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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先生,来吃茶啊。”
“嗳。”馆子角落里一名年近六十的老书生尴尬地勉强朝那人笑笑。
“今年进京考得如何,有没有信心榜上挂名?”
老书生不自在地忙啜茶以逃避问题。他打从少年时连连进京赶考,从黑发考到白头,仍功名无望,仅是个落魄文人、穷酸秀才。
“近来日子无聊至极,没啥子新鲜事,也只能跑茶馆来耗了。”那人机伶地转开了令人不悦的话题,落坐翻转了个倒覆的茶杯,自斟自道:“蒲先生最近有没有鬼怪故事可以说来听听?你说故事的本领可是一等一的。”
这种恭维,他敬谢不敏。一个清高文人被视做茶馆说书的,简直是斯文扫地。
“我听说,最近在鼓楼东街附近有个挺精采的杂耍,很多人一看再看,明知是唬人的,却抓不出破绽,照样看得津津有味。蒲先生,你去看过吗?”
没有。不过鼓楼东街离琉璃厂挺近的,去买些文房四宝顺道看看热闹也好,反正今年八成又得名落孙山,不如散散心,去去晦气。
可他没想到,他看到的会是如此光怪陆离的景象。
“我就是要你家小兄弟上去偷只蟠桃下来!”
“蟠桃?”年约十六的艳丽娇娃惊声细吟。“官爷,您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先是要咱们偷仙女的披帛,又要咱们偷孙猴子的金箍,这会子竟要咱们偷王母娘娘的蟠桃,您这不是在玩咱们的小命吗?”
“你偷是不偷?不偷就拿你和你弟弟当骗徒给抓进牢里,教你吐出前几天大伙被你骗走的银子,再赏你姊弟俩几十大板!”
一名官差状的壮汉粗鲁笑喝着,旁人也连声起哄,围着小姊弟俩吆喝鼓噪着。
“我们哪有骗过你们的钱?”少女委屈的娇嚷细嫩得温软无力,嘤嘤咛咛。“我们每次都是凭真本事赚血汗钱,没一次表演是假的!”
“算了,齐娃。”小少年斜眼冷斥。“他们这些看戏的哪会管咱们死活。看戏时一大堆刁难,给钱时却又不甘不愿。说什么要抓咱们进牢里,我看他根本是想抓咱们俩进他房里!”
“呐,你这小子,竟敢污辱官差?”壮汉恐吓地逼进。
“大人,请别跟他见识。我弟不过是个孩子,童言无忌!”
壮汉挑眉瞥视急急护在少年身前陪笑的小美人,那脸蛋,那身段,那粉嫩细腻的雪肤,让他更加怒火奔腾。
“给我听着了!我要你们变出个蟠桃来,就给我变出个蟠桃来,否则我马上押人入牢!”好让他和这天生尤物痛快销魂。
“这”少女为难地以眼神环视围观的人潮,竟没一个挺身仗义执言。“官爷,这事恐怕太”
“要蟠桃,给他蟠桃不就得了!”少年怒喝。
“小别!”少女的细声阻止根本无效,只见少年将长绳往空中奋力一抛,绳子便直直悬在云中,看不清顶端勾挂在何处,只见另一端握在少年掌中。
“齐娃,我上去了。”
“小别,你疯了!那会送命的!”
“丢命也胜过任那头肥猪糟蹋咱们俩。”哼。
“你说啥!”气得壮汉吹胡子瞪眼。
“上去了、上去了!”众人开始兴奋嚷道,专注地看着小少年顺着绳索攀向高空。
“小别!你下来,我不准你做这么危险的事!”少女娇柔恐吓着,仍阻止不了他逐渐进入云层的身势。
不一会,他就在云堆中没了影儿。大伙全抬头切切期盼着这场鳖异好戏,正奇怪这绳索何以挂在云内不会落下时,一个大碗般的鲜嫩肥桃突然由天上砸下,掉在壮汉惊愕的双手中。
“真是蟠桃!”
