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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曲拂柳回到宫中,下了马车,她回头朝孙泽一笑
“可以帮我把这个送去给水王吗?听说她爱吃荔枝。”她把提篮递给孙泽,一颗颗饱满红艳的荔枝,都是百姓对她的心意。“说是幻王送的,别提到我哦!”“是。”孙泽接过,随即离开。
直到看不到他的身影,曲拂柳才转身朝宫院走去。一路上,她沿长廊缓步走着,手拂过栏杆外的花叶,来到连接宫院与宫院间的一个小天井。
这里离寝宫远,兼之古老的榕树遮蔽了天日,显得阴森,除了清晨一次的打扫外,宫仆和侍卫都鲜少来到这里。
但榕树长得越旺盛,越是让她感到亲近。曲拂柳走到天井中央,仰首上望浓密的树荫,秀丽的脸庞没有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一抹黑影自榕树后走出。“地王。”
仿佛早知会有人出现,曲拂柳只是平静地敛回视线,开口轻道:“找我什么事?”
蒙着面巾的人,正是徐中原。他没回答,朝她伸出手,掌中放着一个白色纸包。
看着那个纸包,曲拂柳没有动,良久,她才拿起。“这是什么?”
“有了它,任法力再高强也得在片刻之间丧命。”徐中原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拂柳神色一黯。今晨看到他约她相会的记号,她就知道,这一天,已经到了。
“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幻王不是那么独裁的人,如果有任何谏言,他会听的,没必要拖百姓下水。”她做着最后的努力。
闻言,徐中原的眼神冷得吓人。“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说这些?”他倏地扯下布巾,用那张被火烧毁的脸逼近她哑声道:“您可以罢手,但请您记住,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将陷于水深火热中万劫不复!”
饶是已有准备,但那面目全非的惨状仍让她不由自主地别开了脸。曲拂柳深吸口气,直到有足够的镇定才开口说道:“什么时候下手,您说吧!”
“就是今晚。只待幻王一驾崩,定可让您轻易夺下王位。”见她答应,徐中原才又笑逐颜开。“所有的人力都部署好了,您不用担心,您只需将葯掺在水酒里,诱他服下,如此好死算是抬举他了。等子时一到,我会在涅盘城外烧起狼烟,通知各地的伏兵起义,里应外合,趁夜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手中捏紧葯包,曲拂柳因他描述的场面瑟缩了下,她闭眼,感觉四周花草树木的力量环绕着她,心平稳了下来。怕什么呢?那一刻不会来临的。都做好决定了,她早已决定好要怎么做了不是吗?
水眸再张开时,里头盈满坚定的神色。“我会在子时之前下手的,您放心。”
“请记住,地王未竟的遗愿全靠您了!”徐中原加重语气,不容她有丝毫犹豫。
“我晓得的。”她将葯包收进衣袖,点头应允。
她的表现让他很满意,徐中原抱拳一揖,隐入了黑暗之中。
他一离去,曲拂柳强撑的力气就像被瞬间抽走了般,身子一软,往后靠着榕树,闭起了眼。
就是今晚了,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太快了,她多希望这一天永远都不要来
不要不舍,你这段日子已经和他度过那么快乐的时光,这就够了。有股声音,在心里回响,脑海中浮现和他相处的片段,她扬起了微笑,脸上满是恬静。
她挺直背脊,转身走出天井。
小小的天井又回复到原来幽暗的气息,没有人发现,在遮蔽天幕的连绵枝叶上方,有两抹身影一直停在那儿。
南宫旭表情冷凛,视线投悬远方,平静的面容让人读不出思绪。
