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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我送了一个京城护国寺开光的护身符,钱夫人看起来很是欣喜。”
钱家后宅正房内,卫嫤、阿彤以及阿罗三人围着角几坐成一圈。说到京城景色,卫嫤首当其冲提起了护国寺,而后自然而然顺到护身符之事上去。
阿罗神色是毫不掩饰的惊喜:“护国寺的得道高僧开光过,送给弟弟真是太好了。”
卫嫤无奈,这姑娘满满都是西北人的豪爽,从她路见不平,一鞭子挥向欺负阿彤的同村孩子就知道。
而现在,家中孩子体弱,一般人家会讳莫如深。毕竟这么小的孩子体弱,就昭示着长不大,即便长大也活不长,勉强活下来也会于子嗣有碍。总之单体弱一点,足以影响孩子一生。
她就这么大喇喇承认了,声音还不低。
“阿罗不想要?”
阿罗面露苦恼:“护国寺大师开光的护身符我当然想要,但弟弟更需要。弟弟每天都要喝药,他还不会说话,那么苦的药汁灌进去,只能哭。听他哭得撕心裂肺,我心里也难受,但愿菩萨保佑他能快点好起来。”
不仅承认弟弟有病,而且还进一步说明每天都要喝药。是药三分毒,这么小的孩子每天都要喝药,病情肯定不是一般的重。不知不觉阿罗一番话,已经透露了所有病情。
要不是亲眼见到阿罗,看到她说话时的坦然。单听这番话,卫嫤肯定以为她跟吴氏一样,是个表面上将门虎女豪爽做派,芯子里却恶毒到将争父母宠爱的同胞幼弟赶尽杀绝的黑寡妇。
“阿罗弟弟身子骨不好?”卫嫤皱眉,惊疑道。
阿罗感慨:“娘说晏夫人聪明,您果然听出来了。”
是个人就能听出来……这都能归结到她聪明上去。
眉头皱得更深,她继续问道:“那他是胎里带出来的弱病?还是出生后受了寒,或者照顾不周什么的。”
阿罗面带愤慨:“我们全家盼了弟弟那么多年,怎么会照顾不周。大夫说娘生弟弟时年纪有些大,从一出生便身体不好。娘很自责,为此特意请了有经验的祖母过来。”
“有经验的祖母?”
卫嫤跟阿彤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惊讶。
阿罗皱眉,小声道:“你可别告诉别人,我爹小时候身子骨也不是很好,都是祖母尽心,特地去黄庙求了上一代仁波切,才得到独家的方子。”
说到这一切都对上号了。卫嫤体质有些不适应西北水土,需要好好调养,学过蒙医的乌兰妈妈正在跟她调药。蒙医、萨满、黄庙,这三者完全在一个体系内,所用药材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阿罗弟弟的弱病,有可能是遗传。钱夫人虽与婆婆不和,但却有一颗慈母心,为了儿子她肯定会向婆婆低头,甚至对婆婆身边伺候的孙妈妈那般客气。而钱老妇人从黄庙求来的方子,正好与乌兰妈妈给她配的药膳相似。阿彤接触过乌兰妈妈,在她那闻过这股味道。
是不是她想错了?卫嫤看向阿彤。
卫嫤右手边,阿彤捧着茶杯,眉头皱成个疙瘩。
“阿罗,你弟弟从一出生就开始用药,到现在整整一年,病情可有所改观?”
阿罗眉头跟着皱成个疙瘩:“没有,不仅丁点没好,反而越来越重了。”
阿彤眉头稍稍舒展:“是不是药有问题,我读过一点《伤寒杂病论》。不同的人体质不一样,对有的人来说是救命良药,但换到另外一个人身上,就是催命□□。”
“这……可方子是仁波切开的。晏夫人一路过来,应该见过幽州城黄庙的贡仁波切,给方子的仁波切,便是那位贡仁波切的师傅。他佛法高深,一生救过无数人,他肯定不会开出催命□□。”
跟一根肠子通到底,且有深厚信仰的人说话,真是难啊。
要换一个七窍玲珑心的姑娘,不用她费那么多口舌,只需要同无意识地提下个人体质差异,人家自然会意会,进而查证药方。遇到有手腕的,甚至会徐徐图之,借此事做到利益最大化。一举打击的婆婆再也翻不了身不说,连夫婿都会在心怀愧疚之下,许下超乎常理的承诺。
当然前提是这人得心思灵巧、手腕高超,以她的观察,不论阿罗,还是一手培养出阿罗的钱夫人,都不是能做到这程度的人。
“阿罗,”卫嫤揉揉太阳穴,低声道:“你弟弟的命重要,还是你那点确信重要。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多找几个大夫查查方子吧。你们什么也不做,就只知道一味担心,菩萨即便保佑,也没有任何地方能让她显个灵。”
说完卫嫤喝口茶,略微凉的茶入口,总算能压压惊。
阿罗神色却陷入了犹豫中:“祖母特意去黄庙拜过,找仁波切确认过方子,怎么可能出问题呢。”
听到她这话,卫嫤一口茶含在嘴里差点没喷出来。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她彻底体会到楚夫人被她憋屈时的心情。
她都开启心灵鸡汤体,话说得那么直白,这傻姑娘还没转过弯?
