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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青丘山上的气氛极不寻常。

    一大早,山脚旅店的胡六便上得山来。敲敲族长家大院的门,开门的是厨房的胡大,精神奕奕的模样一看也知是早就醒了的。他一手挥着锅铲笑道:“好家伙,我还道你不来了呢!”

    “准姑爷进庄,怎么敢不来帮忙?”胡六伸手掩去一个大呵欠。

    “怎么?兴奋得没睡好?”

    他啐他一声:“不知哪来的骚狐狸昨晚吵得人睡不着!尽不学好,有空叫春也不懂得多修炼法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想他胡六当年可是日夜苦修,才由一只普通狐狸成功晋升为人形,现今乃族长线下耳目之旅店老板是也。唉,现在的年轻人啊!

    两人说说笑笑着进了山庄,在厨房里忙了几个时辰,终于把今日款待准姑爷的菜肴备好了。眼看日上竿头,准姑爷约莫也到了,后院又是一阵骚动,原来是小姐死活不肯踏出房门,弄到脾气甚好的老爷也板起了脸,她才不情不愿地移驾后花园。

    方一坐定,便有人来报准姑爷到了。

    踏进花园凉亭的男子仍是昨晚的一袭普通蓝袍,削得规规矩矩的短发让一窝狐狸看了都觉得别扭,虽是细眸薄唇,眉间的一丝郁色却令整张脸显得有些晦暗。

    “天狗族小辈见过青丘族长。”他行的礼倒是出人意表的恭敬。

    “我在家排行老三,人称天三,这位是我的小厮,叫”指向身后清秀少年的指尖顿了顿“——小三子。”

    小三子?少年的脸皮微微抽动了一下,纵使他名字中确实带了个三字,也用不着取这种太监名字好不好?

    “好好,”青老爷就如所有初见女婿的丈人般呵呵直笑,扭头对一旁的青衣女子道:“雨丫头,你也打个招呼。”

    青裙女子闻言一僵,草草地点了个头,连眼睛都没抬起来。

    就是她?天三不动声色地打量那女子,心下诧异却是越来越重。

    她身量甚是瘦小,半偏的脸虽看得不很清楚,却也瞧出只能勉强算是清秀,肤色也是白中透青,无论是从妖狐族还是人间的眼光看,她都称不上绝色。

    这样的人,会是昔日倾国倾城的妖女?

    察觉到女婿的目光,青老爷不自然地干咳一声“我的儿子虽多,女儿却只得雨丫头一个。她早了两年开眼,长得虽不太像族人,法力却是年轻一辈中进步最快的雨儿,还不快给你三哥哥敬杯茶!”

    三三哥哥?

    青雨的嘴角都扭曲了,天爷,降道雷把她劈死算了!

    她含泪磨磨蹭蹭地挪到石桌前,咯噔咯噔咯噔

    众人一致皱起了眉头,被这茶壶撞击杯子的抖声弄得牙齿都不由酸了起来。

    好不容易倒满了杯子,壶里的茶水也洒了一大半。她小心翼翼地端起托碟,脚下却是再也挪动不了半步。

    泪眼求救地瞟向爹娘,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小嘴更是一扁,青家庄的人心脏都是一跳,谁都清楚那是小姐歇斯底里之前的征兆,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

    “哦呵呵呵!”

    蓦地青家主母爆出一阵尖锐笑声,风姿犹存地向众人抛个眼风“这小妮子是在害臊呢,算了算了,待我陪她躲躲羞去。”

    众人皆是松了口气,无人注意到准姑爷在听到丈母娘的笑声时猛地弹了一下,额上不觉冒出细密汗珠,伴随着疑似咬牙切齿的低喃:“有其女必有其母”

    青家主母将女儿拉到亭外,一对艳丽的丹凤眼瞪了起来“青丘族的脸都被你丢光了,活像没见过男人似的!”

