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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梁氏怎样惊诧怎样劝阻,宜生都微笑着摇头,看时间不早了,便让红绡招呼着梁氏,兀自要进宫去。
梁氏拿她没办法,捂着胸口,一脸心痛地目送她离开,那眼神儿就像看一个白捡了金子都不要的二傻子。宜生没看到梁氏的目光,即便看到了也不会在意。马车晃悠悠地载着她入了宫,在宫门处下了车,也不用麻烦,宫门处的人见是她,直接便放了行——自当上礼部尚书起
,罗钰便给了她自由出入宫廷,直接面圣的权利,每次入宫都不需提前奏请。
跟着引导的內侍走过一道又一道门,终于来到勤政殿,然而到了殿前,却被告知陛下正有事,请她改日再来。
宜生也未沮丧,只是温声问那传话的內侍:“这位公公,敢问陛下有何事?”
那內侍脸色顿时有些窘迫,支支吾吾着道:“陛下、陛下在批理奏折,今日、今日的奏折比往日多许多。”
宜生笑道:“奏折总能批完的。无妨,我等等就是。”
那內侍脸色更窘迫了。
只能引着宜生去偏殿休息等候。
宜生等了整整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里,內侍宫女轮流进来,给她上茶上点心,又问她需不需要书,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解解闷儿,似乎生怕怠慢了她。宜生看着天色,便要了一本书来打发时间。
中间,那个传话说罗钰正批理奏折的內侍也来了一次,看她还在等,脸色便又不好了一些,旁敲侧击着问她什么时候走,宜生微笑着,却没给他具体答复,只说再等等。
如此,整整一个时辰后,宜生喝了两杯茶,吃了三块儿点心,要来的书也翻了一半,终于內侍又传话:罗钰终于忙完,要宣见她。
宜生放下书,整整衣衫,温声道:“劳烦公公带路。”
……
罗钰正在勤政殿,也的确在批奏折。只是奏折的数量看上去并不算很多。
当然,也可能桌案上摆的只是一部分奏折。
宜生行了礼,问道:“陛下,听闻今日奏折比往日多许多,可有什么麻烦?”
罗钰抿唇看着她,却并不回答。
他的瞳仁极黑,眼白又极白极清澈,看着人的时候便让人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被这样的眼睛盯着,宜生却不闪不避,目光平静地回视着他。
两人目光交锋,虽未言一字,却已明白对方许多心思。
最后还是罗钰先败下阵来。
他偏过了头,目光从宜生脸上移开,扫到桌案上的奏折上。
“你早猜到了吧……”他的语气有些沮丧,“什么奏折多——不过是借口而已。”
宜生没说话。
罗钰又将目光重新放到宜生脸上,似乎要观察她的反应。
然而宜生的反应,就是没什么反应。目光和神情,都如方才一样平静。
罗钰便更气馁了,几乎是气愤地说道:“我只是不想见你!”
宜生面上没有变化,心里却叹了一口气,问道:“陛下为何不想见我?”
罗钰看她:“那我问你,你是来做什么的?”
宜生张口。
罗钰却摆手,“不,你别说,你先别说。”
宜生默然。
两人都沉默起来,罗钰不让宜生说,他自己却也不说,像个闹别扭的小孩儿,以为不说出口矛盾便不存在。
过了许久,罗钰才干巴巴地道:“你说吧。”
宜生叹气,却还是正了正容,向罗钰长长一揖,沉声道:“臣听闻陛下欲立臣为后,臣以为不妥,故特来请辞。”
罗钰便苦笑了起来。
“所以说……我不想让你来。”
“因为我知道,你来,就是来拒绝我。”
“陛下。”宜生唤道。
罗钰摆摆手,“不要文绉绉地跟我讲话。你知道我的,虽然也读过书,但跟个草莽也没什么区别,最听不惯人总是文绉绉的。”
“陛下,”宜生又道,“您是陛下,以后总要习惯的。”
“那起码,你别这样跟我讲话。”罗钰固执地道,“你没发现,我一直自称‘我’么,现在又没别人,你却没叫一声我的名字,总是‘陛下’、‘陛下’的。”
宜生无奈地笑笑,“罗钰。”她叫道。
罗钰便笑了。
“罗钰,这个皇后我不能当。”宜生又道。
罗钰刚露出的笑意又隐没了。宜生继续道:“且不说你立我为后会受多少阻挠,我知道你不会怕那些,若是你怕,你便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罗钰了。其实我也一样的,我也不怕,若是我想做什么事,便是
被人指点,被人非议,我也一定要做成的。”
罗钰嘴唇紧抿着。
“所以,我不答应你,不是因为害怕外界的阻挠。”
“只是你想过没有,我若是做了皇后,搬进了后宫,那么我还要怎么在朝堂为官呢?”
