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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天使望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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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对电影厂的眺望中,最先出现的总是我从未进去过的摄影棚,它像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人,携带着大朵大朵的蜘蛛网,面容模糊地从我眼前走过,犹如一个穿着前卫时装的秃头模特,旁若无人。

    厂里只有一个摄影棚,我从未见到这个摄影棚启用过。通往那里的小径荒草丛生,像森林一样繁茂。我刚调到厂里的时候,经常在黄昏时分独自前去探望这座神秘的巨大建筑物。

    它没有窗,密不透风,有五层楼那么高,顶上有一道像弦梯那么窄的过道,有灰色的铁扶手,让我觉得那是专门留给放哨的士兵的,这座巨大的黑牢囚禁了什么样的鬼魂呢?在我失眠的夜晚,这样的奇怪问题就会一咕噜一咕噜地冒出来,把我的头脑变成一口不停冒水的泉眼,但冒出来的不是清水,而是一种浅灰色的沾手的丝状物质,当然,这就是蜘蛛网,它们布满了整个闲置的摄影棚,从这头到那头,飘飘荡荡,自由自在,你真的不会在别的地方看到这么大这么完整的蜘蛛网了,即使在真正的原始森林,那些户外的蛛网被风一吹就会破几个洞,在我看来,一只破了洞的蛛网真是奇丑无比。要见识最美的蛛网就来吧,这里连窗都没有,十年都不会开一次门,空气是绝对静止的。这里真是蜘蛛的天堂啊!我都愿意变成一只大蜘蛛了。

    除蜘蛛外就是灰尘。谁要想写一本灰尘大观一定要来这里考察,灰尘的条件跟蜘蛛一样好,有充足的时间和空间让它们长成各种样子。你要戴上一只口罩,戴上一只布帽子,还要穿一双护住裤脚口的雨鞋,再戴上两只袖套,然后就轻轻地走进来吧,动作不要太大,以免眼睛里掉进灰尘。

    最漂亮的是又圆又轻的绒线状灰尘,空灵、飘逸、富有弹跳力,如果说她们是一群小女孩,我是完全同意的。但若她们不跳舞,我就要去观看那些厚得成了砣的灰尘,它们结硬在角落里,如同一些沉默的岩石,千年不动。最普遍的是粉状灰尘,它们最广大、最日常,像群众一样遍布上下八方,那道名为小草的歌唱的就是它们,只不过它们比小草还要卑贱,如果不是我来书写它们,它们就会隐入黑暗之中,万劫不复了。

    看过团状、砣状、粉状的灰尘,我就要抬起头来,最壮观的时刻来到了,从五层楼高的天棚上一泻千里地垂挂下来的是成片成片的帘状灰尘!就像飞流直下的瀑布,突然间被一道魔法封住了,一封封了一千年,水都变灰了,它就等着一个人,这个人轻轻地说一声:飞。这大片凝固的瀑布就会脱身飞出,并且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当然,这个人就是我。

    在这个蜘蛛和灰尘的摄影棚里,我觉得有三类电影可以在此拍摄内景。

    第一类是西游记里盘丝大仙的盘丝洞,这个山洞比任何真正的山洞都更适合跳舞,让舞美把蜘蛛精的翅膀(蜘蛛是没有翅膀的,这里指的是类似的东西,是一种叙述上的翅膀)做到一丈长吧,两个翅膀加起来就是两丈,艺术上的东西就是要夸张才好看,在我们广影的摄影棚里,再长的翅膀都能舞得开,舞起来天昏地暗,日月失色,这才不辜负了那伟大的神话传奇。除了蜘蛛精之外,还可以同时容纳一群蝙蝠精,蝙蝠比起蜘蛛可是活泼得多,但也不要紧,就让它们疯狂飞舞吧,有多疯就飞多疯,有多快就飞多快,像一道一道黑色的闪电,把孩子们看得瞪大眼睛,尖声大叫。

    第二部电影发生在一个中世纪古堡,既是古堡,想来就是欧洲了,我觉得欧洲的蜘蛛和灰尘跟咱们的不会有质的区别,远看(特别是在电影上远看)都是一样的。这是一部爱情片,有一个男主角,是一个王子,有一个女主角,是顷城的美女,故事说到这里,我就不想往下说了,这种脱离时代和社会的爱情其实是很苍白的,跟纸做的一样,吹都吹不厚,把我的血都输给它都不会长肉,虚构这样的故事是得不偿失的,我再写下去就会把自己写死。