“太神奇了,他怎么偷到蟠桃的?”
“不会吧,哪有这种事?”
正当下头拥挤的人群狂热争睹那只蟠桃时,倏地天上又掉下一颗碗大的东西。众人定睛一瞧,登时魂飞魄散。
“妈呀!是颗人头!”
“小别!”众人哄乱地退到远方,唯有少女哭叫地冲往地上那颗血淋淋的头颅。“小别、小别!”
她才捧起少年的头颅,天上就又掉下一只只手臂双腿,和七零八落的躯干,吓得群众尖声狂嚷,几名妇人当场昏了过去。
“小别!我叫你不要上去偷桃的,你为什么不听!”少女失声哭号,痛泣地一一拾四散的肢体。“小别你教我以后怎么办?”
她一面哭,一面把尸块丢入装卖艺道具用的大竹篓,众人躲得老远,有的赶紧逃回家烧香,有的忍不住呕吐,现场一片混乱。
“官爷,我弟弟他你叫他偷蟠桃”少女讲没两句就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死抓着壮汉不放。“你教我怎么办?要不是你逼他上去偷蟠桃”
“我我我哪时逼过他了!”他吓得三魂去了七魄似地使劲甩开少女。
“官爷,都出人命了,你不能不认帐啊。”
“你别抓着我,滚滚开呀!”
“官爷!”
他一路逃,少女就哭着沿路追,众人更是惊恐地急急散开,省得惹祸上身。
“官爷,你教我拿这些尸块该怎么办?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哪”
“别跟着我!这不关我的事!”他没命大吼,边跌边逃。
“官爷!”她阴魂不散地紧紧追巴在后哀号。“我连葬我弟弟的钱也没有,你教我该如何收拾这团惨剧?”
“走开!你自个儿去处理你弟弟去,少惹老子!”壮汉将整袋银两砸往少女脸上便没命似地疯狂逃逸。
噢要命,他怎么拿这么硬的银子砸人家的脸?
少女一面抚着被砸青的额头,一面抓着钱袋缓缓步回空无一人的荒凉大街,踢踢装着少年残骸的大竹篓。
“出来啦。人都走光了,还害我赚到一记青紫。”
“走啦?”小头颅由竹篓顶口探望半天,才猛地整个人完整健全地蹦出竹篓外。“拿到多少银子?”
“大概有十几两吧。”少女揉着额头,可怜兮兮地任少年猴急地将钱袋自她手上抢走。“可是绝招一旦使出来,我们就再也不能在这儿卖艺了。”
“总比卖身好吧。”一、二、三、四、五“嘿,这儿有二十多两呐!”
“是、是。”哎,她的头又不是金子打造的,哪能期待小别会关心她的伤势。“我头好痛,还是先回”
“齐娃,我们今儿个可以吃烧鸭呐!”他狂喜地跳在背起竹篓迳自离去的少女后头。“不然就是上贵升客栈去,叫一桌香的辣的,狠狠摆个臭脸给那个势利掌柜的看。我看他还敢不敢像撵乞丐似地轰走我们!”
“吃完了这餐,那下一餐怎么办?”
“管他的,先享受再说嘛。”他抛抛钱袋。哇原来幸福美满有这么重呀,难怪穷人的命都很轻。
“你前阵子才说你想买纸跟笔学写字的,现在却又”齐娃一怔,步步挨过去。“小小别。”
小别也紧贴着齐娃,警戒万分地环视包围住他们的奇怪壮男们。
“抓那个女的。”其中一名小蚌子少年低道,壮男们马上一跃而上。
“你们要做什么?光、青天白日之下”齐娃还未虚张声势完毕,就被迅速拖往一辆马车方向。
“你们想带齐娃去哪?”小别疯狂地与壮男们扭打。“来人哪!抢劫啊!有人当街抢弱女子呀!”
