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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泉郡又一个普通的早晨,城外晨雾还未散去的小村庄。
阡陌间一排排低矮的土胚房,众星拱月般围着几间砖瓦房。砖瓦房前挂着一串串麻花辫似的玉米,几只鸡走在院子里,抢地下散落的玉米粒吃。
前面宽阔的天井里,瘦小的汉子正在赶驴推磨。嘎吱一声,从冒着炊烟的偏房中走出一位稍显肥胖的青衣妇人。妇人舀点磨上的玉米面,边和面边问道:
“我听四郎媳妇说,十三郎跟他媳妇前天去了城里,昨天都没回来。”
汉子拿起磨上搁着的旱烟,抽一口面无表情:“应该是衡哥儿回来了。”
“那要不要托人进城,跟他说一声昀哥儿的事。这俩兄弟也忒命苦,当年衡哥儿还替族里顶了一个成丁名额。都是没娘的孩子,你当族长的也多关照点。”
族长吐出一口烟雾:“上面周家压得紧,我也没办法。昀哥儿要不去,难道你想让聪哥儿去顶他?”
聪哥儿是他们最小的孙子,今年才五岁,生得玉雪可爱,性子聪明伶俐,是一家人的开心果。
妇人低下头,掩住脸上愧疚。穷人家日子不易过,罢,她还是先顾好自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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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卫嫤睡得非常好,比其它任何时候都好。
究其原因,是因为晏衡的心情比往日要好。一直在衙门处理周家军之事,呆到晚膳他才回来,然后用膳前他去了后院暗室一趟,回来时身上那股常年笼罩的抑郁减轻不少。
一整个晚上,就着院里的月光,他陪着她比划拳。甚至到了兴头上,他用*的拳技拟化螳螂、猴子等动物,五指捏起来在她跟前甩啊甩,逗得她一直在笑。
一直到临睡前,她捂在被子里,肩膀还一抽一抽的。伴着身边的温热睡去,她一夜好眠,第二天一早起来精神格外好,连去晏家村都没能破坏这份好心情。
“晏家怎么样?”
马车里,卫嫤跟晏衡面对面坐着,小方桌上摆着一副象棋,楚河汉界两边刀光剑影,目前晏衡领先一个卒。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
拿起炮车随便一放,卫嫤笃定道:“你在心烦。”
晏衡惊讶间,棋子落错了地方,这下卫嫤更加笃定:“为什么?”
晏衡低头,看着棋盘神色晦暗不明,任谁都能看出他心思早已不知飘到何处。
“阿嫤,前天晏百户上门,肯定是有备而来。”
“有备而来?”
晏衡点头,慢慢给她分析着:“晏百户不是习惯纡尊降贵的人。一年前跟伯安兄买下这处宅子,每逢休沐我便接阿昀一道过去住。他跟周氏都知道这处地方,生气归生气,却从未来过一次。”
卫嫤则想起了他很多反常的地方:“所以前天晚上,我说先晾一晾杀杀他们气焰时,你有些犹豫,是因为想到了这个?”
晏衡没否认,看她稍有些愧疚,他又解释道:“后来我又想着,以他们两人的性子,即便我问出来也不可能让他们改了主意。既然结果相同,那晾着他们也好。”
他说得也有道理。
马车转个弯,一阵风吹来掀开车帘子,露出外面的一片金黄的秸秆,还有秸秆深处的小村庄。
“晏家村到了?”