一旁的风豫乐担心地觑了他一眼,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最近为了拂柳的事,他秘密暂居宫中,监视徐中原的一举一动。而就在昨天,他发现徐中原乔装出了宫,在市集与人买卖。他跟踪卖方,直到出了城,才假装路人藉机上前探询。
那人是游走江湖的术士,拥有全天下最稀奇古怪的毒物和葯品,他骄傲地说有人付出天价要他找来罕见的毒葯,让他赚了一大笔钱。
这个发现让风豫乐心惊,今天傍晚见徐中原鬼祟离房,他马上跟上,见他在这里像在等着某人,他不敢大意,随即找来南宫旭,没想到,却看到这一幕。
“那是什么葯?”须臾,南宫旭缓缓开口。
看了他一眼,风豫乐只能回答:“弑仙散,无色无味。”顾名思义,猛烈的毒性就连大罗神仙也无法抵抗。
“以为真能弑得了仙吗?”南宫旭低低地笑了,微眯的俊眸里却一点笑意也无。“我没跟你说过吧?幻王世代传承的不只是血脉,还有一本密传法典,就连亲近如四方界王,也从未知晓。”
只有历代幻王才知道法典的存在,他们担心有一天,人们会想自立为王,用毒或布阵等方式进行暗杀,于是他们不断找出自己的弱点,再找出解救的方式,用尽心力立于不败之地。
“你是说”
“弑仙散的解葯早已记录在法典里。”他厌恶那本法典的存在意义,那像是在提醒他所传承的血液中存在着猜疑,所以他只翻过一次即再度密封,但里面记载的内容已过目不忘。
他的安全无虞,让风豫乐吁了口气。“那太好了”
“是啊,太好了。”南宫旭勾扬的唇畔满是冷峭。“要不是亲眼所见,我可能就不会事先服下解葯,任法典再有用也会就此断送在我的手中。”
风豫乐哑然,半晌才开口:“拂柳不一定会下手的。”
“是吗?”南宫旭讥诮一笑。“等今晚子时,答案就会揭晓。”
在皎洁月光的环绕下,平静的湖塘闪动着银光,有种世外仙境之美。
南宫旭一踏进这里,心就被所见景象震慑了,他看见那颗桃树,上头开满了红艳的花,在为数众多的树木中显得那么醒目。然而最夺人心魄的,不是那团锦簇,而是坐在树下大石的身影,如同当年,为他绽满了满树的缤纷。
他隐下内心的波动,面无表情地朝她走近。
“找我来什么事?”一回到寝宫,就发现桌上放着张字条,约他来这。
曲拂柳回头,看见是他,扬起甜美的笑。“我想再和你看看这片景色。”
“你记起那时的事了?”
“我想起有人为我落下缤纷的花雨。”她仰首上望,视线因回忆变得迷离。
“其他的呢?”忆起她今天答应徐中原的事,他的心一抽。
“我想从那时候,我应该就喜欢上你了。”没回答他的问题,她噙着浅浅的微笑,平静地说着,像在诉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才六岁呢,不懂什么叫爱,只记得有个很好很好的大哥哥,让我只想和他一直待在这里。”
她突来的表白,让他的心狂跳了起来。她说的是真的吗?抑或是为了让他松懈心防所编的谎言?信与不信在心头拉扯,几将他的心撕裂。
“我好高兴,这么多年之后,再回来,还能遇到你,甚至和你成亲。躺在你的怀里,都让我觉得好幸福。你呢?”她看向他,那读不出喜怒的表情,僵凝了她的期待,她随即扬笑,将眼底的失落全数抹去。“对不起,我忘了,你是因为社稷百姓才娶我的。”
南宫旭几乎要羁不住想将她紧拥入怀的冲动。这是演戏吗?谁能告诉他,哪一个才是他该相信的她?
“我搞僵气氛了?”她嫣然一笑,从一旁拿起一个托盘,上头置着酒瓶和两个酒杯。“美景要配上美酒,记得吗?汾州的美酒,你教过我的。”
看着她拿起酒瓶,在杯里逐一斟上了酒,南宫旭只觉他的心被冻结了。
即使亲眼见到她和徐中原密会,他仍一直说服自己,她只是在虚与委蛇,她不会下手,但当看到这些,他已无法再自欺欺人,她选择了这个对他深具涵义的地点,要他的感情和信任一起做为陪葬!
“陪我喝下它好吗?”她端起酒杯,将其中—杯递到他眼前。
南宫旭望进她的眼里,那灵动的水眸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挣扎和犹豫。他刚刚竟还被她动摇?那都只是她为了引开他注意力的手段,全是假的!