小蚌子少年孤傲地走近被壮男架住双臂的小别,阴森地一勾嘴角,猛地就打了小别个嘴巴子,登时青紫见血。
“小别!”齐娃在塞入马车的前一刹那,被一只大拳拳中肚腹,痛得她当场晕厥过去,不省人事。
“把这小子也带走,省得他四处乱嚷,将事情搞大。”
“喳。”壮男们必恭必敬地应着小蚌子少年。
齐娃与小币,就此分别载往不同方向。神秘的马车如来时一般地悄然疾驰而去,原处只留一阵烟尘,四下萧条,空余竹篓子在地上随风滚转。
“像吗?”
“很像,她若一直垂着双眼别瞠大,就更像,简直一模一样。”
“声音呢?”
“您听听看。”小蚌子少年打开暗室中的一小块秘密窗洞,里头的声响马上随着光亮一同爆出。
“放我出去!我不管你们是谁,马上放我出去!”
小窗即刻又关上,截断里头的哭嚷,听得那人轾笑不已。
“您觉得如何?”
“很像,只是我从没听元宁如此大哭大闹过。”
“奴才已经饿她三天了,没想到她还是如此顽强,根本听不进奴才的解释,甭说是交代要她办的事了。”
“那是当然的。”那人悠然步出黑暗的密室,淡雅吟道:“从小饿大的人,怎会害怕挨饿?从小就被吓大的人,岂会害怕恐吓?”
“那贝勒爷,这会儿该怎么办?”
“我来办。”
不出半个时辰,那人便以俊雅温柔的气韵降服齐娃的惊惶与敌意,并以优美的呢喃哄得她热泪盈眶
“那你父母都不知道你妹妹元宁离家出走的事罗?”
“我不想增加父母的担忧。毕竟,我们家与硕王府联姻的关键本来是在我身上,因为我无法娶硕王府格格为妻,这差事才会落到我妹头上,改由她去嫁给王府的三少爷。”
“这种没有感情的婚姻太可怜了。”也难怪元宁格格会离家逃婚。
“我们这种身世的婚姻,也不能谈感情。”谈的尽是门当户对,或势力结盟。“虽然硕王府与我们家世代交好,但若连连经历我和我妹与他们的联姻失败,再好的交情,都难免会产生疙瘩。这事,我难辞其咎。”
“你也别太自责,你已经很尽力了。”齐娃正想拍拍那人肩头,却在一旁小蚌子少年的狠眼警告下僵住了手。
“我知道强押你来假扮我妹,不是什么好点子,但事情已迫在眉睫,逼得我不得不下令暗中追寻合适的替身。”
“喔。”破破在什么街,听来似乎不是什么好事。那意思大概是,呃“你妹出走的秘密流传到街上去了?”
“你真机伶。”答案还没揭盅她就晓得了。“事情传到街上还好,问题是,它也传进硕王府王爷和福晋耳里。”
“哎呀!”柔软小拳抱憾地击上另一掌。“那就真的糟了。”
“还有更糟的,就是他们下帖邀我和我妹去赏花小叙一番,顺便探望他们才满月的小孙子。”
“难怪你会急急派大批手下四处找替身。”嗯,这个忙是该帮,助人本是应当。“可我没见过你妹妹,教我怎么假扮她呢?”
“小顺子会指导你。”
她怯怯瞟了那小蚌子少年两眼,马上遭到对方冷睇还击。
“你不愿意?”
“不”真糟,该怎么说呢?“不是不愿意啦,而是找个太监指导我”
“我自会从旁协助,提点你该注意的规矩。”
“呃”这的确比较妥当,但
“而且,酬劳上我绝不亏待你。”
“这个不重要啦。”她不好意思地憨笑摇摇手。“我能有机会进你这亲王府大开眼界,跟你这货真价实的贝勒爷平起平坐,就已经很了不得了。而且,这事要是你派来掳我的人当初肯好好跟我说明缘由,我早就一口答应帮忙了,根本用不着当街抓我,还关了我好几天。不过你打算要我扮多久?”
