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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二小姐,时候不早了,该起来收拾收拾了。”
苏暮颜听出是府里一个老资格的嬷嬷,还是王氏出嫁时陪嫁过来的,王氏向来用的很顺手,在府里的地位也非比寻常,平常是连正眼也不看一眼苏暮颜的,这次因为皇上选妃,不敢怠慢,她也只好听了王氏的吩咐,整整的忙了一天一夜,昨个儿苏暮颜睡下后,她又忙了好一阵子,把该佩戴的东西折腾全了,这才敢躺下睡一小会儿,叫值夜的小丫头给自己看着点,早早儿的,又候在了苏暮颜的门外,催着她快些准备。
苏暮颜起了身,轻应了一声:“张嬷嬷进来吧,我醒着呢。”说着话,起身推了推外间睡着的锦儿。锦儿想是也心里有事,睡不实,张嬷嬷叫的时候就有些清醒,再经苏暮颜一推,一骨碌就翻了起来,揉了揉眼睛,转身去给张嬷嬷开了门,微微行了一礼,出门吩咐灶上将净身的香汤送来。
苏暮颜房里的灯光一亮,这偏僻的小院中立时就忙碌了起来。厨房的香汤是早己烧好的,锦儿一去通知,快快的就送了来,苏暮颜在几个小丫头的侍候下稍稍浸了一刻钟,丫头们服侍她起来,一件一件忙碌却又井井有条为她穿上吉服。穿好了衣裳在铜镜前坐定,负责梳头的大丫头早己在妆台前候着。事情虽然繁多,却并不忙乱。
正梳着头发,九霄髻刚刚绾了一半,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慌乱,一个小丫头大声叫着:“表少爷,您不能进去,您等等”
柯啸云充满愤怒与不甘的声音恶狠狠地打断了她:“给我滚开!”然后就听到那小丫头哎哟一声,接着是花架翻倒的声音。苏暮颜刚转过身望向门的方向,门就己经被一脚踢开,屋子里丫头嬷嬷乱成一团,张嬷嬷毕竟是老资格,很快定下神来,拦在柯啸云跟前,张口说道:“表少爷,您这是干什么?二小姐今天出嫁,不能见外人,您还是赶紧”
“闭嘴!”柯啸云的声音里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暴戾,他烦乱的扒扒头发,冲着屋里所有下人喝道:“都给我滚出去。”
“这?”张嬷嬷惊惧的看着一向温顺平和的柯啸云,不知该怎么办。苏暮颜轻轻的挥挥手:“张嬷嬷先门外暂候着吧,柯少爷只是想和我说两句话而已。”
张嬷嬷如逢大赦,赶忙退了出去,柯啸云在空中虚劈一掌,门应声而关。张嬷嬷才刚刚退出门外,被关门的声音吓了一跳,定了定神,低声怒喝旁边一个还在发呆的小丫头:“要死了你,出这么大事还在这给我装死人,还不赶紧去通知老爷夫人!”
那小丫头如梦初醒,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苏暮颜头发半散,目光平静的看着柯啸去。柯啸云双手紧握成拳,死死的贴在身侧。苏暮颜被点为明妃的事情极为突然,前后不过三天的时间,柯彦被扫了面子,自是绝口不提此事,对儿子也瞒的极紧。只是昨夜想起今日苏暮颜就要出嫁,心中毕竟不平,捶桌子骂了两句,恰巧被经过书房的柯啸云听见。柯啸云心中生疑,死活不饶的问了柯彦半夜,柯彦对这唯一的宝贝儿子向来既骄傲又无奈,只好说了实话。柯啸云愣愣的站在原地好一会儿,就在柯彦马上就要找人叫医生的时候,他忽然二话不说,转身就奔出了将军府。
一路强行闯入苏暮颜的房间,此时看见了人,却反而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做什么了。好一会儿,柯啸云的目光渐渐从最初的愤怒转为悲凄,烛光摇曳下,苏暮颜平静如水的面容是那么美好,他本以为这一切会是他的,他情愿在每个晨曦夜晚,为她梳头盘发,可是如今,他们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
终于,还是苏暮颜先开了口,她轻轻地叫了一声:“表哥。”
柯啸云浑身一震,咽了口唾沫,艰难问道:“暮颜,我的求亲,你知道么?”
