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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最后,齐珞薰还是忍不住连夜跑到伊家附近。
她本想远远望伊悔一眼,确定他平安无事后,就回家睡觉。
可当她来到伊家门前那条巷子,瞧见那抹半埋在水沟里的身影时,整个人呆了。
“不悔儿!”大半夜的,他不睡觉,在水沟里干什么?想自杀也别找这么臭的地方嘛!很杀风景的。
一身狼狈的伊悔没听见她的话,只是弯著腰,双手在烂泥巴里东摸西掏个不停。
“不悔儿!”她又喊了一次。
他还是没听见。
她有些火了。他老是这样,眼里只有人偶,看不到其他人,就连她,待在他身边近三年了,他还是常常对她视而不见。
“伊、不、侮”含著怒气,她冲过去用力拉起他的手,瞧见他苍白无血色的脸,那双原本闪亮似万里晴空的眸子完全笼罩在一片阴霾中,半丝光采也无。
发生什么事了?他怎会变成这样?
伊侮似无所觉地挣扎了下,摆脱她的桎梏,弯下腰,继续在恶臭、冰冷的水沟里摸索著。
“不悔儿呜!”她双手掩住檀口,不敢相信地看着阴暗角落里,那尊破碎的人偶。
是谁这么残忍,硬生生砸毁伊悔的心?他一直把那些人偶当成性命看待啊!
八成是伊靖染,能够自由进入伊家、碰触伊悔圣域的只有他了。
严锣还说他不是坏人。大人就爱为自己的行为找藉口,干出这么恶劣的事还不算坏吗?可恶!
吸吸鼻子,她把人偶的碎片搬过来,小心翼翼拼凑著。“还少了一只胳臂。”伊悔就是在找那只手吗?
毫不犹豫地,齐珞薰跟著跳入水沟中。
“我帮你找。”不管伊悔有没有听见,她埋头找起人偶的断臂。
他似乎察觉出她的存在,茫然的眸子持续追寻著她的身影,片刻,焦点集聚,他瞧见了她。
她什么时候来的,他没有发现,可是最近,每当他遇到困难时,回头一望,她都在身旁。
伊悔凝视著她奋力寻找的身影,苍白的颊不期然浮现一抹嫣红;她的守护,让他心头溢满温暖的热流。
他乾涩的唇下自觉蠕动了下,没有发出声音,但从嘴型可以清楚辨别出他说的是“谢谢”两字。
齐珞薰的安慰声叨叨絮絮传来。“你放心好了,那么大一只手臂,一定找得到的。万一真找不著,我要爸爸买材料给你重做,反正你一直想试逼各种材质,找出最能表现出人体肌肤、动态、温度和”
他悲伤的声音打断她的话。“家人是不可能被取代的。”
她顿住了叨念,仿佛听见他心底最深处的嘶吼,无限悲伤与无助。
“不悔儿。”她乍然转头望他。
他已回复到原先的姿势,努力找寻著那只断臂。
“不悔儿。”她凝视他僵硬的侧脸。“刚才你有说话吗?”
他一声不吭,只是专心掏著烂泥。
“不是你吗?”直觉告诉她是。
但他冷漠的侧脸,一无表情。
她一头雾水,游移的视线不小心瞥到那尊破碎的人偶。
月光下,人偶白皙的脸庞上挂著羞怯的笑,那五官、那模样儿竟有八分肖似伊悔,只除了它是女性。
长久以来,伊侮做人偶都是以自己为范本吗?
她不信,伊悔并不喜欢他的容貌,因为这突出的美丽带给他太多的痛苦,以致他厌极这份抢眼。
那么人偶的范本是谁?望着伊悔,某个画面闪过她脑海。
她记得她第一次爬上伊家二楼,被他臭骂一顿那日,似乎在他房里见过一张照片;相片里是一对年轻男女,男俊女俏,十足地意气风发。
那男子,以前她不知是谁,直到见到伊靖染才终于发现,那是他年轻时的相貌,所以说,女子该是伊悔的妈喽?
原来他一直以自己的母亲为范本在做人偶。
可他为何要这样做?
想像著他的动机,好半晌,她机灵灵打了个寒颤。
难不成他把人偶当妈了?发现他竟是以这种心情在雕塑母亲的样貌,视若珍宝。她一双眼酸涩得近乎燃烧起来。
孩子依恋父母是天性,伊悔从小失去母亲,只能从人偶中去感受恋慕的亲情,这是何等悲哀的事?