    “人家怕嘛!”她抽抽搭搭道“那个人一副阴沉相,十有八九会心理压抑发展至变态特殊癖好外加xxoo”

    “什么xxoo?尽苞你五叔学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小心我一把火烧了你那坨小说,顺道将你们俩扫地出门!人家那叫稳重,否则日后如何管理家业?”

    “他家也就没剩几口了”

    青雨还要咕哝,在娘亲的死光眼下又识相地噤了口。

    两人回到席上,正好菜肴也端了上来,宾主二方又是一阵客套,无外乎这边赞那边名望古老堪称妖中贵族,那方又客气道哪里哪里您才是家族兴旺

    是啦是啦,一家贵族贵到快要断子绝孙,一家满山骚狐狸乱窜只差没崩溃到学人间计划生育了,真是半斤八两门当户对啊!

    她自暴自弃地低头喝闷茶,筷子动都没动,好不容易等得杯碟都撤下了,自家亲娘的一句话却如一锤轰下当场傍她判了死刑。

    “雨丫头,三哥哥初来乍到,你陪他逛逛青丘山去。”

    青雨呆立当场,眼睁睁地看着一帮人弃她而去。

    呜呜呜,这群卖女求荣的冷血狐狸

    眼泪汪汪地转向唯一站在她这一边的丫鬟“红绡”

    “小姐,我也没有办法了。”丫鬟丢来一个抱歉的眼神,尾随那群不良狐狸而去。

    呜至少要留下条鸡腿呀,她突然觉得好饿

    绝望啊,不活了!面条呢?豆腐呢?她要上吊,她要撞死!

    没有勇气回头去看那“三哥哥”青雨垮下肩朝后山走去,根本就没有心情带这人去参观什么“风景秀丽”的狐狸窝,只是胡乱往阴凉处窜,但求别让她同这男人说话就好。

    昨夜被这义正辞严地教训狐狸精不该勾引男人的怪人吓跑后,莫名的感觉便一直压迫心头,就如同无数毛毛虫在乱爬,她长这么大,恐惧的东西不计其数,却从没有这么怕一个人过。

    走到脚软,青雨自暴自弃地在溪边山石后一**坐下,眼角仍是注意着远远跟在她后头的天三,只见他也停下脚步,弯腰靠近溪水。

    可怕可怕,她一路上不说话,他也不会开口,她怎能同如此阴沉的男人相对无语到老呢?手指无意间触到腰间一物,竟是昨夜没用上的化妖粉。

    是,她还有机会,只要把粉撒在空中,作一阵风让他吸进了,无论如何都能摆脱眼前的局面。天狗族再怎么法力高强也好,仅存的几只又能奈她们青丘狐族如何?

    青雨一咬牙,腾地自石后站起,才一闪眼睨到那人正好转脸过来,却是更加神速地缩了下去——

    “青雨?”

    天三不由疑惑道。才一眨眼,那只狐女又跑哪去了?

    颈上传来的膻气让他有些头晕,举目见四下无人,犹豫半晌伸手取下挂在胸前衣内的小袋,就这一会应该没关系吧?

    石后的女人此刻却是冷汗直流,听到那温雅的男声唤她的名字,她哆嗦了一下,脑中不期然闪过昨夜那双玉般温润的黑眸,不不不,这样的形容词怎能出现在阴沉男身上?

    头昏脑涨啊,肚子又饿

    一阵暖风吹来,她只觉昏昏欲睡。慢着,什么味道?好香啊鼻尖抽动几下,口中唾液忽地泛滥成灾。几乎是无意识间,头上尖耳与口中犬牙冒了出来,她闭着眼睛缓缓爬上山石。

    天三只觉眼侧一道青影闪过,什么东西?

    他直觉伸臂去挡,瞬间便被一股大力撞进溪水里,骇然瞪着趴在他身上的青裙女子,令他失却冷静的是她深陷他臂中的犬牙。殷红血色漫出那两个小洞,女子伸出小舌去舔,长眸微闭的脸上竟现出熏然神色。

    一行文字蓦地闪过他眼前:“青丘有狐,四足九尾,能食人!”

