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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是不是每个历经沧桑的男人都需要一个像柏慧一样的倾听者?
读过古船、秋天的愤怒、九月寓言,但都没有像柏慧这样让我感动以致泪流满面,只有心灵的语言,才能感动心灵,你奉献出来的,还是你的心。柏慧没有做小说的意思,没有刻意的技巧,就是娓娓平平的倾诉,亲切、朴素,像写给老朋友的几封长信。
你有柏慧可以倾诉,而柏慧也能接受并理解你这些骇人的真实的诉说,你是幸运的。随着你叙述的逐步推进,我也开始一层层理解你们这个年龄层的中年人特有的心理和生存境遇,你们的追求和伤痛所在。一个孤独的、心灵高尚的人,只有高尚的思想能占据他的全部,那是由苦难的生活磨砺出来的一个人内在的精华。在我眼里,你们这代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这种内在的魅力,而你,是一个极端的个体。尘世中人,哪怕你可爱的妻子,也只是你精神生活的一小部分,所以你需要一个柏慧这样的被距离理想化了的倾听者,她能毫无成见地领会你的思想并与你的思考步调一致。世上有心电感应的说法,也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古语,你和柏慧,就是这样的朋友。“柏慧,如今能像你和我一样坦然交谈、不断回忆的人,世上还有多少?”睁大眼睛搜寻,像你们这样的朋友的确难找了。在这个日益商品化的社会,友谊和爱情都已受到铜臭和流俗的玷污。尤其是你们这代人,历经社会和命运的大浩劫,对生活和人心的洞察力使你们满腹怀疑,戒备重重,理想主义者的毛病却又未能全然丢弃。你在柏慧中流露出来的真诚的渴望和忧郁的伤感情绪,让我几乎怀疑,柏慧是不是你在作品中塑造的另一个自已?也许你的倾诉是孤独的自白?因此充满了不能彻底爆发的郁闷。
“帮助一个男人找回不知丢失在何方的激情,从来都是一个女人最了不起的地方。”对你来说,这个女人只能是柏慧。能在最后理解你长长的一生的委屈的人,也只能是柏慧。然而,恐怕你自己也深知,柏慧再也不会响应你深情的呼唤了。你已有可爱的梅子。
你固守在你的葡萄园里,让梅子在城市里孤独地等待,作为丈夫,你是自私的,你试图将自己的喜好强加给梅子。也许梅子热爱城市就像你热爱平原一样,你是适应在平原生长的葡萄,所以你喜欢泥土、阳光和雨露,深爱小孤儿们;而梅子天生是阳台上的花儿,她需要城市的繁华和热闹来滋养。梅子很天真,也很爱你,给了你在葡萄园纵容自己的自由,忍受你带给她的奔波劳碌,你又何必苛求她放弃她的热爱呢?你对柏慧说:“我们放弃了对彼此的苛求,只是真诚地交谈。”你不能放弃对梅子的苛求,容忍她的生存方式吗?梅子虽然无法理解你逃离城市藏进田园的悲苦心情,可她是个多么美好的小女人,这是你自己也承认的。如果柏慧回到你身边,你将承担伤害梅子的痛苦,同时负责另一个女人对爱的需求。如果柏慧这样一个天份很高的女人看到另一个女人为爱作出的让步,她又岂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你们之间心灵相融的欢乐?更何况,你对自己所爱的人也掩饰不了失望的情绪,这一切,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恐怕只能是激情的进一步丧失和心伤的继续恶化。
你是一个富有爱心的男人,生活给了你九死一生的磨难,你仍对一切善良的生命、一切弱小者,充满了同情和爱。你始终不渝地将自己看得很低,低到与动物花草息息相通、惺惺相惜。其实这是一种神化的境界,你通过它成长为自然之子。在你的世界里,人和自然界贴近得这样紧密、生动,你不掩饰自己对世界的失望,却把向善的希望和力量给了动物、植物和普普通通的劳动者们。也正是他们的自然、朴素和美好,使你虽受伤至深却仍深怀爱心。你爱柏慧和梅子,可你却感觉到你们在对爱的理解上有很大的差异,她们似乎只爱自己爱的事物,只让自身变得可爱,她们缺乏对世界的博爱精神。这种狭隘使你对自己所爱的人失望,正是这一点,暴露了你浪漫理想主义的一面。
你是坚强的,勇敢的,但个人的力量怎能挡住时势所趋?尤如堂吉诃德战胜不了风车,你向整个时代宣战,注定只能不断撤退。“一生都只能转移,这是我独特的命运,我守住自己的命运了。”你能守住吗?你的葡萄园,你的平原,隆隆的炮声已经传来,你终将和它们一起陷落。随后,海洋、森林、动物、土地、甚至天空,人类将不断失去它们。
也许有人指责你过于直露,过于悲观,我想你是等不及了,忍不住说出了想说的话。发牢骚者很多,敢呐喊者却弥足珍贵,你将一颗蹦跳着的鲜活的心献祭出来,期望得到的,不仅仅是小孤儿们的慰藉,梅子的爱情,柏慧的心心相印,以及老胡师的理解和支持吧?我期望你长长的倾诉能够感动越来越多的人。
浓烈的忧患意识弥漫在柏慧的字里行间,这不是简单的个人经历的陈述和个体情绪的宣泄。你坚定地说:“在越来越多的人羞于谈论立场的时候,我却要在内心深处死死地咬住它不放,一直到把它咬出血来。”这鲜血,我相信一定能警醒良知尚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