而他的父亲虽尚在人间,却待他宛若仇人。
齐珞薰搞不懂,这些大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已经错过这许多,为何还学不会珍惜身边所有,难道真要任事情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才肯觉悟?
一滴泪滑下眼角,突然好想抱紧伊悔,告诉他,即便没有父母,他还是可以拥有其他亲人,至少她很乐意将家分一半给他。
她有一个爷爷、一个爸爸、七个哥哥,和一位大师兄,只要他愿意,大家都会很开心当他的家人。
“找到了。”忽然,伊侮兴奋的呼声在寒凉的夜幕里响起。
她转头,看见他抱著那只沾满烂泥的断臂亲密地厮磨,心揪得发疼。
“别这样,不悔儿。”她想把断臂从他怀里抽出来。
他不依,甩开她的手,飞快跃出水沟,收拾妥一旁的人偶碎片,兴高彩烈往屋里走。
瞧着他孩子似开心的容颜,泪滑下她的颊,忍不住,她喊:“人偶永远不可能成为你真正的家人的。”
他没听见,开心的脚步越迈越快。
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泪如断线的珍珠滚落不停。
除了齐珞薰外,还有一个人也注意到了伊悔的异常。
伊靖染从阳台上观察到儿子的一举一动,一颗惨遭无边愤怒冰冻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戳破,滴滴答答落下点点鲜血。
他的儿子,还记得初发现妻子怀孕时,他们是如何的欢欣?
但伊悔偏偏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他知道生病不是儿子的错,然而因为受不了众人同情、蔑视、唏嘘等各种眼光;再加上那无止无尽的恶意谣言,他被击倒了。
他恨,明明只是生了个儿子,为何会搞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所以明知不该将罪过归到伊悔身上,他还是忍不住想,若没有伊悔,他的人生当会何等顺遂?
他,好怀念那段无忧无虑、快乐幸福的日子啊!
因此才会一见儿子亲手塑造妻子的人偶时,瞬间崩溃,将人偶从阳台上丢出去,任它摔成碎片。
瞧见儿子悲伤的眼神,他仿佛回顾了痛苦的后半生:金发雪肤的伊悔出世,他父母气晕,坚持媳妇偷人,他怒上心头,与妻子争执不断。
三日后,妻子从医院顶楼跳下,为自己的清白做最激烈的抗争。
之后,他要求医院为儿子做检查,发现是白化症患者。
伊悔确实是伊家的骨肉,他错怪妻子了,无限懊悔。
然悲剧却尚未结束,伊家的故事成为街头巷尾、亲友邻居闲嗑牙的话题。不管他走到哪里,甚至是去加油站加个油、上便利商店买包菸,都会听到各式各样或同情、或怜悯、或指责,更离谱的是说他家造孽太多,才会有此恶报等传言。
谣言像野火,瞬息烧毁了他的一切,凡与他扯上关系者,不论亲疏远近,包括他上班的公司都被卷了进去。
他还清楚记得,将他自社会精英行列彻底打下的那场战役是怎么发生的。
妻子死后一个月,他销假上班,突然发现,往昔会与他打招呼的助理、会计们全都不理他了。
她们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说他大男人主义,也不查明事情缘由就逼死妻子;接著,连其他同僚都知道了。
他们在背后叫他“杀人凶手”
期间,他很努力想要解释,一切纯属误会,他真的无心逼妻子去死。妻子的去世,他比谁都难过。
但没有人相信他。
三个月后,不知是谁告的密,各报章媒体以大篇幅报导了整件事,他们大力疾呼社会大众要关怀弱势团体,不要歧视白化症患者,却赔上了伊家一家大小的隐私和名声。伊靖染连同他的父母亲友全被贬成了最卑鄙、自私的冷血怪物。
而事实上,他们不过犯了一个很多人都曾犯过的错无知。谁没有呢?哪个人敢自称无所不知,永下犯错?没有,可是整个社会却把打压他们当成为他去世妻子伸张正义的手段。
接踵而来的事就像一场噩梦,他父亲被迫提前退休、母亲遭妇女会删除资格、妹妹谈妥的婚事被取消,他则被上司约谈,说他败坏公司名声,不管他如何解释、苦苦恳求,那条平步青云的路终是被斩断了。
他从副理直接被降成普通的业务,真想辞职不干,可砸了饭碗,他拿什么养家?没办法,只得咬牙忍下所有屈辱,开始一段明知无望,却不得不接受的生活。
就单单为了一次的失误,他没了家庭、丢了事业、少了朋友人生彻底改变,他何其无辜?