    不如说孤星血泪,这是适合在这里拍的第三部片子。

    这部片子跟我有某种缘份,我总是在不同的时候碰到它,即使在不看电影的九十年代,我也会在开电视的时候看到它熟悉的身影,我暗暗发誓,有朝一日,遇见高人,我一定要问问我与部影片在前世是什么关系。

    我眼前经常出现一位白发鹤皮的老太太,她瞪着眼睛,发出神经质的动作,她在一间布满了灰尘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这是她几十年前的新房,她的婚纱、嫁妆保存完好,但是已经布满了灰尘。这个场面使我黯然神伤。如果在这里重拍孤星血泪,我一定要竞演那个老处女,我要写一份血书,写成之后我才会醒悟到这是一种过时的做法,凝固的血迹是最丑陋的恶心东西,现在的导演是不会被它打动的。那么我就去跟导演睡觉?不过我已经太老了,导演会觉得他是在倒贴。我多想不择手段啊,我多想不惜一切啊,既使如此,我也没有什么机会了,这是我的悲哀。这都是因为我是一名女性,如果我是一个男人,在我这样的年龄,正是最走俏的黄金时代,哪会有什么想献身都怕人家不要的道理。

    三部电影拍过,我应该没有什么想法了。但蜘蛛的意象太强大,使我不由得想起蜘蛛女之吻,这是一部沉积在我内心深处的电影,我本来不想在这里说它,但它实在是太繁茂了,那个海岛阳光灿烂,长着许多缠绕着野藤的棕榈树,到了夜里,一切都是银白色的,这时强烈的灯光亮起,一个奇妙的女人出现了,蜘蛛女身穿一件镶着银线的闪闪发光的长袍,她脸上带一副面具,也是镶银的。但她却一动也不能动,因为她自己身上张着蜘蛛网,她的腰部、臀部、腋下长出一条条线,这些毛茸茸的线全都是她躯体的一部分。她在哭,面具下面流出一滴滴眼泪,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她的目光越来越悲哀,眼泪越流越多,她的形象布满了整个画面。

    我是1988年7月在北京香山卧佛寺看到的这部片子,到现在,十一年过去了,它的结尾还是如此鲜明、清晰,只要我注视一只蜘蛛半分钟以上,那个海岛、那个身穿银线长袍的女人就会从香山一路飘来,在瞬间到达我的面前,她那些钻石般的眼泪叮咚作响,参差落到我的手心,圆润、冰凉,使我心疼万分。

    我不记得这是一部法国片还是一部美国片了,我当时还没有看过曼努艾尔.普伊格的原著译本,我甚至一点都没听说过这位阿根延的天才作家。馅饼从天上砸到我的怀里,我就这么到香山参加这次第五期国际电影讲习班了。我记得前十天是美国班,后十天是法国班,另外我记得翻译在电影刚开始的时候告诉大家,那个扮演男同性恋者莫利纳的演员是法国大明星,最后一班地铁的男主演,由于他扮演了同性恋者,遭到了他的崇拜者们的强烈反对。这些都是我刚刚想起来的。我不明白那些法国观众为什么会反感他演一个,同性恋者,难道在法国也存在普遍的偏见吗?真是不可思议。

    在我看来,演莫利纳的演员美极了,比在最后一班地铁里动人得多。他的全部动作都十分女性化,他的眼睛充满深情。电影一开始,就是莫利纳对同关在一个囚室里的政治犯讲述一个女人,他边说边表演,他学她把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他的整条腿是裸着的,囚室里光线很暗,显得他的腿像月光一样洁白,他把脚面绷直,形体十分优雅。他又形容她的镂空的高跟鞋和涂成黑色的脚趾甲,在说到丝袜的时候他做了一个穿丝袜的动作,他的手指优雅轻盈地从脚尖一直掠到腿部,然后他又形容她的手,她的指甲,他的手形在囚室的黑暗中像花一样美好。

    政治犯瓦伦第是一个富有男性魅力的人,在同居一室的生活中莫利纳爱上了瓦伦第,向瓦讲述了他当"女人"的感受和心理。瓦伦第没有爱上他(瓦并不是一个同性恋者),但出于同情(也许更多的是利用)终于和莫利纳作爱。获得了爱情的莫利纳愿意为瓦伦第做任何事情,在他被释放之后就来到了广场上,跟瓦伦第的同志们接头。正如瓦伦第不是一个同性恋者一样,莫利纳也不是一个革命者,他知道,一旦与他们有牵连,不是跟他们一起走就是被他们消灭,他事先把自己银行里的全部存款都取了出来。莫利纳是一个把爱情看作生命的人,他提前三十分钟就到了广场上,最后,瓦伦第的同志们开着一辆白色的轿车来了,革命者发现了警察,接头没有成功,莫利纳向着汽车拼命奔跑,但汽车并没有停下来等他,反而从车里射出了一串子弹,直接射中了他的胸膛。据警察局的分析,极端分子是要杀人灭口,免得他招供。