    惨,是他太大意了。反手从袖中滑出一张符纸,他狠狠地拍上巴着他不放的女子额头。

    青雨惨叫一声摔落溪水,再睁眼时已回复清明。她甩甩脸上的水珠,困惑的表情似是不解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畏怯的神情尚未回到面上,天三身上的味道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味道她闻过,每次都是从刚回到山里的五叔身上

    她脸上急变,在天三能捂住她的嘴之前放声尖叫:“啊啊啊——人类!”

    我又不是蟑螂

    在满山骚动之间,他阴着脸如是想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是阎王爷的人?”

    “确切地说是他的员工。”他的眼角隐隐抽动,果然是狐狸精,好好的一句话都说得这么暧昧。

    员工?青白小脸求助地转向一旁的人“五叔?”

    “员工者,employee也,意即受人之利,忠人之事者。”蓄着山羊胡、戴着一副清式小圆眼镜的老狐狸摇头晃脑道。

    地处青家刑堂内,四张太师椅一字排开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势。犯人——那个胆敢假冒姑爷、将臭道士的符文往小姐头上贴的该死人类正正襟危坐于不知从哪翻出来的裹尸席上。

    本来是要将他倒吊起来的,还是唯一有些墨水的五叔出面阻止,说是堂堂狐族应当去粕取精,怎能染上人类的陋习?青丘山几百年来没见过纯人类了,一群年青幼狐纷纷跟风跑来刑堂看“马戏团的猴子”

    面对如此阵仗,他倒不觉多大惊慌,使出从小练就的低眉顺眼,天生晦暗的脸孔无甚表情地解释:“是,你本在阎王爷下面的一个部门做事,同部门的还有几个同事,直属上司是小组长,再上一层便是司命娘娘,终极boos才是阎王”

    “停停停!”

    青雨给他绕得头晕“还是说说我是怎么死的吧。”

    他沉默了一下,方道:“被电死的。”

    “五叔!”

    “电者,electricity也。现代人类必备能源,好比我们点灯的油,你要乐意也可以理解为人类的精气之于妖怪。”

    “是,那年七月十五,鬼门开,地府之鬼纷纷回人间探亲,员工们闲得无聊开起party,你不慎将酒泼于一台灵力强大的传真机上,被电得元神碎裂。阎王爷没法,才将你送回本族。”他转向眼睛开始出现漩涡形状的族长夫妻“真正的青小姐原本其实在未开眼时就应遭天雷身死,是阎王借了她的肉身塞个手下员工的元神进去。”

    “五叔。”这回是青家三口子一齐哭丧着脸大喊。

    “是是是,”老狐狸手忙脚乱地抓起一本砖头辞典,嘴里念念有词:“传真机传真机fuck!”

    突然飚出句脏话开始暴走的老狐狸将手上砖头朝小的头上一丢(大的他惹不起)“一天到晚五叔五叔!给你抱回的一堆小言看到哪去了?成天只会缠着我捎面膜指甲油sod蜜”

    “人家只看得懂古代的嘛!”青雨抱头委屈道。

    “好了好了,”青老爷咳了一声,暗示有外人在场家丑不好扬“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靠了几根天狗毛假扮我家姑爷又该当何罪?”

    哦!青雨恍然大悟,原来他胸前挂的锦囊里是天狗毛啊,怪不得这人妖气这么淡。若不是他在溪边解下锦囊,只怕青丘一族还要被他骗得团团转!

    “敢问族长,若你听说有人类求见,第一个反应为何?”

    “哦呵呵呵——”一旁的当家主母艳丽的唇边尖牙一闪而过“自然是叫厨房烧水磨杀猪刀?!”开玩笑,他们一族虽然不以人为主食,但百年难得一见的美味零嘴送上门,岂有放过之理?