苏暮颜不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既然知道,你为何还要?”嫁作他人的话,柯啸云终是吐不出来,只好又问道:“皇上能给你的富贵容华,难道我就给不了你么?”
苏暮颜悄悄的笑了,习惯性的自嘲笑容在柯啸云看来,是如此美丽,又如此令人刺痛。
“表哥”苏暮颜平静的开了口“象暮颜这样的人,难道又为自己做得了主么?”
柯啸云眼中光芒一闪,她不是自愿的,那是不是说,事情还会有转机?他上前一步,紧盯着苏暮颜的眼睛,紧张的问道:“暮颜,我有一个问题,你一定要老实的回答我。”
苏暮颜抬起眼睛坦然的回视着他,毫无感情的说道:“表哥,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所以你不必问了。没错,我的确并不想嫁入皇宫,可这不想的原因,却也与表哥无干,在暮颜心里,表哥就是表哥,我一直将你当作一个可信任的兄长,仅此而己。”
“你说谎!暮颜,你应该知道我的心吧?从家宴上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我柯啸云这一辈子,再不会要别的女人,只要你说,你也喜欢我,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如果你不想嫁入皇宫,我就带你走,走的远远的,到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然后男耕女织,一起过幸福的日子”
“表哥!”苏暮颜猛的一声断喝“这种话,怎么可以乱说!”
柯啸云一愣,随后眼中的热切渐渐退去,是呵,这种话,他有什么资格说?他以为他所爱的女人嫁的是谁?那可是万万人之上的皇帝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能走到哪去呢?更何况,就算他能走,他走了,爹怎么办?将军府几百条人命怎么办?还有暮颜的家人怎么办?
从听到暮颜明日要嫁入皇宫时起,他的脑子里就一直是一团乱麻,只想着一定要见暮颜,一定要阻止这件事情发生,可如今,真的见到了,却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对所有这一切无能为力。
柯啸云颤抖着放开苏暮颜的手,微微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整个人被晕染上一层无比厚重的悲伤。蓦的,他抬起头,再次直视着暮颜,这一次,他的眼神清澈明亮,再没有方才的激切,上下滑动了一下喉结,他声音嘶哑的开口:“暮颜,对不起,我不该来的。”
苏暮颜开口想要说话,却被他抬手制止“可是既然来了,我想,我总该祝福你将来能够过的幸福。这辈子,虽然我己注定没有办法娶你为妻,可是,我柯啸云在此向天地立誓,无论何时,只要你需要我,就算千难万险,我也必定会出现在你身边。”
“表哥”苏暮颜的眉头紧皱,心中一片酸涩,她一直以无情对多情,总觉得对方也必不会有太多付出,可没想到柯啸云对她的用情,竟己如此之深,苏暮颜心里忽然涌上一阵暧流,若是嫁了柯啸云,她一定能过的非常幸福吧。
“暮颜,我有两件事情要求你。”
“表哥请讲。”苏暮颜不自觉的放柔了声音。
“第一件”柯啸云苦笑一下“就是请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叫我表哥,若是不嫌弃,就叫我啸云吧。”
苏暮颜光轻药嘴唇,这个称呼,多少亲密了一点,可是想及他对自己的用情之深,她用力一点头,g唇轻吐:“啸云。”
柯啸云满意的笑了笑“第二件事情,是当你需要帮助的时候,请你无论如何,一定要记得,还有我。”
苏暮颜浑身猛的一震,忽然惊觉自己是个多么恶劣的人,柯啸云对她的一片深情,她不是看不到,可是,她却用她那自以为是的方法不即不离的敷衍着他,而在她做了如此过分的事情之后,柯啸云竟然还能够用双手捧着自己的真心,不加任何保护的放在她的眼前。
苏暮颜低垂下眼睛,偷偷眨去溢出的泪水,然后带着婆娑的眼眸望向柯啸云,露出一种绝美的笑容:“啸云,我记住了。”
柯啸云看着苏暮颜此时脸上的笑容,不由的呆住了,暮颜时常都是笑着的,可是,这却是他第一次看见苏暮颜如此不加掩饰,如此发自内心的笑容,这样一个笑容,令整个房间的烛火顿时黯然失色,仿佛只有她,才是光源的中心。柯啸云心下忽然有一丝欣慰,暮颜能有这样一个笑容,是因为他吧?心里酸涩依旧难当,却又仿佛并不是那么不可忍受了。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柯啸云转过身,门哐啷一声被推开,苏琮脸色铁青,一见到柯啸云就怒声骂道:“柯啸云,你想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我女儿己被点为明刀,是天子妻妾了么?”