他接过酒杯,觉得心冷心死。他倏地一饮而尽,将酒杯握进掌中。
“我只希望那时不曾遇见你。”他冷声道,手张开,酒杯碎成了粉末随风飘散,他转身离去,连同对她的爱全数遗留在这片令他心伤的景色之中。
看着他的背影,曲拂柳眼泪已快要落下。这样不是很好吗?他对她没有感情,就算她走了,他也不会难过的
闭起眼,和他的点点滴滴在眼前流过。够了,她已别无所求唇畔绽开一抹凄美的笑,她仰首,将酒全数喝下。
南宫旭直走到看不见湖塘的地方,才停下脚步。他冷凛着脸,满腔的愤怒和伤痛无处发泄。
豫乐已跟着徐中原出宫,会在子时将他逮捕,而他原想站在她的面前,用安然无恙粉碎她的等待,然后唤来侍卫将她打入天牢,但他做不到!
面对她的容颜,他只想攫住她的肩头,厉声质问她为何要这么对他!握紧的拳狠狠击上一旁的廊柱,但掌指传来的疼痛却远远及不上心头所受到的重创。
俊眸闭起,他强迫自己放空心思,放缓呼息,准备迎接疼痛的来临。虽已事先眼下解葯,但他知道弑仙散的毒性太强,仍会有不适的症状出现。
良久,却都没有任何感觉。南宫旭拧眉,突然浑身一震,四周的空气仿佛被人瞬间抽离
心地善良的她被逼到极限会做出什么决定?伤害别人?还是选择他们从没有想过的方式?
南宫旭神色倏变,朝湖塘的方向飞速掠去。不千万不要!他宁可她背弃他,也不要她走上这条路!
才一接近湖塘,那景象,顿住了他,他永生永世都忘不了这个景象
满地的落英像血海将她包围,她就躺在那儿,像沉睡了般地躺在那儿,她惨白的面容和四周的红艳相衬,是那么不真实。
“拂柳”他冲到她身边她扶起,她冰冷的肌肤,让他无法抑制地猛烈颤抖。
她只是睡着了,她的手脚一直都是这么冰冷的南宫旭抽起她发上的簪子,用力在腕上划下,鲜红的血急涌而出,他将伤口凑近她的唇旁。
无意识的她双唇紧闭,血染红了衣襟。他捏住她的双颊,逼她开口,将漫然而下的血强硬灌入她的口中。
“我不会让你走的!”他怒吼,像在对天宣示他的坚定。
手腕的伤没有离开她的唇,他随即单手将她抱起,朝外疾掠而去。
当风豫乐赶回宫中,他们两人身上沭目惊心的斑斑血迹吓得他当场愣住。
“发生什么事?”当他经过一番苦战拿下徐中原时,突然刮起强风,任他怎么压都停不住,他马上知道事情不对,将徐中原丢入天牢后,随即赶来,没想到却看到这副景象。
坐在榻边的南宫旭没有言语,他看着她惨白的容颜,一脸沉痛。
他先用他血中的葯性为她缓毒,回到寝宫马上找出解葯让她服下,虽然她的命已抢了回来,但毒性太猛,他极怕她会承受不住。
“到底怎么回事?”他的沉默,让风豫乐急得跳脚。那些血是拂柳造成的吗?但他能力高出拂柳太多,她怎么可能会伤得了他?
“拂柳自己喝下那杯毒酒。”想到她独自承受了一切,他就恨得只想杀了自己。
风豫乐震惊得无法言语,良久,才咬牙怒道:“该死的徐中原,竟将拂柳逼到这种地步!”
内心的痛苦让南宫旭紧抿着唇。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她从没在他面前说过谎。而他,做了什么?当她被徐中原逼迫时,他做了什么?以为她心有所属?以为她隐有心计?为何他从来不曾发现,她的回避源于她的挣扎?
别难过,我爹不会怪你的。刚找回她时,她就已经说了,不是吗?这样的她怎么可能会为了天下、为了报仇而去杀他?
