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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天材地宝库中。
樟木箱子贴在两道不交叉的封条,一条是方帝姬写的狂草鬼画符,一条是方落潇洒温润的行楷。
箱子一排一排一行一行的直摞到顶房梁,堆满了偌大的十间库房。箱子和箱子之间用细细的铁索穿过边缘,铁索上又挂了很大的铜铃。
要取出这箱子里的东西,想不惊动外面的守卫是非常难的。
幸好现在在屋子里的这些人都不是普通人,而是鬼……和神仙。
虽然没有什么高超的道法,但隔墙取物这类的小法术他们还是会的,而只隔一个箱子则更简单了。
带来的不少弟兄站在一根根一指粗细的铁索上,却因为没有重量而不会晃动铁索,更不会弄响铜铃。一个人伸手穿过箱子,从箱子里源源不断的拿出各类方帝姬的收藏。
现在处理的是天材地宝中的石、矿类,精通这两类的弟兄坐在地上分辨着取出来的东西,如果是不太稀有的东西就原样送回去,如果是稀世罕见或根本不认识的东西,就递给翟总管和三位公子。
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天南地北,见识过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有过难以想象的经历,方帝姬的藏品里很少有他们不认识的东西。
更何况,方帝姬是一个会把小时候用过的瓷枕都贴上封条收藏起来的人。还有半箱子是她小时候玩过见过的东西,带有着深深的方帝姬的气息,却幼稚的可笑,但那是她家破之后能找到的所有东西。
以及第一次杀人留下的干耳朵,第一次抢劫抢来的价值五两银子的假玉佩,第一次偷东西偷的金戒指,第一盒胭脂的空盒子,第一次被人砍死掉下的肉。
这些东西除了从小相伴的翟娘能在努力回忆之后想起来,其他人根本不认识。这也让不少人大为好奇,还以为能看到许多闻所未闻的珍宝,原来是方帝姬个人的珍宝。
翟娘跪坐在地上,一身艳红色罗裙像石榴花一样铺在席子上,她手中轻摇羽扇,道:“你们若看见一个用红缎子包着的粗糙松木盒,里面有石膏腌肉、箭头和铁钩子之类的东西,那就直接送回去。那是重伤过主公的东西,主公用那些东西以激励自己不可懈怠。”
众人皆感叹。方老大性情非同凡响,收的东西也非同凡响。
不少人心里都想,自己也应该把伤过自己的刀剑都收藏起来,这样无论何时都不敢懈怠。但仔细想想,闪过自己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实在是太多了,收藏不起。如果把掉下的肉都留起来倒是很不错,也能攒一大盒子了。
“三公子,您看看这是什么东西。弟兄们都不认识。”
金五娘拿着个像是被老鼠啃了几顿又放了三年的馒头似的黑球,试着在地上敲了敲,没碎,又用力一拳,还是没碎。他揉着被凹凸不平的表面隔痛的手:“这东西是什么?黑不溜球,像个烂了的土豆似的。”
“不认识。”翟娘探头看了一眼:“好像也是主公抢来的,当时看着太丑想砸碎了扔掉,弄不坏,她就来了兴趣,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叫铁匠折腾了几个月,只知道是铁,磁石能沾上,但弄不坏烧不融钻不动。”
金五娘立刻就不嫌这东西难看了,往怀里一揣,笑嘻嘻的说:“那就别还回去了,给我留着融到斧子里去。自打成仙之后我那斧头老是卷刃,每次都得自己修理,老麻烦了。”
翟娘揉着额角,仔仔细细的想这东西是从哪儿抢来的。心说,为皇帝效力之后,主公一天三顿逼着我把账本烧了,要不然她收的这些破烂都有详细记录,什么时候在哪儿跟谁抢的,杀了几个人,都写得清清楚楚。虽然说那东西落到别人手里会很有一番麻烦,但烧了也真有点可惜,更何况不少人都知道她是土匪出身。
王乾扑过来和金五娘抢这东西,一个使劲抓另一个就是不给,眼看着就要打起来。
翟娘暴呵一声:“混账!住手!成何体统!”