“就是这。”
卫嫤白嫩的手一挥,一盘象棋全部被打乱。
“阿衡心里有事,下了一路最终也没分出个胜负,就算和局。”
看着棋盘上散落的棋子,晏衡无端想起今日的局势。酒泉郡不止一个周家,如今她如阿嫤那只手般,强力地动摇根深蒂固的周家,重新洗牌这边局势。
一切从零开始,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不过他终究不想给别人做嫁衣。
“到了。”
卫嫤从座位底下抽出鞋,正想往自己脚下套。方才上了马车后她跟抽了骨头似得,蜷腿斜倚在马车上。
“换这双。”
晏衡从他那边的座位底下掏出双靴子,与他现在脚上穿那双差不多,只不过颜色变成了鲜亮的红色,倒是与她今日身上红绣花的衣裳相搭。
“村里土路,不比城里砖石铺的路好走。”
卫嫤伸手想接过来,他大掌却避开她的手,躬身半跪在她跟前。温热的大手握住她的脚踝,轻轻地把她脚塞进靴子里。
坐在比他高一头的位置,卫嫤能清晰地看到他长睫毛下双眸中的认真。似乎此刻全世界最重要的事,就是帮她穿好靴子。
在她发愣的时候,晏衡已经讨好两只靴子,掀开帘子跳下马车,然后朝她伸过来一只手。
就着他的手跳下去,脚落到实地上,卫嫤轻轻走两步。靴子里面薄薄一层羊绒,这个季节穿正好不薄不厚。靴子底厚实软和,走起路来极为舒服。
“阿衡从哪买的鞋子,我觉得比你官靴穿起来还要舒服。等回去,咱们一块再给你买两双。对了,还要买几双给娘和阿昀捎回去。”
想了想,她又在心里补充道,也得给世子弄一双。
来凉州的路上,她收到过卫妈妈家书。言语间不仅提及陈掌柜常派人去看她,还说世子对在沂山居士处进学的阿昀很是照顾,甚至还差人给他们大闸蟹。对于世子她情绪很复杂,似乎他把所有好运都用在了投胎上。有个富贵出身,自己本身也不纨绔,甚至还算勤勉读书算个上进子弟,偏偏事事不顺。
无论如何,世子对她很是照顾。她不能白享受了人家照顾,只进不出。吴氏是吴氏,世子是世子,即便没有男女之情,该有的兄妹之意她也不会少。
刚想明白就听晏衡说道:“靴子是乌兰妈妈做的。”
“乌兰妈妈知道我穿多大的?”
晏衡半搂住她的腰,扶着她避开一处凹凸不平的车辙:“我知道。”
想到在床上时他握住她脚,做出各种羞耻的动作,卫嫤脸一红,低头盯着脚尖。这双鞋贴和她脚形,做得格外精巧,想必费了不少人工。他们到酒泉才三天,自己就有现成的靴子穿,那晏衡是何时拜托的乌兰妈妈?
感动之余她又想到,既然耗这么多人工,那这种靴子注定不能随便送人。乌兰妈妈说要留下来做事,但她从没拿她和巴图当下人看。
“乌兰妈妈做活细致,阿嫤若想送人的话,怕是得等些时候。不过这会西北的皮子成色正好,前几日吃烤全羊,还剩几张羊皮。等下次互市,阿嫤可以再选点别的,一道送去京城。不仅娘和阿昀那,端王府,还有镇北侯府和柳家那,也都一块送点过去。”
虽然没有鞋,但有皮子也是好的。
卫嫤小心地往前面走着,晏家村的路真不是一般难走。土路经过一夏天的雨水浸泡,满是坑坑洼洼,有些坑洼处水还没完全晒干,泥中嵌着些脚印。
这还不算最难走的,正值秋收,路上有人在晒粮食。或是玉米,或是小米高粱,粮食平均地摊在路面上,拦住了他们往前走的马车。
“直接碾过去就是。”
卫嫤有些不赞同:“这不踩脏人家粮食?”
那可是要入口的东西。
“没事,粮食晒干以后还得再筛一遍。自家吃的不用说,往上交的粮食必须得筛干净。要被官府查出来里面掺沙子,后果会很严重。”
说完他感叹道:“周千户家虽对拼命百姓严苛,但也不是全无好处。最起码酒泉库里储备的粮食,绝对够干净。只可惜这些储备,没被他用到正当地方。”
“阿衡,周千户会如何处置?”
晏衡有些迷惘,他虽然升任五品镇抚,但这么大的官该管什么,每一样该如何管,如今他是一点章程都没有。就如现在,他虽抓住了周千户,也有足够理由惩罚他。但该如何量刑,量刑后又该如何上报,无人指点他真的是一窍不通。
“我不知道。”
卫嫤一愣,也明白了他的难处。这就是出身所带来的差别,出身官宦世家的年轻官员,自幼看家中长辈迎来送往。处在那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天然地会做官。更别提他们一旦出仕,家中长辈早已准备好一套班底。算账、管卷宗……官场上一应杂事自有别人去做。
而晏衡可没人替他张罗,他一切都要亲力亲为从头开始。
“衙门中可有卷宗?”
晏衡眼前一亮:“阿嫤是说?”
“就像阿衡想得那样,翻翻衙门中的卷宗,找几个相熟的案子。看看重了怎么判,轻了又怎么判,看完就差不多心中有数了。对了……”
卫嫤顿住,她发现一直以来,自己忽略了一个很关键的事实。
见她说到一半不说了,晏衡怀疑地看过去。
在他迫切的目光中,卫嫤硬着头皮问道:“阿衡可识字。”
将马车停在一处小院前,晏衡颇为古怪地看着她:“交给阿嫤那宴客单子,就是我写的。”
卫嫤至今还留着那份单子,那上面的字的确好看。不是那种有风骨的好看,而是横平竖直,高考模范试卷专用字体的那种清晰和端正。
“那是阿衡写的?”
