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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厢房门外,方依土远道奔赴,一身青衣上却毫无灰尘,在庭院中负手而立,望着厢房屋门的神色有些复杂。她身量高大,翟娘穿着一身红衣站在她身边,身量稍矮了些,如同娇花依偎在绿叶怀里。
方依土难得的踟蹰不前,面露犹豫和挣扎,扭头问翟娘,有些气息不稳:“烟儿,她来的时候怎么样?”她顺手掐了院中一朵木槿花,拿手撕着玩,心里忍不住有些忐忑。
如果她对我为她复仇的方法表示不满怎么办?
如果她问我方落为什么杀我怎么办?
如果提起她讨厌方落而我不听话怎么办?
如果她要留下来管束我怎么办?
如果她要成仙怎么办?
如果她不愿意成仙要去轮回怎么办?
方依土忍不住闭了闭眼,那些年记忆中的娘,是个爽朗而不拘小节的人,会在自己偷酒喝的时候拎着一坛子灌进去,在自己想啃羊腿的时候绝不阻拦让自己尝尝吃撑的痛苦,把自己架在脖子上漫山遍野的疯跑,手把手的教自己怎么编草鞋怎么配蒙汗药,暗中保护进城洗劫大户的儿女,会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把脖子撞在钢刀上。
方依土抬眼望天,一双黑黝黝的眸子中不知何时含满了泪水,心中分外渴望见到娘,就连临死前的渴望都是这个。可是现在和娘只有一门之隔,却伸不开手,张不开嘴,迈不开腿。
心中又酸又涩又甜,忽然懂了百般滋味在心头的道理。
翟娘痴痴的望着她沉思的面容,过了片刻,才缓过神来,低头暗笑自己竟然也有这样着迷的时候,看了多少年了。又柔声道:“老夫人虽然记得前世的事,却不愿意占您的便宜,宁愿以这一世来算。老夫人说上一世是您的母亲,这一世是您的下属,折中一下就当平辈相交。妾身不知道主公打算如何,还称她一声老夫人。”
“让我想想。”方依土忍不住挠挠头,在院中来回走了两趟,心不在焉的差点被衣裳下摆绊了一跤。
她心里只想着方落和娘。娘当年明确表示了,哪怕小依土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许嫁给方落。
婚前数年,和方落是一双知己弟兄,联手抢劫联手杀人联手伺机报仇,刀枪丛林中滚出来的情愫。婚后二十多年,和方落是深情伉俪,生死相托的信任和默契,为了海晏河清而携手努力,互相体贴照顾,没生过气动过手。
所以方依土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娘会再三重复说方落并非良人,一直都认为娘说错了,她不是第一次错。可没想到,在盛世欢歌刚开始不久,方落就展现了‘并非良人’的一面。娘怎么提前知道这件事的?
翟娘心知她此刻近乡情怯,也不催促,带着柔和甜美的微笑看着她走来走去,心说:主公好活泼,真可爱。
方依土一甩衣袖,心浮气躁的说:“某先去沐浴更衣,叫人准备酒宴,叫上孩儿们,不不不,你和我就够了,算了,准备红焖鸭子、炖猪脚、羊肉萝卜和香菇小鸡,再来一坛竹叶青。我和她喝一杯。”
方依土颇有些不爽的看了看,心说烟儿啊,你若不是我夫人只是个管家,现在绝对把你拉来垫背。可现在不同,你是我夫人,娘又是个性情急躁冲动的人,万一有什么伤人的话可不能让你听见,骂我的话也不能让你听见。
被方依土盯了半天的门自己拉开了,一个一脸络腮胡子的大汉站在门口,笑道:“你咋一点没变?”不带一头雾水的方依土说什么,瞧了眼掩口而笑的翟烟儿,这大汉道:“俺上一辈子的孩儿啊,你愣着干啥?哈哈哈哈,没想到俺变成这样了吧?上一辈子就想当个男人,总算如愿了,挺好的,可方便了。别愣着咧,来陪俺喝酒。”
方依土虽然也是条顶天立地的女将军,对着这么个身高肩阔气粗的方脸汉子,也叫不出来个娘字。然后才反应过来,瞪了眼翟烟儿。自己这位好夫人,从自己进宅到现在怎么说也有半个时辰了,居然不说这件最重要的事。
翟烟儿低眉顺眼的福了福身,乖顺的说:“妾身去预备酒菜,妾身告退。”
翟烟儿心说:止归别以为我淘气,我知道你有些不敢去见老夫人,见了之后也会因为心乱而不好说话,这是人之常情。我不告诉你老夫人变了摸样,你一见之下吓了一大跳,又不是老夫人的摸样,你就不会紧张了。嘻嘻。
方依土隐隐觉得自己老娘转世之后这张男人脸略有些眼熟,皱着眉头盯着他不语。悬了半天的心倒真是一下子就放下了,却因为看不到母亲的面容而有些怒恼,皱起眉头来,面容严峻的散发着大将和帝姬娘娘的威严。每次面对这种嘻嘻哈哈江湖草莽,她都下意识的提起一些威严来,免得压不住场子。
那大汉指着他自己的脸笑道:“帝姬娘娘是不是觉得俺有些眼熟?那年方将军从刑部抽调侩子手的时候选中俺和另外几个人,另外几个人都会刑部了,俺因为一心敬佩您,死缠烂打的求了些人,留在方将军麾下办差了。”
方依土听他这样恭敬,皱起眉,恼怒的说道:“你知不知道你上辈子是方某母亲?”