“不会很久。”他优雅一笑,轻柔答道。“我的人马一直都在搜索元宁的下落,她藏不了多久的。”
“别太逼她,给她个喘息的余地吧。”和她同年的格格原来不尽都在安逸享乐,自有她们的苦处。“这事我马上回去准备准备,赴宴那天”
“你不能回去。”
齐娃愣愣望向他俊逸的浅笑。
“我妹回来之前,请你就待在这里假扮元宁格格。”
“不是只要骗过硕王府的那场邀约就成了吗?”
“那我父母怎么办!总不能要我继续骗说元宁仍在病中见不得他们,却可以出门赴别人家的宴吧?”
“这倒是。可是外人好骗,家人就难说了。”
“我会找人从旁掩护。重要的是,你这几日得用功点。”
“这不难。像我这种江湖卖艺的,演什么就得像什么,只是你也要小心。”
“我?”
“是啊。别太为这事操烦,忽略了你自己。我看你虽然好象挺精神的,可是眼神却很疲惫,你一定累很久了吧。”
他悠远地思索了一会,恍惚笑道:“是,我的确累了。”
“所以要放宽心,好好休息。至于住在这儿的事”她伤脑筋地想了一会。“我担心我弟弟”
“我自会替你照顾。”他温柔的笑靥中仍有淡淡无奈。“为人兄姊,好象总免不了这份担忧。”
他也很为他妹妹的下落着急吧。
“好,就这么说定了!”齐娃感动地拍胸脯保证。“在找到你妹之前,我一定会倾尽全力来帮你!”
齐娃却不知道,自己这股傻呼呼的热忱为她带来多大麻烦。
“元宁见过王爷、福晋,恭贺府上喜获麟儿。愿府上世代绵延,富贵长存。”
“宁宁真是太客气了,就快嫁到咱们家做媳妇儿,还见外什么呢?”座上才当祖母的硕福晋艳光四射地淡笑。
齐娃僵着甩帕曲膝的势子,看傻了眼。哇这就是元宁未来的婆婆?若照四贝勒之前交代的,她应该五十多岁了,看来却像三十出头的美女。富贵人家果真和市井小民的命不一样,连笑容都闪着金光,温柔却气势逼人。
“宁宁?”
“这是给府上小王爷的满月贺礼,请笑纳。”四贝勒悠悠然地朝屋外微展长手,立即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
小顺子早已机伶地叫一长列的贺礼人马鱼贯进入,展示各色精品,顺便趁众人目不暇给之际,快手将跪到呆掉的齐娃拉起,也狠捏她手臂一记以示警惕。
齐娃痛得两眼一泡泪,叫都不敢叫,只能拚命皱鼻子挤眼睛。
坐在厅堂另一侧的贵客中,最年少秀美的男子忍俊不禁,连忙低头轻咳。
那是谁啊?看起来跟她差不多大,挺眼熟的。这就怪了,她在这儿根本就是个陌生人,怎会觉得人眼熟咧?
呀啊齐娃差点尖叫出声。好痛,小顺子又在捏她手臂了!
“眼睛!”他轻斥。
“喔”她苦着小脸垂下眼。
没办法,听说元宁格格气质清冷,尤以垂眸沉思的优雅姿势着称,齐娃就只得天天练习半开眼的功力,整日一副睡眠不足状,严禁自己骨碌碌的晶灿大眼灵活乱转。
“宁宁就跟他一起去沁举亭坐坐吧。”
“啊?”齐娃傻呼呼地抬眼回应硕福晋的轻吟,脚板马上遭小顺子狠跺一记。
“今儿个我女儿也回娘家来探望小侄儿,顺道和‘弈茗诗社’的朋友们小聚,你们姊妹淘们好好儿聊去吧,不必陪在这儿和咱们老人家耗。”
“可我”她连这种场面都应付得一塌胡涂,哪能再面对元宁的熟朋熟友!