    我永远也忘不了莫利纳拼命奔跑的镜头,他的长发飘扬,蓝色的眼睛里燃烧着痛苦和爱情,但是一串子弹从正面击中了他,他干净的白色衬衣涌出了鲜血。这一刻是如此惊心动魄,让人心碎。对莫利纳来说,爱情是不可能的,革命也是不可能的。

    这是我第一次在公共媒体上听到同性恋这个词,它来自异乡,带着温暖的神情,就像那个法国男演员本人一样美(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在我看来,它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是是黑暗囚室里的一抹月光。

    有朝一日如果我重返旧地,我一定要去看看我住过的那幢灰房子。有一段时间我特别仇恨它,因为厂里不给我分房子,让我住在这个临时招待所,十几个武打演员在我的客厅里打得天昏地暗;有一段时间我又特别热爱它,它长年累月无人居住,成为我和我的恋人无所顾忌的天堂。

    灰房子跟前的木瓜香蕉苦楝树在我的想念中变得越来越清晰了。一、二、三,吹一口气,再吹一口气,灰色的楼房就出现了。它是多么安详啊,我站在四楼的阳台上,一只青色的木瓜就在我的眼前,雨点落到木瓜宽大的叶子上,木瓜一点都没有被淋湿,而芭蕉叶泛着水光,不停地发出美好的雨声。

    现在我要再一次从南宁的闹市回到电影厂,我从广西艺术学院出发,穿越整个南宁市区。

    天桃路、桃源路、七星路、星湖路、七一广场、朝阳路、火车站,这些路名一一苏醒了,它们奔涌着来到我的脚下,与我的车轮发生摩擦,街道两旁的浓绿终年不化,灿烂而艳丽,如果有长风浩荡,把它们全都吹上天该有多好!如果吹上天又落下来有多好!如果全都吹到邕江去多好!如果把我埋起来多好!或者,它们就这样永远挂在树上,每年都在长大,长得比十层楼还高,比游泳池还大,这样的大叶子是多么神奇啊!对环境保护尤其有好处,等于凭空多了无数只氧气发生器,它们铺天盖地,一万亿个毛细孔呼呼放送着氧气,每一个走在南宁街上的人都等于进行着有氧锻炼,女孩子则会皮肤含水(南宁的女孩都是很干瘦的,有人说南宁无美女,这我有点同意),老女人的皱纹肯定就张开了。

    如此看来,我已经一不小心就置身于一部电影之中,一部夸张的、虚假的、毫无诚意的庸俗浪漫主义电影,难道我内心深处就充满了这样腐朽的意象吗?我为什么不向安东尼奥尼学习,拍一部像中国那样的南宁呢?

    这是一个问题。

    但一切问题我都要置之脑后,我要回到南宁火车站,我从火车站往右拐,就到了中华路,在十字路口再往左拐,就到了衡阳路,衡阳路这个地名我已经忘记十年了,在前面我还没想起来,现在它却忽然蹦出来,跟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一样神。衡阳路最漂亮的门面是南宁棉纺厂,简称南棉,那是一个规模宏大的工厂,它到底拥有一万人,还是两万人,抑或是十万人,我一直没有弄清楚,我始终就是一个不够精确的、永远搞不清数字的人。但是南棉是最大的企业这一点我早在1975年就知道。

    我从1975年就开始热烈向往南宁棉纺厂,当时我是一名高中生,在离南宁几百公里的一个县城上学,这个县叫做北流县,要先坐汽车到玉林,再坐七个小时火车才能到南宁。省会、高大的厂房、自动化的机器、纺织女工洁白的帽子、把腰系得更细胸挺得更高的围裙,一部崭新的电影就降临了,这是一部跟灰色陈旧的小镇截然不同的电影,是灰色小镇上空的幻影,带着金属的光泽、被无限美化了的机器声、现代化工业的诱惑(工业对一个农业小镇的诱惑就如同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诱惑),该电影在我们教室的天花板闪闪发光,在小镇的天上摇来荡去。