柯啸云神色平静的望着恼怒的苏琮,微微抱拳躬身说道:“小侄只是有点话想和表妹说说而己,失礼了,这就告辞。”说完,也不再看苏琮有何反应,竟然就潇潇洒洒的越过一干人等,飘然而去。
苏琮万想不到他竟如此大胆,却又不能说什么,这个柯啸云与皇帝年纪相仿,幼时曾作为皇帝陪读一同在太学中学习过,如今又极为被看重,若是有选择,他苏可得罪柯彦也不想得罪柯啸云。
眼睁睁看着柯彦走出苏暮颜居住的园子,苏琮一肚子火没地方发,不由转向了苏暮颜:“小jian人,平日里女德都白教了你吗?马上就要进宫当后妃了,还在这里勾野男人!”
苏暮颜目光灼灼的盯着苏琮,慢斯条理的说道:“爹爹,您也知道我就要当皇妃了,那您也应该清楚,您是在骂谁吧?”
苏琮一愣,这一骂,可不是连皇上也一起骂了?他盯着自己这个一直逆来顺受的二女儿,忽然起了一丝疑心,自己决定把她送进皇宫,是不是错了?可事到如今,想要反悔也来不及了,只好恨恨的看了一眼苏暮颜,将气出在了周围的下人们身上,呼喝他们快些为苏暮颜梳妆。
苏暮颜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苏琮,她并不是故意要顶撞他,也并不在意他怎么说自己,她只是听不进苏琮用那样不堪的话去侮辱柯啸云,她从不曾对柯啸云上心,可是今夜她却知道,柯啸云是那么一个光明磊落,有情有意的男子,这样的男子,是值得她去维护的。
被中断了的工作又流水一般的动作起来,因为耽搁了好一会儿,众人的动作越发的快,为了防止再出意外,王氏留了下来,照看着这里的准备事项,苏琮也无法再睡,索性去看外面的酒席和装点做的如何。
梳头的丫头手脚麻利的完成了剩下的半个九霄髻,锦儿帮她别好了最后一支钗,苏暮颜站起身,婷婷的转了过来,那一瞬间,锦儿情不自jin的窒息了一下,她痴痴呆呆地低喃着:“小姐,虽然我一直知道您很美,可是我从来不知道,您竟然有这么美。”
一向粗衣布裙的苏暮颜在锦衣华服,珠钗美玉的装点下,雍容华贵的仿佛万花之王,她不自在的轻扯一下衣裙,笑道:“就一张小嘴儿甜,我倒是不大适应呢,这衣裳,实在太繁杂了。”
“哼”半响没有开口的王氏方才也被苏暮颜的美丽震慑住了,此时,她回过神,有点恼羞成怒的说道:“土豹子就是土豹子,没见过世面,这才是咱们官宦人家应该穿的衣服。”停一停,又说道“你今儿进了宫,也别以为自己就麻雀变凤凰了,宫里的娘娘们,哪个不是大家闺秀,你就算是做了娘娘,也照样是个奴才生的,和你姐姐她们比都没法比,你最好紧记着点你的身份,别惹了祸事,要我们给你兜着。”
苏暮颜静静的听王氏说完,丝毫也不回应,只带着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她。自王氏的父亲数年前过世,苏琮接掌了左相之位后,她的日子早就没那么好过,虽然没有休了她,但苏琮的外室却是一个接一个,她纵然嫉妒,却也不敢再如以往那般放肆。就如今夜,若是放在王丞相还在的时候,这半夜里起来看着下人收拾东西的活,又怎么轮得到她?