“作为后宫之主,皇后也要担起皇后的责任,要操持后宫事务,要母仪天下,要管理妃子……”
“我不要什么妃子!我只要你一个就够了!”罗钰飞快地抢白了一句。
宜生愣了愣,随即又摇头,“便是你不立别的妃子,皇后也不是无事可做了呀。”
“况且,不说后宫事务与朝堂事务能否兼顾,便是能兼顾,我又怎么能以皇后的身份,还同时担任礼部尚书之职?”后宫不得干政,这条规矩有些压制女性的意思,然而却绝非没有道理,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必要的。因为若将皇帝作为一个裁决者,那么朝臣便是建议者,而后妃若是干政
,便有着天然优势,能够比普通朝臣更容易影响到帝王的决策,若这后妃有一点儿私心,便会造成意想不到的恶劣后果。宜生自己认为自己没有私心,罗钰或许也相信她没有私心,但朝臣不会相信。况且有时有无私心也不是绝对的,人非草木,总有自己的感情倾向,只要身在其中,便不可
能做到完全的理智客观。
当她既是皇后又是朝臣时,她就像是与朝臣们在同一考场考试,却与主考官关系匪浅,倍受主考官照顾的考生一样,被其他考生敌视是必然的。
而且,无论她获得什么成就,恐怕都会有人质疑是帝王偏心的结果,是她吹枕旁风的结果。
罗钰静静地听她说完了话。
直到她说完,等待他回应时,他才看向她,说了四个字:“你在说谎。”
宜生愣住。
罗钰继续指责。
“你在说谎,因为你说的根本不是真正的理由。”
“你说了,你不会怕他人的阻挠,那么为后与为官的冲突,何尝不也是来自他人的阻挠?只要我们坚信,只要我们互相信任彼此,后宫与朝堂为何不能兼顾?”
“你不是跟我说过,以后迟早女人也能顶起半边天,女人可以为官行商,但这并不耽误她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所以,你可以继续为官,那又与你做皇后有什么冲突呢?”
“你怕后宫事务繁琐,会占去你太多精力,那我大可以精简后宫,甚至精简礼仪,你只需要做我的妻子,不需要母仪天下,也不需要摆出端庄稳重的样子给世人看。”
“只要你想,无论什么困难,总有法子克服的。”
“但是……你不想。”
“你只是不想做我的妻子罢了。”
便是说了再多理由,最根源的理由却只有这一个。
什么做官与做皇后冲突,什么皇后要管理后宫无暇他顾,都不过是借口罢了。
当人不想做一件事时,那么她便有一千种借口一千种理由不去做,但若是想做,那便只需要一个理由,就是她想做。
这也是宜生曾经告诉他的话。
但直到如今他才真真切切地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她不想做他的皇后,那么她便有一千种理由,但若是她想做,但那些理由便都不再是理由,而都是可以克服的困难。
罗钰一声声地说着,语速有些快,有些急,像是在指控。
然而,说完那些话,宜生还未怎样,他自己却哭了。当然不是像女孩子哭哭啼啼地哭,而是悄无声息地,说着说着眼泪便从眼眶里滚出来,若不是眼泪顺着脸颊滑到嘴边,尝到那苦涩微咸的滋味,他甚至还没有发现自己已
经哭了。
发现后,他愣了一下,随即狠狠甩了甩头,想将泪水通通甩走。
然而甩走了旧的,眼里却又有新的泪珠流出来。
好不狼狈。
宜生的心忽然变得很软很软。
她拿出手帕,为他擦泪。
他乖乖地一动不动,任她动作,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擦干净他脸上的泪迹,宜生才开口。
“你说得对,我说谎了,我也不该找理由拒绝你。”
她捏紧了手帕,“事实就是,我并没有做好嫁给你,做你的妻子的准备,我甚至无法想象那种场景。”
“因为在我心里,你就像我的弟弟一样啊。”
罗钰瞪她。
宜生便笑,“其实,你对我也未必是单纯的喜欢吧。”
喜欢也分很多种,有仰慕的喜欢,有心动的喜欢,有依赖的喜欢。罗钰喜欢她毋庸置疑,然而这喜欢又有几分是单纯的男女之间的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