    我们多想凭空出现一条通天的梯子啊!我们将抓住这把梯子,像最惊险的电影镜头那样,英勇无畏,一步一步地攀上去。有一天,我们忽然被告知,这把梯子是有的,不过它不在天上,而是在地上,虽然在地上,却又与天有关,它的名字就叫做广阔天地,来自毛主席的语录。

    这时我们全都知道了,毕业之后我们只要到农村去锻炼两年,只要表现好,就会被推荐到南棉当工人。为了到南棉去我们踊跃报名去农村,这件事情给了我们一种真实的幻觉,好象去农村就是去南棉,只要去了农村,就一定能到达南棉,农村和南棉之间的距离完全被我们取消了,中学生的头脑从来就是最好的头脑,一厢情愿地篡改现实,想自己愿意想的好事情,坏事则统统不想。

    事情就是这样,等到我后来真的到了衡阳路,我才明白南棉是万万不能去的,去了就会被机器震聋耳朵,九十年代还可能下岗。

    过了衡阳路,险处不须看。(注:这句话的出处来自著名诗词水调歌头.重上井岗山,"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需看")

    衡阳路一过,就到友爱路了,友爱路在我19岁的时候叫大寨路,当时我只差一点点就要调进电影厂当编剧,几乎当上全国最年轻的在职编剧,这是我值得大大炫耀一番的事情,有关这件事,我统统写在我的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里了,如果这件事是真的,经过了一个人的战争,它就会变得更真,如果是虚构,经过了一个人的战争,它就会从假的变成真的,这样看来,说一个人的战争是炼丹炉也有一定道理。

    所以你要看看这只炼丹炉,它是很好看的。作为一部小说,它跟本文有一定的互文性。但是它的版本杂乱,是一个烂泥潭,这是因为当时有人认为这本书比较惊世骇俗,出于不同的目的,有的版本被加上了一些杂碎,有的版本又被删去了一些杂碎,这样你会看到一只七零八落的炼丹炉,如果你不想欣赏残缺美,你可以去读长江文艺出版社的版本。

    (有这么推荐自己的书的吗?)

    友爱路或大寨路是一条郊区的路,这从路名就看出来了。当年它一定尘土飞扬,奔跑着不息的拖拉机、马车、骡车,有时候还会有水牛和大白鹅蹒跚跑过,如果它是在北方,一定跟金光大道(好象没有拍成电影,好象拍了,是黄馥莉演的什么嫂)或艳阳天里的道路一样,但我十九岁的时候没有看到这一切,我只看到有一辆拖拉机轰隆隆地开过,车上运着一车斗的绿色的香蕉,一长挂一长挂的,像炮弹一样庄严而坚实。我在公共汽车的终点站大寨路尾下了车,怯生生地往前走,越走越荒凉,暮色苍茫,人烟稀少。

    不过,我现在要说的是我二十九岁时候的事情。十年过去,我已经大学毕业,在省会南宁居住了五年,我已经是老油子了!我到广西艺术学院看画展,之后就一路骑车,穿越整个南宁城,来到了友爱路尾。

    我们厂的大门是淡黄色的,是两根长方柱上面一道横梁,毫无特点。门口竖着一长牌子,上面写着厂名。(听说这些字是赵丹写的,赵丹在七几年的时候和黄宗英在柳州劳动改造。)电影制片厂在八十年代的边远省份是一个很神秘的地方,虽然大门平淡无奇,这样一个厂名还是能把我这样的人吓住,在我彻底习惯这个大门之前,它总是把我吓得心里怦怦跳。

    越过惊心动魄的铁栅栏门,就来到一个大圆圈跟前,这个圆圈是一只水池,里面有长满青苔的假山,有水,有金鱼,绕池摆了三层花,红的绿的黄的,组成一个巨型花坛,我觉得这个花坛有两层含义,一是国庆节要到了(我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和暗示就是这样的,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一看见花马上就会想到国庆节,后来到了北京,这一毛病又得到了强化),二是这里是全厂的中心地带,就像天安门是北京的中心一样。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第二个想法是对的。

    站在这个花圃广场上,我有一种四面受敌的感觉,事实上四面一个人也没有,但由于此处太空旷,任何一个方向出现任何一个人,都会一眼就看到我,我很希望这里马上出现一些树,只要有树荫遮住我就会有安全感,不过所有的树都在围墙那边,这里光秃秃的。

    现在我要回宿舍,有两个门可以通向宿舍区,一是厂区和宿舍区连接的边门,一是正对着马路的大门。如果不是上下班,我一般不会穿过厂区再从边门进去,当然我现在也不会这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