好恨、好恨、好恨
无数的夜里,他向上天祈祷,让生命重来一次,他不要孩子了,只要原先幸福美满的家。
可不管他如何祷告,已经发生的事都没办法重来,他只能接受。
蓦然想起方才将妻子人偶丢下时,伊侮痛彻心肺地问了他一句。“爸爸不是希望妈妈能回来与我们一家团聚吗?我帮你实现了,你为何要破坏它?”
他觉得浑身冰冷,伊悔、他的儿子疯了吗?人偶岂可取代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伊悔似乎很认真,他怀抱人偶时那股疯狂的模样连他这个做父亲的瞧着都心惊。
第一个浮上他心头的想法是送伊悔去就医。
但下一秒,他想起过去那永无止尽的流言伤害,他却步了。
打死他都不要再过一次那种被指指点点的日子。
他该怎么办?不停地在房内踱著方步,他觉得才平静下来的人生又将兴起巨大波澜。
好怕好怕好怕,一颗心怎么样也没有办法定下来。他再也无法与儿子相处下去了。
可是,他能做什么来挽回这得来不易小小的安稳?把伊悔锁在家里,不准人见他吗?
伊悔毕竟是他儿子啊!任谁也忍不下心如此对待儿子。
他做不到,好后悔自己回来,不知道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他宁可做只缩头乌龟,也不想操烦这许多事,他已经受够这种一波方平、一波又起的麻烦日子。
他什么事情也不想管啊,可恶
铃
突然,一阵电话声惊醒了他。
伊靖染摸向口袋里正叫得震天响的手机,在这夜半时分里,谁会打电话给他?
“喂经理!”他接起电话,察觉对方身分,吓一大跳。“对不起经理,我明天一定会早些去公司将今日延宕的工作做完。”
“那点工作没什么啦!我打电话给你是想问你,你儿子叫伊悔对不对?”
“呃是啊!”心头一片忐忑不安,无缘无故,经理干么打电话问候他儿子?该不会又想追究多年前的事吧?还是他有个疯儿子的消息外泄了?
天哪,千万不要,再经历一回谣言漫天飞的日子,他一定会自杀。
“恭喜你儿子做的人偶在世界大赛上得到首奖。”这次,上天似乎听见了伊靖染的祈祷,经理提的是另一件事。“那一组作品现正在美国展览,得到很高的评价呢!”
“啊?”几时发生的事?他怎全不知晓?
对方继续说:“你也晓得,董事长和总经理对于收藏艺术品都很有兴趣,难得我国有如此杰出的艺术工作者,他们一定会倾全力提携。这是你和你儿子的大好机会,只要你儿子肯出让几尊人偶,价钱方面好谈,公司绝对不会亏待你们。”
“啊?”运转不灵的脑子过了好久才搭上线,他抖著声问:“经理的意思是,想买我儿子做的人偶?”
“是的。有问题吗?”
“没问题、没问题。”依稀间,他似乎看到了解决伊悔疯病的方法。人们都晓得,艺术家总有些怪癖,所以不管他们如何地任性与痴狂,只要不是太过,都可以被接受。
因此,只要伊悔成为艺术家之流,即使他的行为有些小小的脱轨,也不致构成大问题,或者还有可能被称为有个性呢!
伊靖染很快乐地为伊悔决定了未来的出路,并相信儿子会欣然接受。“经理放心,我这就去跟我儿子说,要几尊都行。”
“那就看你的喽!”电话挂断。
伊靖染开心得双手直发抖,十多年了,他忍耐了六千多个日子,晦暗的未来终于再现曙光,只要有人偶
“糟了!”他想起那尊被他扔下楼的人偶。
“伊悔。”迫不及待,他冲出房间,忘了方才的震撼、忘了曾有的悲伤,忘了儿子的病、忘了
他脑海里只剩一件事,叫伊悔多做几尊人偶拿去卖,他们父子俩的生活就要有大改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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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珞薰发誓,她这辈子没见过比伊靖染更不要脸的人。
“你对不悔儿这么坏,又把他的人偶摔烂,怎么敢再叫他多做几尊人偶给你拿去卖,你这个人你到底知不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拳头好痒,她发誓,若非看在他也姓伊的分上,她早拿他的脸来止手痒了。
“你是谁?有什么资格管我们家的事?”被齐珞薰挡住,见不到儿子的伊靖染气得脸都红了。
“我是不悔儿的同学兼好友,当然有资格管他的事,而且,”站稳脚步、双手握拳,她摆出干架姿势。“我还会保护他不让任何人欺负。”
“同学、朋友算什么?我是他爸爸、也是他的法定监护人,我才是最有资格管他的人。”
“你这个爸爸只会在有需要时不择手段利用他,有什么了不起?”