那大汉面带迷惑的点点头:“俺知道啊,你为俺报仇把那些贪官污吏明正典刑的时候,行刑的就是俺。那时候俺不知道上辈子的事,就是佩服你,后来就跟了你了。不打仗之后俺又回刑部当侩子手,你被方落杀了,皇上钦点的俺这个跟过你的人,将方落明正典刑。”
他无奈的笑了笑,抓抓大胡子:“真是因缘际会,巧的很。额,虽然杀他这事不是俺定的,但俺确实亲手把他杀了,俺上辈子也确实是你娘,但那是上辈子了,俺现在有妻有子就别提了。帝姬娘娘别耿耿于怀了,别老提”
“这种事某不说,别人会说。某说了,别人反倒不会说。”
“您真能泰然处之?”
“能让旁人以为……方某一笑置之。”方依土面带嫌恶的扯扯嘴角,说出这句话之后又忽然有些懊恼。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对面的这个人身上的气息虽然熟悉,却不是自己的娘了。就算还是娘,自己现在也不是小孩了。
“哈哈哈哈,您是仙人不是圣人,就别装成一副圣人样儿了。苦不苦!”大汉的笑声中带着善意的嘲笑。
方依土面无表情的揉揉头,满脸疑惑的问道:“当年你为什么说方落并非良人?”方落又俊俏又随和,学文习武都是一把好手,又是个恩怨分明的讲道理的人,小时候和自己也没少闹脾气吵架打架,没故意讨好过自己。
那大汉挠挠头,干笑两声:“说了你可不许打俺,你是仙人,俺现在打不过你。”
方依土一皱眉:“在凡间你也打不过某。”
大汉抓了抓大胡子,脚下不丁不八的站好,晃了晃膝盖随时准备逃跑,谄媚的笑了笑:“虽然您从小就很有英雄气概,可方落俊的像个银娃娃似的,俺也见过章华的小摸样,挺俊的,可还是不如方落那样气度天成,从小往哪儿一站就是个风流人物。”他挤眉弄眼了半天,怯怯的说道:“这个吧,不般配。”
方依土想了想,险些气炸:“你说我丑!”我还以为我娘是怎样的未卜先知,是怎样的的大智如愚,竟然是……竟然是嫌我丑!
二十年前不记得了,但二十年内从没有人敢说我丑!敢说的把脸抽肿!
虽然把我当男人算不好看,当女人算算是丑的,可关你屁事!这句话对着他说不出来。
大汉往墙边上蹭了两步,赔笑道:“没方落那么美,天底下没几个人有方落那么美。俺不是说你长得不好。”
翟娘这时候一手拎着食盒另一手拎着酒坛,轻笑着走了进来,爽朗的说:“看来二位相谈甚欢就连进屋都不肯,不知妾身来的时候是否合适,酒菜已齐备了,请入席吧。”她麻利的从食盒中拿出方依土点的四样菜肴摆在院中石桌上,又从第三层食盒里拿出四小碟凉菜放在热菜旁边,两个海碗也摆在桌子上,一滴不洒的倒满了美酒。
方依土一点也不想当着翟娘的面儿探讨自己的美丑,闷闷的帮她摆筷子和筷托。
方依土和大汉闷葫芦似的对面而坐,翟娘笑吟吟的侍立一旁。
大汉端起酒碗来,道:“俺敬你一碗。”
他虽然知道自己前世是方帝姬的母亲,可还是这一辈子的痕迹更重,这一辈子他从记事起听的是二位方魁首的恶名,稍长大一点听的则是二位方将军的从龙之功,在后来则是处理民生轻车熟路又貌如谪仙的方相和戍边近十年、豪迈霸气的帝姬娘娘。虽然心中莫名的觉得亲近,却更多是深入骨髓的敬畏崇拜。
他这一代年轻人的偶像一般只有两个,文则是文武双全温和宽厚的方相和铁面无私的方御史,武则是出生草莽号令千军万马、保住举国平安的帝姬娘娘。
虽然方落方依土一路走来几乎形影不离,但方落再怎么严刑峻法只要把那张脸一摆,再微微一笑,柔和的解释一下律令,立刻就变成施行仁政了。方依土再怎么和蔼可亲嬉笑逗弄,也是个令人敬畏的国之重臣、赫赫声威的世间英豪。
方依土端起碗来,一饮而尽。亮了亮碗底,郁闷的不想说话。嫌我丑……嫌我丑……嫌我丑……从小就嫌我丑……你就不能委婉点,说方落长的太风流吗?
翟娘又倒满酒,大汉在端起碗,道:“俺真么想到,竟然还能和帝姬娘娘一起喝酒。俺太开心了。”
方依土扯了扯嘴角,端起碗一饮而尽:“没什么。方某也就是个普通人。”
翟娘再倒酒,她料到方依土和这大汉聊不好,故而选了数种烈酒混在一起,又加了些天上御酒,想让方依土痛痛快快醉一场。
说实话,翟娘见到这大汉之后,抓着陈良问了半天,才将信将疑的信了,然后又盘问了许多旧事,才确定是。
那大汉摇摇头道:“俺做梦都想在帝姬娘娘麾下效力。俺,俺知道自己是您的母亲,实在是忐忑难安。喝完这顿酒,俺还是去转世投胎。”
他诚恳的望着方依土:“俺如果没有前世,还可以在您麾下当差,那多好。可俺偏偏有了前世,而且前世虽然生养了您,却啥好东西都没教给您,还让您出身不正,背了包袱。俺想留下来,可俺也知道,俺留在这儿,您对俺恭敬了,俺心里不安。您对俺要是不恭敬,那样人言可畏。”
方依土端起酒杯,愣了半天,道:“方某敬你一碗。说来难听,多谢你。”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早就说了,方依土他娘转世投胎做了刑部侩子手。
侩子手总得络腮胡子,一膀子横肉,虎背熊腰的才好嘛,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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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台显示的很好啊,不知道为什么在书页会显示乱码,大概是123言情又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