“我想我”
“元宁格格,请。”方才对坐的美少年礼貌一笑,展着右手恭送。
齐娃赶紧朝四贝勒挤眉弄眼,他才正欲起身,却被一旁抱着孙儿逗得不亦乐乎的大胡子王爷拦住,要他替小孙子卜卜卦,该取啥子别号趋吉避凶。
她毁了这下子真的只得自力更生了。
“你这回和前几回来的心情差得还真多,终于想通联姻的事了?”美少年一面和她漫步园中,一面优雅笑问。
“呃呃呃”“我虽然也不赞成这种联姻之举,却还是很期望你嫁到这座府里来。”
他就是四贝勒所说的指配对象:武灵阿贝勒?唔,果然和他们讲的一样,很俊美。
“你已经准备好做新娘了吧?”否则不会变得如此看得开。
“呃啊”“前阵子听到你与人私奔的流言时,我们这儿还一度大起风波,阿玛甚至气到大骂说你家既然这么没诚意联姻,他也不希罕这门亲。幸好,这一切都是流言,否则我阿玛和你阿玛为此心结而在朝中杠上了,只会让咱们的政敌看笑话。”
“是啊。”老天爷,一件简简单单的婚事何必搞得这么复杂?
“更何况我们家和你们家在朝堂上的势力已大不如前,现在必须连手,闹不得内哄。话说回来,姊姊出嫁后,阿玛和额娘一直期待能有个贴心的媳妇相伴,可是大哥才不肯割舍他的心爱老婆,二哥又和二嫂戍守在关外,你就成了他们最大的寄托。”
“说得好象我是嫁来独守空闺似的。”她天真地咯咯笑。
美少年怔怔望向她。
“怎么了?”她说的不对吗?
“呃,不。”他失笑,有些不解地继续在花林中领路。“只是我以为这些应是你早该知道的事,没想到你明了的比我想象中的还少。”
糟了!“那、那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记得我前阵子一直都在重病中吗?”
“听说了,好象病得连家人都见不得。”
“对呀,连家人都见不得了,你想那病有多严重!”她激切地比手画脚,开始胡说八道。“我一度病得连自己是谁都不认得了,脑子里一片混乱,语无伦次,我家人都坑谠我绝望了,深怕婚事没办成反倒得先替我办丧事。现在我病情好不容易有起色,可脑子里还是胡里胡涂的,四个哥哥都会喊错,你能要求我再去记什么我家你家的混乱交情吗?”
“这是什么病?”这么严重。
“脑筋有毛病。”
“啊”他愕然思索半晌。“你三哥、三嫂以前好象也得过这种类似的病,一发病就性格大变,记性混乱。”
“对,我就是给他们传染的!”天晓得。“我们可不可以别去见我那票什么‘匿名施舍’的姊妹淘?”
“你是说‘弈茗诗社’吗?”
而对齐娃委屈讨饶的甜美模样,他不禁心神荡漾,呆到忘了注意她这话的反常。
忽地,远处传来的轻笑细语,令齐娃一怔,忽然大起探索的好奇心,决定先乘势观察一下敌情。
“快点过来!”她嘘声低叫,兴奋地一把拉过美少年躲到奇石假山后
一票衣香鬓影的格格们正边笑边聊地移师蔷薇院,踏过齐娃他俩才刚步来的花径,没注意到一旁假山后躲着的两人。
“所以我阿玛就买下他整个戏班子,你们有空可以到我家听听看。”
“他算不上京城名嗓,但扮相挺不错的。”
“上次借你看的‘珠玉词’如何?那可是很珍贵的刻本呢。”
“我额娘最近又多订了几十疋苏州料子,花色再好,看多了还是会腻。”
“你家不是又养了一批画师吗?有没有比较出色的人才?”