她觉得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阿昀那么学霸,作为他一母同胞的兄弟,阿衡怎么可能是蠢材。
“恩,倒是我忘记告诉阿嫤,我娘识字,这些都是她教我的。她嫁妆中还有几本字帖……”
说完他推开小院的门,似乎察觉到什么眉头拧起,走到水井边的石磨跟前。从石磨下面的土里,抽出两本垫脚的册子。
“这就是娘教我识字时所用字帖。”
卫嫤接过来,封面上并无字迹,只有一个不太清晰的戳。翻开里面,有些泛黄的纸页上写着一个个欧体大字。比划锋利,每一笔似乎都力透纸背,她这个外行也看不出写得究竟有多好,但她只知道这字写得好看,比她以前见过的一些书法大家字都好看。
这么好看的字帖,还是韦氏带过来的嫁妆,就拿来垫石磨。晏百户还真是不拿韦氏当一回事。
“这是我与阿昀先前住的地方。”
晏衡推开西侧厨房边的房门,说是房门,其实是几块烂木头。木头还有些透光,以她的力气一脚踹上去就能烂,完全不能遮风挡雨,更别说防贼。
不过这房间也不用防贼,房中摆设很简单,一张铺着草的大土炕,炕沿下的空地上摆着直摞到房顶的柴火。晏衡走动的步子有些大,没摞好的柴火滚下来,直接滚到床上。
早听说过阿昀受苛待,但远没有身临其境的震撼。
这屋子哪是人住的地方,乞丐睡的天桥洞底都比这要豪华。唯一庆幸的是,炕连着旁边厨房,虽然夏天闷热,但大冬天烧火不会太冷。可正因如此,屋里常年弥漫着一股烟熏味。她开始觉得,也许一开始阿昀那黑炭肤色,完全是被熏出来的。
“我在家的时候,柴火没那么乱。”
晏衡是在说,以前柴火不会砸到人。卫嫤却透过这句想到别处:“以前阿衡在家的时候还要劈柴?”
“恩,这倒无所谓。除去族长家富庶,晏家村基本上每一户,半大孩子都要下地干活,农闲的时候就捡点柴火。干活多了力气也大,一开始从军帮了我不少忙。”
云淡风轻地解释完,他又说道:“这地方不太好住人,咱们只回来看看,今晚还得回城内。虽然这样不合规矩,但想必族长和族人们也会谅解。”
不知为何,卫嫤总觉得他话中带有一丝庆幸。
“其实在以前……住的京城,权利和义务是相对的。大家族宗产由长子继承,同时长子也要奉养爹娘。晏百户的家产想必不会留给你和阿昀,咱们不在这住,应该也没事。额,外面好像有人来了。”
两人走到门边,就见一黄瘦的姑娘,背着一胖娃娃走进来,两人身后还跟着个婆子。俩孩子眉眼间与周氏十分相似,只一眼卫嫤便认出来,这应该是阿昀口中的大姐姐和弟弟。
“阿嫤,这是周氏所出的妹妹和弟弟。”
晏衡向前一步走到两人中间,黄瘦的姑娘见到他,神情有些瑟缩。而他背上的胖娃娃,却毫无惧怕之意。几乎骑到姐姐脖子上,他对着晏衡张牙舞爪。
“这里是我的家,你怎么又来了。”
卫嫤看着那只小肉球,一般这么大的孩子白白胖胖总讨人喜欢。偏偏面前这孩子,眼睛里已经染上他这年纪不该有的恶毒,即便摒弃对周氏的偏见,也让她喜欢不起来。
晏衡没理他,而是转头看向眼前的婆子:“我带你们嫂子回家看看,你先去烧点热水。”
背上的熊孩子尖叫道:“不许去。”
“一盏茶之内我要看到。”
丢下这句话,晏衡直接拉着卫嫤进了正房。与方才的柴房相反,从外面看不起眼的正房内格外富贵。家具都是新打的,茶碗也是从南方运来的细瓷,靠近卧房一侧甚至还有张黄花梨的美人榻。
晏衡进了里屋,拿出张崭新的床单,伸开往美人榻上一铺:“阿嫤先在这歇一会。”
在他坚持的目光下,卫嫤只好倚在了上面。待婆子送水进来,她洗把脸,一抬头就见方才黄瘦的姑娘站在她跟前,咬着唇目光有些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