王氏似是读懂了苏暮颜眼中的怜悯,狼狈的转过身去,低声咕哝道:“若不是朝颜命苦,不能,又怎么轮得到你这个下jian的人。”
苏暮颜微微一笑,不去在意王氏说了些什么,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而己,让她知难而退就罢了,何需苦苦相逼。
迎亲的队伍终于到了,因为只是递补殁了的妃子,规模远没有苏朝颜出嫁时大,来迎亲的人也不过是个宫里的管事公公。按照惯例,苏暮颜是要在王氏跟前哭上一哭的,可她却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王氏也是冷着一张脸,木然的站着,苏暮颜叹了口气,终究淡淡的说了一句:“二老保重!”然后毅然决然的转身上了轿。
迎亲的队伍起程了,苏暮颜坐在轿子里百感交集,两年前,她坐在后院的房间中听着前门吹笙奏乐,苏朝颜风风光光的嫁为皇贵妃,而她却只能和锦儿孤单的悲怜着自己注定为人侍qie的命运。谁能想到,有一天,她竟然也会坐在同样的轿子里,同样成为高高在上的王妃?
苏暮颜此时的心情当然无法和两年前的苏朝颜相比,她没有见过皇上,心里面也没有那份对爱情的憧憬,她只知道,无论如何,嫁入皇宫总要好过去做人家的第四房侍qie。皇上宠不宠她,后宫里的斗争是不是激烈,这些对她而言,全不重要,就算是被打入了冷宫,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以从此云淡风清,安然度日。
忽然间想起轿外的锦儿,苏暮颜不由暗骂自己的自私,无论如何,一定要找个机会,把锦儿打发出来,到那个时候,锦儿的年龄就渐渐的大了,自己的积蓄应该会多一些,给锦儿的保证也就能更充足,无论到时候锦儿是不是能想起以前的事,又或者找到自己的家人,都不是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可以不用和自己一样,一辈子只活在别人的棋局里。
脑海中又想起今早见到的柯啸云,苏暮颜的嘴角不由弯起浅浅的笑,虽然一入皇宫,此生相见无期,柯啸云的誓言对她而言,几乎没有任何作用,可是,能得到这样一位有情有义的男子的喜欢,又何尝不是身为一个女人值得骄傲的事情?
再一转念,一个蓝色的挺拔背影瞬间跃然眼前。又是那个人,苏暮颜皱了下眉,他曾说过,总有一天,他会来找自己,她甚至曾经偷偷的想过,如果他来找自己,她就索性不顾一切的跟他走算了。虽然究竟喜不喜欢他,苏暮颜到现在也没有给出自己一个答案,可她隐隐约约的觉得,那个男子,必会与自己有着极大纠葛。想至此,苏暮颜不由又苦笑一下,她马上就要进宫了,他要到何处去找自己呢?
正想着,忽然间听到一声巨大的吱呀声响,苏暮颜一惊,下一秒顿时明白,原来,己经进了皇宫侧门崇德门了,帝国之中,唯有皇后可以走皇宫正门崇武门,其他人,依品级各有不同。听着崇德门在自己身后吱吱呀呀的关上,最后传来一声沉闷的轰然巨响,苏暮颜的心忽然也跟着这巨响一同跳动了一下。
入了这道门,前途漫漫,后顾杳然,她是要和以往所有的人和生活都说再见了么?一丝迷茫,一丝惊慌,还有一丝丝莫名的不舍,都在一瞬间同时涌上了苏暮颜的心头。从知道自己要进宫开始,苏暮颜第一次失去了自己因认命而生出的淡然,不可知的未来象一头巨兽吞噬着她的勇气。
不知从哪里看来的一句诗忽地跳入她的脑海:一入候门深似海。苏暮颜的心缓慢又不可阻挡的沉了下来,前面等着她的,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