少女们的喧呼声句句交迭错落,婉转之间,衬着花盆底高鞋呱咯呱喀的响音,簪钗银铃的叮叮当当声,罗织成一片富贵雍容的音韵,远远而来,淡淡而去。
“元宁,你是怎么着?”待娘子军们远去后,美少年忍不住质疑。“她们冲撞你什么了,何必如此避不见面?”
待他看清齐娃吓呆的惨白面容,不觉大惊。
“元宁?”不舒服吗?
她防备甚剧地瞠眼瞪他,步步退离,好象忽然发觉他是个怪物。
“怎么了?你脸色好难看。”该不会旧疾复发吧?“要不要我元宁!”
她居然拔腿逃跑!
“元宁!”美少年担心万分地急急追去。
不行不行,她演不来这个角色,她没办法演!齐娃惊惶失措地拚命朝方才那票格格们相反的方向往奔。
买下整个戏班子、买珍本书、买几十疋苏州料子、养文人雅士这完全与她过去的生活圈子不同。那份遥远的差距,她现在才深刻体会到。她和小别偶尔卖艺多赚了几文钱,也会跑到戏园子拣最便宜的位子看戏,有时忘情地不断向台前走近,还会被人轰出去,或被诬赖为白看戏。哪知,竟有人是买下整个戏班子养在家里高兴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元宁!你等等,那里”
齐娃埋头猛冲,拚命逃离这苛刻的现实。
她太天真了,以为扮演一位格格就和登台唱戏一样容易,可刚刚那一瞥,当头砸了她的春秋大梦一记。
这不是梳个旗头套件华服就能取代的事,她没有那些真格格们的气质与神态,她实在做不来。她不懂什么词什么本,不知道她们平日生活会阔气到什么地步。她那贫乏的脑袋对富贵的最大想象就是可以吃很多包子和小菜,屋子壁板不会透风,屋顶不会漏雨,衣服穿破了还有别的可以换,听戏不会被人赶
白痴!笨蛋!不自量力的臭乞丐!假作什么优雅尊贵的模样,实则根本只是只猥琐的沟鼠,散发着掩也掩不掉的穷酸气。她居然还敢跟四贝勒拍胸脯打包票,保证一定能把这角色演好!
丢死人了,她再也没脸见四贝勒!她这呆子,她演得算哪门子千金?简直
“元宁!”
齐娃在美少年放声大喝中猛地停住疾奔的脚步,顿悟到这正是她目前的名字,却一个没煞妥,被止步不及的少年由身后撞跌到地上去。
喔好痛。齐娃面朝地地由草皮上爬起。才以肘撑起上身,就看见眼前的一只巨大的靴子,上头还沾着一抹她唇上的胭脂。
草丛里怎会有只鞋子?
慢慢顺势往上看,她才察觉到这不只是只鞋子,上头还连着条悠然安坐在石椅上的长腿。长腿间,跪着一名与她错愕相望的女子,女子口中,还正含着奇怪的东西
“啊啊啊!”齐娃像看到鬼似地惊恐退坐到大老远去,想站起身却给吓得双膝无力。
“元宁!”少年满怀愧疚且尴尬地避着那场面,急急扶起齐娃。“对不起,我太莽撞,害你跌倒。”
“她、她她她”居然在吃男人的那里!
“我们走吧。”少年脸红到脖子去地低声催促着,瞧都不敢瞧,齐娃却连眼都看直了,傻在那里。“元宁!”