两人一愣,不由得松了抓着对方的手,呆愣愣的看着突然语气粗暴的翟娘。
翟娘沉下脸来,道:“这东西是什么尚且不清楚,从何处来亦不清楚,主公命我们把要紧的东西送还回去,不是要我们坐地分赃。把东西都给我放下,你们俩仔细感受一下原主人的气息。”
金五娘只好乖乖的把东西放下,和王乾面对面的趴在地上,对着凹凸不平的圆球静静感受。
过了半响,睁开眼睛:“没有。”“没有任何人的气息。”
翟娘皱眉道:“不可能,我记得这东西是方帝姬和响马火并的时候顺手抢走的,唔……”
她捏着扇子使劲扇了扇,多亏现在是仙人,过去的事全都记得清楚,缓缓道:“那时候主公带领的老弟兄刚打了一场硬仗,死伤过半。人困马乏之下只好占时投靠别人,但那位响马中的魁首的对她不怀好意,主公周旋数日,那斯的手段越发下作,弟兄们休整数日后实在忍不下去,就与他们火并了。他们人多势众,主公带领我们且战且退……”
众人都放下手中的东西,静静的听着那些只有少数人知道的事。更多经历了那时候的人,如果不是战死,就是因为残疾而退隐,或是在边关身居高位。
“直到水路,遇上甘大当家的才好。”
翟娘一拍巴掌,道:“我想起来了,响马占据鸡头山,山里头出产这种矿石。看起来和别的石头一样,但非得砸了才知道砸不碎的是这玩意,因为没用所以没人要,但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响马房里都放一个这个,说是能破邪祟怨鬼。总共有响马二百余人,我们杀进去之后就拿走他们房里的这个来算杀了几个人。大概还有二三十块吧,你们找找了就拿下来,都带回去研究。不用送还。”
金五娘跳起来,一声告假,一溜烟的跑出去。
不用想也知道,他要回帝姬祠里点齐人马,直奔鸡头山去收集这种东西,至于找到多少怎么分,当然是按老规矩,那一队出力拿到的就那一队占大头。
翟娘也不拦他,反正是无主之物,不用还回去,找到更多倒也好。
王乾凑近一点,贼兮兮的小声道:“翟总管,我娘打扮成土匪的样子您不是没见过,那响马是不是眼睛不好?”
翟娘一巴掌抽在他额头上,只听得一声脆响,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蠢货,休整的时候沐浴更衣,主公那时候年方十八,这年纪的女孩子没有不好看的。她一脸的嚣张跋扈天不怕地不怕,说话爽脆做事利落,一点繁文缛节都不讲究,按着刀满脸放光昂首挺胸的样子不知道有多好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时候也可俊了。”
王乾眯着眼睛,嘿嘿一笑,心说果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陈良放下手里的正在端详的血红玉杯,凑过来戳了戳他的后腰:“别这么眉飞色舞的,看着不像正经人。”
王乾笑嘻嘻的勾上他肩膀,感慨道:“这无穷无尽的幽幽岁月,要是太正经了,多无聊啊。”
陈良狠狠一指头戳在他的软肋上,王乾似乎早已察觉的似的在他肩上按了一下,身子一荡挪出两米。陈良道:“要是没事干了,来和我比一比。”
翟娘坐在地上摇着羽扇:“你们两个……”她安奈了半天,还是跳起来指挥:“把挑选出来的东西都放这儿,我们回来在看。”纤纤素手一指陈良王乾:“你们俩,来和我斗上一斗。”
提起比斗,不说王乾立刻变得杀气腾腾,就连陈良也露出一丝血淋淋的龇笑。
翟娘站在院子里摆了个起手式,一抬头却看见二人如此表情,心里一动,立刻一摆手:“你们最近没闲着吧?”按说这俩没怎么上过战场的小公子,不该有这种杀人如麻的微笑啊。
王乾呵呵一笑:“自然收获颇多。”
翟娘道:“说来听听。”
陈良道:“我们召集的人数总共有七八千人,到最后只有三千人回到这里。”
翟娘脸色一变,肃然道:“发生什么了?”
陈良压低声音,脸色黑漆漆的:“方落之所以会杀义母,背后有人捣鬼。”
翟娘失声道:“是谁?”
陈良不语。王乾笑道:“太多了,大多是诅咒,还没查到有用的。快了。”
“什么诅咒?”翟娘急迫的追问:“是让方落杀主公的诅咒么?”
王乾沉默良久:“你现在先别告诉我娘。等我查个水落石出,再向她老人家禀报。”
“好。”
“诅咒一般有三种,一是诅咒丞相府满门死绝,二是方帝姬断子绝孙,三是方帝姬死于非命。”
陈良突然开口补了一句:“但似乎有一种说法,仿佛方落杀我娘这件事,并不是那么简单。”
翟娘陷入了深深的震惊中,她用全部的精神强令自己沉稳下来:“怎么不简单?”