想帮个人怎么就这么难,好想撬开她脑袋,看看里面灌的究竟是脑浆还是泥浆!
摇摇头卫嫤满脸无奈,最后只能耸肩,给阿彤使个眼色。你的小伙伴你负责搞定,战斗力不足请求支援。
阿彤扯扯唇角:“阿罗还记得去年你救我时,那几个人是怎么说的么?”
阿罗顿了顿:“我在想别的事,你怎么突然扯到这。”
“那会屠户家的儿子扯着我不放,你呵斥他们,而他说我是他定下来的媳妇,我们的事由不得你个外人来管,当时是不是这样?”
阿罗想了想:“好像他们还真是这样说的。”
“听了他的话,大多数人都会笑笑走开。但阿罗当时确是继续问下去,问他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们已经过了小定。一直问到他哑口无言,你才一鞭子抽过去。”
“我一看就知道那人在说谎,他怎么配得上阿彤。能养出阿彤这么好的姑娘,阿彤爹娘肯定也是明白事理的人,怎么会把你许给那样一个人家。”
阿彤赞赏地点头:“阿罗看,你明明是遇事要求证到底的人。可你弟弟的药,这么大的事,你求证过么?难道你真的相信别人?”
阿罗恍然大悟:“祖母和娘……”
阿彤食指竖起比在唇上,环顾四周,朝她使个眼色:“嘘。”
果然脑子里只有一根筋,只能想一件事。多一件事单线程反应不过来,要先关闭程序再重新运营新程序么?卫嫤低头,掩盖住脸上的哭笑不得,阿罗这样可爱的姑娘还真是比国宝要珍惜的存在。
她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要帮她。这样心思单纯的人,跟她呆在一起很轻松很自在,有什么情绪可以毫不掩饰地在她跟前释放。
阿罗面露苦恼:“可爹说那毕竟是祖母,她也一直盼着孙子。”
卫嫤叹息,当时听谷雨说钱同知家事时她就笃定过,能让婆媳关系恶劣到下药程度的男人,要么不重视媳妇,要么自己是个窝囊废。能说出这话来,钱同知肯定没外界传言美化的那样好。
定定心神她看向阿罗,满脸安抚地说道:“不一定光明正大的查,正好我家中有人粗通药理,我也在用她配的药膳。”
阿罗满脸期待:“晏夫人可不可以帮我查下。”
卫嫤终于跟上了阿罗的节奏,跟这样的人说话,千万不要指望她能意会。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丁是丁卯是卯,得多费点口舌跟她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当然可以,不过你得拿一份药渣出来。”
“这好办,你们稍微等我一下。”
说完阿罗起身往后面跑去,迎着晨光,望着她迈过门槛的矫健身影,卫嫤与阿彤对视一眼。
“表嫂,阿罗性子就这样,不过她心地善良。”
卫嫤微笑道:“她这样直来直去,坦荡真诚的性子也挺好。”
顿了顿她加大声音,朝着另一边背阴的圆桌说道:“不像有些人,明明讨厌我到不行,当着面却连大气都不敢喘。只知道躲到阴暗的地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通判夫人抻着脖子:“你。”
她本就省的黑瘦,这会躲在背阴处,周身又增加了一股子阴鸷,与站在阳光下明眸皓齿的卫嫤正好形成对照组。
指着自己鼻子,卫嫤笑出八颗牙:“通判夫人这么看我干嘛,要对我有任何不满,你直接说出来,是我的错绝不会不承认。可惜,我为人坦荡,行得正坐得端,没有任何可以指摘之处。”
摇摇头,她四十五度角望天:“刺史大人寿宴上我便说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长什么样不是自己可以决定。通判夫人若是看我这张脸不顺眼,不好意思,你只能忍忍。为了孝道,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好自己长相。”
“你……”
钱夫人陪着最后来的楚夫人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晏夫人挺直脊背,手搭在并拢的双膝上,仪态万方地坐在门口,整个人美的像从画中走出来似得。在她对面,通判夫人气得直发抖,食指指着她嘴唇哆嗦半天只断断续续发出“你”的单音。看到楚夫人,她眼中燃起希冀。
“夫人,她实在是欺人太甚。”
卫嫤扬起热情的笑容,对着楚夫人微微欠身。瞥一眼楚夫人,她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明明两日前寿宴上她都是皱眉把眼睛挤小一圈再鄙视地看着她,然而如今她却肯正眼看她了。不仅如此,在她欠身后,她还微微颔首做回礼。
回完礼后,楚夫人皱眉看向通判夫人:“抓周宴这种喜庆的日子,你别跟个斗鸡眼似得。”
通判夫人如泄了气的皮球,在她身后坐着的那些凉州城官家夫人,眼睛一个个全都瞪得老大。楚夫人在帮晏夫人,凉州城这是要变天了么?
