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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嗒。”
五月底的日子,长安城多雨,而且这雨是说下便下,连些防备都没有。顺着房檐滚下来的水珠砸在地上的水泡里,将水上的倒影打散,一圈圈向四周荡去。
宁娘就站在那水泡旁边,垂眸望向自己的身影,却只望见了一轮明月,什么都映不出来。
“姐姐,咱……咱们还是快些走吧,我有些怕。”阿晓扯着她的袖子站在一旁,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着,说话的时候目光刻意避开了有水的地方,不时四处张望着。
她们两人都是一身襦裙,大大的斗篷披在身上,如果不是接近了再仔细看去,实在是很难看到脖子上那一圈细细的红线。
刚刚下完雨没多久,乌云还未完全散去,时不时遮住月光,说不准什么时候又是一场倾盆大雨浇下。远处的猫叫一声高过一声,街上又不像往常一样有武侯巡街,寻常人若是在这种时候走在长安城里,定会觉得这夜色实在是瘆得慌。
阿晓也害怕,只不过不是怕这深更半夜的景色,而是怕那雨水。
五行之中,产鬼属水,偏又畏水,只因她自己就是在难产时血水尽失而死。毕竟世间百鬼,唯独产鬼是害怕自己的。
宁娘已是在尘世徘徊多年的产鬼了,对水的畏惧也自然不像是最初那般强烈,但是阿晓不同,阿晓才刚刚因为难产亡故不久,自然受不了在水边停留,哪怕只是个小水泡也不行。
“走吧。”她携了阿晓的手,准备寻个避雨的地方。可是仅仅走了几步,便听见身子左侧那条小巷里传来一声轻响。这响动相当轻微,似乎只是因为有人不小心踩重了脚步才发出来的。
身为鬼怪,自然要比寻常凡人敏锐一些,宁娘眸色微沉,松开阿晓的手便朝着那小巷跃了过去,她身形飘飘然,不过眨了眨眼的工夫便已经站在巷子中央,只是站在那里四处打量了一番之后,却怎么也看不到有多余的人存在。唯有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猫就站在墙头,一眼望见她了,便向她这边“喵嗷!”“喵嗷!”的一连叫了好多声。
虽说有时候也要借助猫才能将血饵送进产房,宁娘自己却是很不喜欢猫这种生灵的,不小心与那双泛着淡淡光芒的眼睛对视了一瞬之后,便在心里连声骂了几句“晦气”,随即转身向巷外走去。
看到她离去,就坐在她脚边的引商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余光瞥见墙头那只猫的时候,也不知该不该感谢一下对方。幸好那产鬼没有多看这只猫几眼,不然定能看出那东西是朝着她脚下的位置狂叫,而不是对着她自己。
围成一圈的道符是匆匆摆下去的,为了不让它们被地上的雨水打湿,引商也算是豁出去了,一屁股坐在了正中央的水泡中,现在整条裤子都湿哒哒的黏在腿上,偏偏那产鬼还停留在巷子口不肯走,她坐在这边不敢动,只能在心底里拼命祈祷着对方快点离去。
要说现在这遭遇能怪谁?大概只能怪自己太有良心了一些。
郑夫人故去之后,长安城下了一场大雨,郑周的母亲只觉得这雨下得不吉利,于是主动留下他们几个道士在此为儿媳超渡。引商他们本就带着法器,当下便摆好了阵势,但又不能直言郑夫人的魂魄早就被拘魂鬼带走了,只有默默为其祈祷着。念经念到最后,还是华鸢眼尖,一眼就瞥见了有产鬼在门口张望,想来是特意过来看看郑夫人死了没。引商本就为郑夫人的亡故伤心呢,再见到产鬼自是愤恨难平——明明自己也是因难产而死,最理解那其中的苦楚,何苦害得别人与自己一样?
所以她专门带了几把伞出门,就为了防备着那产鬼再去祸害别人家的孕妇。
谁成想,还未等到那产鬼去害人,自己就竟然险些被对方发现了。那两个产鬼看起来年纪相仿,只不过她捉鬼捉得久了,也能分辨出鬼怪的道行,其中一个是她在平康坊偶遇过的妇人,现在再看,完全可以看出是在世间徘徊许久的恶鬼,而另一个则刚刚亡故不久,难得两人竟然凑在了一起,还姐姐妹妹的相称。
“姐姐,怎么还不走?”阿晓见身边的女子又向巷子里望去,更是战战兢兢的扯了扯她的衣袖。
已经在巷口站了许久的宁娘也说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那巷子里没人在,可她就是觉得浑身都不舒坦,难不成真的是因为这下雨天的缘故?
