思,点少了他们也吃不饱。”
“那怎么办?”
晏衡牵着她向互市内走去,若有所思地笑道:“等会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