卫嫤同样惊讶,楚夫人竟然帮她说话,片刻后她心下坦然。她早已就觉得楚刺史反应有些不对,他可是楚家未分家时出生的一辈,经历了楚家在西北称王称霸的童年,眼睁睁看昔日庞大的家族分崩离析,逐渐被不起眼的吴家取代。
这样的没落贵族,虽然往昔光景一去不复返,但内心深处总铭刻着家族的荣光。若他是一纨绔子弟也就罢了,但他明明是勤耕不辍,习武练到手指头变形的人。这样的人岂会甘心摇尾乞怜,做吴家的一条哈巴狗。
寿宴上楚刺史几次相帮,以及今日楚夫人陡变的态度,无不说明这一点。而寿宴上楚刺史带所有人来接密旨,以及帮她压制楚夫人,并非是在帮她,也不全是对晏衡释放善意,他是在帮晏衡立威。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圣上亲命,又树立起威信的晏衡,对楚刺史而言有什么用。她没那么天真,楚刺史也不是傻白甜,他总不会无缘无故帮忙。
电光火石之间各种繁杂的念头在卫嫤脑中闪过,最终凝固成唇畔若有所思的笑容。而在她对面,楚夫人同样回以她一个满是合作意味的仪式化微笑。
“找到了,我找到了。”
人未到声先到,阿罗跳进来,手里托着一方帕子。迈过门槛见这么多人站着,她一个急刹车晃晃悠悠站稳。
“晏夫人,”
卫嫤学着阿彤,食指竖起立在唇上,朝楚夫人斜眼,她轻声道:“嘘。”
钱夫人无奈地看着女儿:“你这丫头,找到了什么。”
“嘘。”
阿罗到嘴的话咽下去,看看卫嫤又看看钱夫人,她急中生智:“前面抓周宴快开始了,等会忙完了我再跟娘说。”
真是难得机智,卫嫤松一口气,心中暗暗警觉。她又多管闲事了,而且这次做得太过。假如阿彤没刹住车,一股脑地把检查药渣之事说出来。不管日后如何解释,她的名声绝对臭了。
虽然她觉得,阿罗虽然直肠子,但并不是蠢笨之人,然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心有余悸,她勉强定住心神,移步伐走到钱夫人另一侧。
“不过是跟阿罗聊得正好,想看看她私藏的一些珍贵玩意,钱夫人可别捂着。”
离得近钱夫人已经闻到那股药渣子味,家中只有一个人在吃药。想到几次三番拦着她,说擅自查药会伤婆婆心的丈夫,钱夫人一阵轻松。
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她面露赶集,柔声道:“不过是点拿不出手的玩意,晏夫人看完,好与不好可都要说一声。”
原来真正的聪明人在这,卫嫤惊奇的看着阿罗。姑娘,你是基因突变了么?
临近正午抓周宴即将开始,一众管家夫人走到前院,第一进最大的正房内布置的一片喜庆。穿着灰色丝绸袍子的钱老夫人高居上位,怀里抱着个三头身的孩子。
孩子一点都不白胖,反而有些面黄肌瘦。站得靠前,卫嫤甚至能闻到孩子身上的味。不是奶香,而是刺鼻的药味。一堆人突然进来,孩子咳嗽两声,钱老夫人拍着孙子背,眼中闪过一抹阴冷。
捏着怀中包好的药渣,卫嫤心里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