    青老爷却另有关心的事“那真正的姑爷又如何了?”

    他又是一阵沉默。

    “他早于几年前在人间游历时得了花柳病身死,天狗族羞于启口,故一直避着你们。”

    话音未落,众人就发现被当作帮凶绑起来的小厮脸部开始出现奇怪的抽搐,他的主子很镇定地喝道:“小三子,管好你的癫症,尽傍我添麻烦!”

    他的名声啊清秀小厮含恨睇他一眼,默默低下了头。

    “纵使你是受阎王所托来寻人,雨丫头如今是我们的女儿,断不能跟你回地府。”

    受那狗屁学长所托?

    他冤啊!若不是当日不够谨慎地动了那插头,那妖女偏又凑上来挨电的话,他怎会受挟为阎王卖命?延毕申请更是写了一张又一张?

    人犯强忍下一腔辛酸泪,自怀中掏出一卷书帛“寻人只是顺道,我今次来另有要事——”

    他展开书帛,语调平平兼面无表情地开始念:“阎王诏曰:近日听闻人类保护稀珍动物热情高涨,又有感于妖界日渐式微,特征董事会之意,令青丘狐族联天下众妖主办盛会,赐名‘妖舞大会’”

    “大概就是这样,下面便是董事会的盖章。”扫一眼掉落了一地下巴的青丘族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董、董事会是”唯一见过点世面的五叔结结巴巴地开口。

    “唔”他瞥了下诏书,含糊其辞:“好像是玉帝、如来之流。”

    赫!众人齐齐倒抽了口凉气,青老爷死命一揪下颌胡须“老夫不明白,这等差事怎会落在久未与人间接触的青丘族头上?”

    “自然是因贵族繁荣昌盛。”照阎王的原话说,就是廉价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五叔咳了一声:“其实这算是惠恩于我族,我听闻人间此类盛会往往令主办方受益匪浅,什么经济增长啦,旅游收入增加啦”

    “哦哦?”青老爷有听没懂地眨眨眼,大手一挥“总之就是落到头上的天雷逃不了,五叔,你在行就由你全权负责了,老夫现在一定要回家睡个大头觉!”

    “那我们呢?”小三子急道。

    “松绑松绑!”不耐烦地挥挥手,唉,他的头呀,现在就如一只被十全大补药材塞爆了的烤鸭!

    正坐在席上的男子极有教养地一低首,方才起身,正对上一双畏畏缩缩又满是好奇的狐眼。见她这副模样,又思及他们之间的渊源,他的语气不由放软了:“还有什么事吗?”

    “你的名字还是叫天三吗?”

    “在下林仲殊。”他平声答——

    茅山第三百零七代不肖逃家道士兼阎王殿b栋人间事务科备用人员兼布莱登大学地球与空间科学系延毕了两年论文完成时仍遥遥无期的苦命研究生

    林仲殊。

    (注:布莱登大学是围城中方鸿渐那伪博士混的皮包大学,在此借来一用。)

    胡博士妖怪课堂之一——

    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丹。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英水出焉,南流注于即翼之泽。其中多赤鲕,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食之不疥。

    ——山海经南山经卷一

    (译文:再往东三百里,是座青丘山,山南阳面盛产玉石,山北阴面多出产青雘。山中有一种野兽,形状像狐狸却长着九条尾巴,吼叫的声音与婴儿啼哭相似,能吞食人;吃了它的肉就能使人不中妖邪毒气。英水从这座山发源,然后向南流入即翼泽。泽中有很多赤鲕,形状像普通的鱼却有一副人的面孔,发出的声音如同鸳鸯鸟在叫,吃了它的肉就能使人不生疥疮。)

    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首,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

    ——山海经西山经卷二

    (译文:山中有一种野兽,形状像野猫却是白脑袋,名称是天狗,它发出的叫声与“猫猫”的读音相似,人饲养它可以辟凶邪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