“那你呢?难道不是为了伊悔在人偶界里闯出了名气,才来巴结?”想到伊悔的病竟然被发现了,伊靖染简直急疯了。
“你少诬蔑我,我认识不悔儿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在做人偶。”
所以说,她不晓得伊悔脑子有病喽!伊靖染比较放心了。
“既然你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就少在那里出主意,现在,我们家要开场家庭会议,请你出去。”谈这种家丑还是得私下来才行,他可不想再搞得满城皆知,徒然为自己惹来无数流言缠身。
“我不会走的。”踱到沙发旁,她双手环胸,大剌剌地坐下去。“你少打那种把我赶走,再乘机欺负不悔儿的主意,我才不会那么轻易上当。”
“你不走?”伊靖染狰狞一笑,掏出手机。“我马上报警,说你擅闯民宅,请警察来将你赶走。”
齐珞薰有些紧张了。“不悔儿”忍不住向他求助,尽管自信没有做错,但在立场上,她站不住脚。
伊悔沈默,似无所觉,只顾修补他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人偶。
“出去。”伊靖染赶人赶得更理直气壮了。
“伊不悔”被推著步步离开客厅时,她忍不住跺脚瞠叫。“你真的要让你父亲把你的人偶卖掉吗?”
“做人偶不卖,要干么?”有利益回报是一回事,更重要的一点是,伊靖染希望儿子和自己的未来能因为“人偶师”这项头衔而获得基础的保障。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死命地捉住玄关的穿衣镜,齐珞薰就是不肯走。“不悔儿所做的每一尊人偶都是他的心血结晶,不是区区几块钱就可以评价的。”
“这是当然的。我会请个经纪人来帮伊侮经营他的艺术生涯,至于要如何做,就不劳你费心了。”终是自己的儿子,伊靖染难道会害他?神经病。
闻言,齐珞薰整个人惊呆了。“你这样胡搞是想把不悔儿害死吗?”
“就是不想他未来失衡,我才会替他做这许多。”懒得跟小女孩多费唇舌,伊靖染强硬地将人给推出了大门。
“不悔儿”齐珞薰尖叫。
“没有人会把自己的家人卖掉的。”伊悔终于将人偶的断臂修好,有空闲说话了。
伊靖染一时呆若木鸡,他作梦也想下到伊悔会这样大剌刺地说出自己的“疯病”
完蛋了!他几乎可以预见这女孩回去后,会怎么跟家人提起伊悔的不正常,数日后,谣言漫天飞舞,他平静的人生再度崩溃。
然,齐珞薰的反应却大大地超出了伊靖染的预想。
“你听见没有,不悔儿的人偶是不卖的。”她乘机钻过伊靖染腋下,来到伊悔身畔。
伊悔怜惜地将人偶抱在怀里。“爸爸,你不是很希望妈妈能够回来吗?我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将她寻回,你为何要我卖掉她?”
伊靖染浑身发抖。“那是个人偶,那不是你妈妈。”伊悔疯得太厉害了,他该怎么办?他要如何做才能阻止这项变故,保护他平静的生活不被破坏?
可恶,这辈子他受的苦还不够吗?上天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他?
“它是。你看清楚,这不是妈妈的脸,又是谁?”微举著双手的人偶像正准备将某人拥入怀中,它的眼神充满怜宠与慈祥,完完全全是伊悔梦想中的母亲。
“你母亲有血有肉,会哭会笑,她不是尊冷冰冰、硬邦邦的人偶。”伊靖染大叫。
抱著人偶,伊悔有一瞬间的失神。
但下一秒,他迅速反应过来。“这是使用质材的问题。爸爸请放心,总有一天,我会做出彻底符合你要求的妈妈。”
伊靖染倒退一步、又一步,突然,他转身夺门而出。
他没办法再面对如此疯狂的儿子;伊悔疯了,他没救了。而他自己的人生也将从此黯淡。
“你爸爸怎么了?”客厅内,只闻齐珞薰纳闷的声音响起。
伊悔沈默不语,脑海里一迳地转著,还有什么质材是他没用过的?
打六岁起他就想要创造一个家,里头有爸爸、妈妈、兄弟姊妹,大家整天嘻嘻哈哈、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这个愿望永远不会改变,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