她知道自己应该赶紧掉过头去,可是
彬在那双粗壮长腿间的女子有些好笑地回视着齐娃惊呆的模样,温婉地替男子收拾好下身衣物,齐娃才傻呼呼地眨眼回神。却在不经意扫过那人容颜时,猛地僵住,定睛不动,原本就呆愕的小口被吓得更大。
好好好好“元宁?”美少年担忧地看着地呼吸困难的苍白小脸。
好可怕的男人!扁是坐着就到她肩头那么高,遑论站起来的身势有多骇人。而且她最怕这种粗犷刚猛的男人,没有小别那种瘦小的机伶,也没有这名美少年纤细的玉树临风,一看就是骑战马带大刀的剽悍勇士,只是暂被关在豪门之中,展不得身手。
他眼神看似淡漠,其实相当犀利且凶狠。若不是浓密的长睫在晶透的琥珀眼瞳上投射了一扇疏影,那股气势会更凌厉。
不过齐娃蹙起凝重的眉头。这人虽然神态不善,长得却挺好看的。
“需要我借你手帕擦口水吗?”
“喔不用不用。”这人的声音好低好厚,却又冷又醇,轻声细语就可以震荡人心。齐娃一边楞楞抬袖抹着嘴,一边望着对方肃杀的俊容发怔,把细细描绘的胭脂给抹糊成一大片。
那人眯了下剔透如水晶的深邃冷眸,逼人的气势慑得齐娃心头一缩。
这人眼神好凶
“谁让你带她过来的?”他低寒地质问美少年。
“武哥,是额娘要我带她到诗社见见朋友”
“你道路也迷得太离谱。”
“你这是干嘛?”齐娃呆住。怎么钳住她右臂就拖着大步前进?“你这样我很不好走路能、能不能”
“武哥,你别生气,我们不是有意闯入你的地盘!”美少年急急劝阻。“而且元宁是个病人,你这样待她,她承受不得的!”
“等一下!我自己会别”齐娃半拖半跑地惶恐挣扎着,几乎跑没两步脚就要离地奔空。
那人完全听不见周遭的各式杂音,一意孤行地专断到底。看到凉亭里没有众家千金人影,就直接杀往蔷薇院去。
“放放开我!”她手都快给绞成干毛巾了。
“武哥!”
“三贝勒?”连庭中家仆都看呆在一侧。
完了!齐娃一看前方景象就知死期不远矣。
“武灵阿!”蔷薇院中的格格们一见远方逼近的巨大身影,登时一片错愕。见到他拖着的娇小人影时,更是一愣。“元宁格格?”
武灵阿站定后猛一甩手,就将齐娃重重抛跌入娇贵千金群中,摔得她簪钗四散,发髻倾跌,模样狼狈至极。
“武哥!”追赶而至的美少年以谴责的眼神相待,却又不敢冒犯。
“宝钦,这是怎么回事?”一名霸气的美艳少女破开人群,不悦地主持正义。
“亭兰姊姊,是我带元宁误闯到武哥的地盘上去”
“所以他就这样欺负元宁?”岂有此理!
齐娃彻底冻结。她认错人了!原来那名壮男才是元宁格格的婚配者武灵阿,美少年不过是这府里的姻亲之一:宝钦少爷。
完蛋!名字和关系她都记得,可却把人认错了!
“亭兰姊姊,这事也不尽是武哥的错。”宝钦努力打圆场。“我们误闯武哥院落在先,又坏了他的好事”
倏地,宝钦整张脸烧红起来,结结巴巴。
“那也犯不着如此报复元宁!”亭兰痛斥。
“一个已经嫁出门的女人,还有什么资格在这府里咆哮。”武灵阿冷冷轻吟,微眯的琥珀双瞳射出致命杀气。
“我就算早已嫁为人妻,仍是这府里的女儿!”
“而且是个悔了元宁四哥婚约、改嫁别人,最后只得靠我完成这项联姻使命的女儿。”
“你!”
“想跟我下跪谢恩吗?”