“嘀嗒!”屋檐上的雨水仍像珠子一样连成了串往下滚,逐渐在地上砸出一滩水渍来。巷子里那只猫在连声叫了一通之后突然闭上了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觉得无趣,竟然晃着尾巴跃上另一个围墙,转眼不见了身影。
宁娘本已经拉住了阿晓的手,准备快点离开这个让人不舒服的地方,可是甫一转身,便觉得背后攀上一抹寒意,她自身就是鬼怪,已经很少有什么事物能够给她带来这阴冷之感。不安的预感促使她停住脚步,猛地转过头,脑子还没反应过来,那抹血红便已经撞进了自己的眼里。
坐在巷子中央的引商乍一瞥见前方的那个身影,也微微瞪大了眼睛。
那人一身黑衣,在这阴暗不见光的小巷中更是不易被发现,只是手中偏偏举着一把血红色的纸伞,实在是与他那身打扮不相配,也扎眼得很。
认真算起来,这是引商第四次遇见这个古古怪怪的阴差了,而对于宁娘来说,刚好是第三次。
恶事总是不宜连做三次的。
这个规矩在阳间有,阴间也同样如此。
“你便是放我们一马又如何?她们可怜,难道我们就没有冤屈了吗?”认出眼前这人的身份之后,阿晓已经有些腿软了,只能拉着宁娘强撑着自己的身体。
可惜她面前这个阴差根本没有听别人说废话或是求饶的闲心,举着红伞的手微微抬高了一些,然后向半空中一掷,那伞便旋着遮在了她们二人的头顶,如同最牢固的牢笼,牢牢将其她们禁锢在原地。
宁娘也不去扶身边的阿晓,甩开她的手之后便便是冷哼一声,“你也莫要在他们这些阴差面前讨饶了,我听阴间的人说起过,这些留在阳世的阴差可都是从那枉死城里出来的冤魂,自愿消去了生时过往,抹尽了心中深仇大恨,这才成了下面的官差,反倒为地府捉起孤魂野鬼来。哼,他们连自己的冤屈都能忘掉,怎么能体谅咱们的苦楚?”
她向阿晓解释得不算详尽,不过寥寥几句罢了,可是引商在一旁听着听着,却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以免因为太过惊讶而发出什么声音来。虽说早先她就知道阴间诸多鬼神都不是天生的鬼族,生时也是与寻常人无异的凡人,但却从未想过这些负责追捕恶鬼的阴差竟是枉死城的冤魂。
与谢必安说完话的时候,引商还以为自己是走了大运,一来因为打着红伞的这个阴差确实是个男人,二来因为对方竟然专职捉鬼。
但是现在看来,对方的出身背景远没有她想象的那般简单。
听宁娘略带不屑的说完那番话之后,那阴差的脚步明显的滞了一滞,可是说到底他也确实是不记得自己曾经因为什么冤屈而死了,至多是觉得心里有些不舒坦,更重要的是,今晚他定是不会放过眼前这个产鬼了。
一而再,再而三,到了第三次,也该被超渡了。
一次在亲仁坊,一次在平康坊,最后一次是在这里,他阻止了对方害人三次,也算是饶过了对方三次,而三次过后,按照他们阴差的规矩,这恶鬼再也不该被放过了。
坐在他身后的引商看不清他的模样,自然也不知道他今夜只在眼眶之下缠上了一圈麻布,那略显尖削的下颌整个露在外面,又因为久未开口,说话时连唇角都有些不自然的动了动,唯有那清清冷冷的声音如同目光一般,凉到了骨子里。
“韦宁,咸亨三年生人,天授元年因产子身死,堕为产鬼。”往常只要说到这儿就足够了,可是今日他又多了一句嘴,“这五十六年来,你害死了九名将要临盆的妇人,其中一人是双胎,加在一起,足有十九条命。”
宁娘此前也听其他野鬼说过,长安城这个新来的阴差总是不言不语的,哪怕是收服恶鬼时也是如此。今日突然听到对方说这么多话,讶然之余又带了些侥幸,难不成自己真的有这等好运再次逃脱?可是未等她想好如何从这禁锢中逃脱出去,便只觉得眼前一黑,再一眨眼,竟见那阴差将一个没有了脑袋的身子收进了伞里,紧接着收拢了纸伞,那伞面的血色也因此更显浓稠了一些。
旁边的阿晓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可是这叫声最终却只能被憋回嗓子眼里,恐惧逼得她跌坐在地不住后退,不敢出声。
宁娘不明白她有什么好叫的,可是眼看着对方惊恐的盯着自己,她也有些纳闷的向身下看去,结果只看到了一滩水渍,清清冽冽的映出了月色,仍是没有她自己。
不仅如此,她觉得这水面的距离也着实是太近了一些,竟让她连自己的脚面和裙摆都看不到了。
也许是自己的动作太快了吧,那阴差总觉着面前这产鬼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所以他又走近了一些,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头整个拎起来,然后用手扯住了她脖子上缠着的那圈红线,从头开始,一点一点的撕扯下来,听她哀嚎惨叫,听她不断咒骂,他面上仍是无波无澜的,直到将那红线全部解下来,宁娘的脖子又短了一截,红线以下的那一圈皮肉“啪嗒”一声掉进了水中,没荡起半点涟漪。
小巷两侧的墙壁十分坚实,那人拎着宁娘的断头往墙上连撞了十九次,直撞得整个脑袋快要成了棉絮状才停了手。
带着阿晓离开之前,他最后扭过头瞥了一眼已经快要化作血水的宁娘,伞面挡住了大半张面容,连带着那声音都阴沉了不少了,“你自己的苦楚,不是逞凶的借口。”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小巷才总算是回到了最初的平静。天已蒙蒙亮,引商隐约觉得自己身下的水泡都已经干了不少,她揉了揉已经快要麻木的腿,晃晃悠悠的站起身从那符咒中走出来,自那滩只有她看得到的血迹中捡起一块腰牌。
这腰牌不同于阳世间官吏的腰牌,只有大拇指那般长,再加上通体漆黑,就算挂在阴差的身上也不易被发现。这是宁娘被那人拎起来撞向墙壁的时候从他身上叼下来含在嘴里的,若不是因为如今那断头已经化作了血水,引商恐怕也没有眼尖到能发现这个东西。
她将这腰牌握在手里,耐心的等了半刻,上面才渐渐浮现出一个略显狰狞的图样,而其左下角则刻着两个血色的小字——花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