她一直都是那么真实,他却只是用猜疑来回应。他不准别人质疑她,结果他却是最不信任她的人!
“不,把她逼到这地步的人是我。”南宫旭哑声道。
“我也是,虽然一直说把她当妹妹看,却没真正信任过她。”风豫乐难过低道。
南宫旭想给他一个慰抚的笑,但沉重的心情让他勾不起嘴角。“徐中原呢?”他引开了话题。
“关在天牢里,我没让狱卒知道他的身分。”原本下一步就是要去平息那些被他煽动的民心,却被这突发状况唤了回来。
“外面的事,先交给你了。”他现在离不开她,也没有心思去处理那些。无谓的自我拘束已让他错失太多,他现在只想放纵自己,去守护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事物。
“我会处理的。”风豫乐允诺道。“你先把衣服换下吧,不然我怕被人看到,不用徐中原作乱,整个涅盘城马上就人心惶惶了。”
“我会的。”南宫旭勉强扬笑,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就再也移不开。将她冰冷的手敛入掌中,他只希望能将他的体温全数过渡给她。
见他如此,风豫乐叹了口气,悄悄退出房外。
目光紧锁着她,南宫旭轻喃:“别让我再次失去你”你呢?她的话语,回荡耳际。
上苍,他别无所求,只希望能让他再次看到她动人的笑靥,让他有机会去弥补那些违心之论所造成的伤害
昏沉中,曲拂柳只觉自己走在无边之境。
四周一片迷蒙,她看不到方向,只能茫然地往前走,渐渐地,景色变得清晰,她看到前方绿草如茵,她心一喜,快步走去,闭眼仰身一躺,把自己投入小草们的欢迎。
但为什么她还是觉得好累?她叹了口气,撑坐起身,感觉以往总是能让她获得活力的方法失效了。
“拂柳。”熟悉的慈祥嗓音传来。
曲拂柳回头,马上激动地红了眼眶她看到爹和娘在前方笑脸盈盈地看着她。
“爹、娘”她急忙爬起,冲进地王的怀里。“我好想你们”一开口,这些年来的想念化为泪水,让她泣不成声。
“傻孩子。”威严的面容带着温柔的笑,大掌轻抚她的后脑。“你是我女儿,应该最了解我的,不是吗?怎么反而会被别人给困扰了呢?”
曲拂柳困惑抬头,看看他,又看看娘。“我不懂”
“中原的心扭曲了,他看在眼里的事物也跟着扭曲了。”地王微笑。“我不愿做的事,有人逼得了我吗?若不是幻王值得托付,我也不会那么轻易抛下。”
“抛得太早了。”地王夫人嗔怪地睨了他一眼。“也不留点时间跟拂柳说,害她白受了这些折腾。”
“就觉得心愿已了了嘛”地王搔搔头。“而且虽然是为了百姓,弑君还是算违逆天意啊,我们也只能以死谢罪真是的,我明明有留讯息给南宫旭,他怎么不更理直气壮点啊?!”气他折腾女儿,他连敬称都省了。
听到他的名字,曲拂柳一阵怅然。这是她选的路,只要他安然无恙,即使和他天人永隔,她也无悔
将难过压下,她勉强自己扬起笑,轻轻摇了摇头。“那不重要,我现在只想留在你们身边。”
“这不是你的归途。”地王闻言一笑,将一项物事放在她手上。“是你娘念着想见你,才让你在这儿多停留了一会儿,正好可让他多着急一下。”
掌中传来一阵冰凉,曲拂柳低头,看到一片叶形的翠玉置于掌中,莹绿透亮,散发出一阵光芒,缓缓地隐入她的掌心,那片翠玉消失无踪。
“爹,这是”她不解抬头,却见原本近在眼前的爹娘,转眼间离得好远。“爹!娘!”她急喊。
“回去吧,你会懂的。”地王夫人温柔笑道。
地王笑着扬手。“好好地睡吧,等一觉醒来,你就知道了。”
曲拂柳还要再问,突然间,足下的草地化为虚浮,没有任何凭依的她只能毫无反抗能力地往下坠,最后一眼,是爹娘慈祥的面容,深深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