齐娃在这场一冷一热的兄妹争霸中僵着不敢出声。这个亭兰就是原本该和四贝勒成亲的人啊老天爷,她实在搞不来这么复杂的事,还是走为上策
“你说!你把你受的委屈全说出来,看我怎么替你讨回公道!”亭兰的暴喝吓得齐娃原地一蹦,连忙一整神色。
“呃,基本上,这事,就是也不是什么谁对谁错。你也知道,很多时候,呃,差不多,就这种情况,很难讲清楚。况且,如同宝钦刚才说的的那样,再怎么去解释,呃,你知道的,也就那样了。”
全场傻眼。
“你在说什么?”亭兰皱眉怪问。
“我说完啦。”她瞠眼耸耸肩头,一派坦率,鬓角却冷汗涔涔。
“元宁?”
“她有病!”宝钦连忙英雄救美,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呃我、我不是在骂她,而是她真的生病了。前阵子你们不也听说她重病的事,严重到你们的探视她都接见不得吗?”
“对对对!”齐娃使劲甩指点头。“我病得可惨了。”
“病到离家出走、下落不明的地步?”
“千佳郡主?”宝钦愕然望向沉声拆台的千金之一。
“我可是完全感觉不到元宁有病,只觉得,她一点也不像元宁。”
齐娃愕然,呆看这名约莫和她同年的清秀郡主。她看来十分精明,细细的丹凤眼犀利无比,却没什么表情,冷冷淡淡的,仿佛在旁观世态炎凉。
“这早是大街小巷传遍的事,我不过是把大家心里的疑惑挑明。”千佳就事论事地环胸解析,一派英明。“什么生病,我看只是托辞而已。事实则是,她不是元宁。”
“不是元宁!”
齐娃在众人同声合唱的巨大声势下迅速缩为拇指般大小的可怜瓷娃似的,僵着几乎快崩溃的紧张笑容。
看来还是把四贝勒的苦处向他们表明吧。只要是人,都会有感情的,不可能不被他的困难感动,体谅他的境况
“其实我是”
“你根本不是。”千佳以高度理智犀利追击。“你若真是千金,那你长年悉心照料的十只长指甲到哪去了?它们不是你最自豪的宝贝吗?你没了它们又怎度展现你卓越的琴艺?”
指甲!齐娃骇然抬手一望。她没有千金小姐们闲闲没事养着的青葱长指,只有为生活忙碌又粗又秃的生茧双手一双下层小民终日操劳的朴拙厚掌。
“来人!把这身分不明的家伙给我拿下!”之前才替齐娃挺身直言的亭兰,突然大爆格格火气。
啊?不会吧,她的底细这么简单就给识破了?可是
齐娃傻傻四望围困她的多名侍卫。瞥至宝钦,但见他难以置信地呆立在一旁;转视众女,全都戒备地回瞪,满脸敌意;瞅向武灵阿他竟也事不关己地袖手旁观,无有出面搭救的意思。
不会吧,这真的就是她的末路?
“你到底是不是元宁?”亭兰仍固执地想给她机会。她看来明明就是啊。
“呃我呃其实”
“她若是,又何必支支吾吾地不敢回答?”千佳冷冷补上一句,顿时气得亭兰一肚子羞愤。
“你是谁?又是怎么混进来的!”她恨骂。
“不是我是四哥他”
“还敢把责任往别人头上推!我问的是你施了什么手段混入此地,给我说!”
她没有施什么手段,她真是四贝勒带进来的呀。
“不说?”性格悍直的亭兰向来最恨人耍弄迂回手段。“你们把她押往衙门,听候发落!”
“喳!”侍卫们气势如山地重吼。不行!她不能被逮入衙门!四贝勒曾警告过,这事着是牵扯到衙门,就全盘毁了。因为这是混乱宗室血统的大罪,一旦东窗事发,四贝勒为保全族性命,绝对不能承认参与,届时她就得背负所有罪名,恐怕连小别也难逃追查重判。
“把她给我拖出去!”
谁来救她?为什么没人站出来?为什么冷眼旁观?她不要死啊“住手!”
一句轻微却有力的唱斥,骤然凝住侍卫架走齐娃的势子。
众人诧异,凝视着那斥责所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