陈良皱着眉头,黑漆漆的眼睛中满是愤怒,一张白皙俊美俏公子的脸上仇恨的近乎狰狞。道:“似乎这件事不是他想做,而是有大能力的练气士控制他做的。但只是一个道人临死前喊出来的,并不能当真。”
翟娘脸色一片惨白,随即是控制不住的愤怒,忽然又有些惊惶。
王乾安慰道:“翟姨,你放心,我娘虽然大度,但有些仇她做不到相逢一笑泯恩仇。正室的位置,定给您的就是您的,我娘一诺千金的性格您是最了解的。”
翟娘脸红了,道:“我,我只是想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王乾肃然,一阵久经沙场的萧杀之气油然而生:“我们选择的是最近的人。京城城隍和土地。”
翟娘狐疑道:“城隍和土地?他们能有什么本事?”
王乾淡淡道:“他们虽然没有用,却见多识广,能指出来哪些道人那些妖孽来过相府,这样我们才能顺藤摸瓜的查找下去。城隍还好,是个生前积德行善德行无错的富户。”
“土地是刘丞相的一名学生,赫赫有名的清官忠臣,奋力反击不肯屈从,一开始搜罗的都是些这次刚死的弟兄们,修行的时候不足人手也不够,但土地有百余人的兵马还有附近几个老道相助,我们当时是五百余人,一时间死伤过半。”他的语气虽然平静,眼中却已经噙满泪珠。
翟娘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些人也算得上百战精英,怎么会!”
王乾不再说话,慢慢的平复心情。
陈良道:“我们低估了鬼和鬼之间的区别。新成为鬼的人和刚出生的婴儿区别差不多,只有那些修炼多年的鬼,才能和土地手里那些修炼数十年的人像拼。能取得这样的成果,也是因为弟兄们有合击战阵,我们三个尽全力拼杀。但翟姨你放心,鬼死了并不是死,而是成为无意识的幽魂,我问了,他们必须转世投胎不能再当鬼了。”
翟娘这才松了口气,道:“然后你们经历了不少苦战吧?”
陈良和王乾漠然的点点头。
翟娘沉默许久,默默的伤感,最终淡淡的说:“主公在作战的时候从不顾及死了的人,她只管活的,眼里只有活的。主公说只有活下去,才能照顾阵亡弟兄的家人,才对得起跟着自己拼杀的弟兄。”
方依土在擦刀。深情并且细致的看着刀,刀放在地上,她爬在刀上,一寸一寸的用头发去擦。闭着眼睛,用粗大的手指摸过每一厘的距离和厚度,嘴角含着一丝愉悦的轻笑,在心里勾勒出这把刀的尺寸和中心。
她擦刀只用自己的头发,多年来的经验让她固执的相信头发上的油脂对保养刀有非常好的作用,尤其是那几个月没法洗头的时候,擦完刀之后非常亮。而且用头发去擦刀,会让自己更了解刀的每一个细节。
小小的一绺头发在指头上绕两圈,用缠着头发的指腹去擦边刀上的每一个细节,包括刀刃。
如果没有割破手指,就说明对这把刀彻彻底底的理解了,包括刀刃的的角度和磨损。
方依土已经是仙人了,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冲锋陷阵,也再也不会有被选入敢死队的命运。但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习惯,更是因为在自己陷入危险时在关键时刻拯救自己的只有可能是它,在陷入绝望的时候给自己一丝希望去坚持的也是那把冰冷残忍的刀。杀人的刀,救自己的刀。
永远熟悉手中的武器,或者,自己某一次出门后永远都不会回来。
她不喜欢后者。
在一无所有的时候能坚持活下去,在拥有了这么多弟兄,被可以并肩作战的人寄托了希望,她当然要活下去。
刀奴就抱着膝盖坐在一旁的角落里,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方依土。
而方依土呢,她最喜欢装的穷和尚、臭道士、穷酸书生、年轻又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丑女,绝不怕被人看。
刀奴轻声道:“主公,您在做什么?”
方依土跪趴在地上,散着头发,露出璀璨的小白牙:“擦刀。”
刀奴扭曲的微微笑了笑:“主公,卯金刀是天界数一数二的利器,任何东西都沾不上,不用擦。”
方依土吹掉被割下来的一丁点头发,温和的说:“我知道,你和我说过了。”
刀奴越发迷茫:“那您为什么还要擦刀?”
方依土抬起头来,眼神中也有些迷惑:“刀是我的命,不了解一下怎么行?”
季友敲了敲门,随即推门而入。还没说话就愣在当场。
方依土像个青蛙似的叉开腿跪趴在地上,披头散发,眼神暧昧。刀奴蜷缩着腿,双手抱着膝盖,下巴埋在膝盖下面,小心翼翼的坐在墙角看着方依土。
这太令人怀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