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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日清晨,可可从大背包中掏出一个红色小背包,把证件和财物放进去。

    走出旅馆,向就近的路边档子租了一辆单车,沿着微斜的坡地朝郊外驶去。

    两小时后,可可站在养育整个石阳镇的瑞灵河河边叉腰眺望,久久不曾一动,像在冬天等待春天的傻瓜候鸟,害怕如此美色会在眨眼间消失无踪,因而小心翼翼,游走其中。

    两位挑着竹箩的妇人一前一后走过;身后是一个推着二十八寸单车的男人和一个戴着尖顶竹帽的小男孩;再后一些,是数个骑自行车沿着河边游走的年轻旅客。

    农民在她身侧悠悠走过,飘过很多种自然而然的味道。他们都在聊着,可可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却清晰看见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无一例外的悠闲和微笑。

    她微笑,推着单车顺着河边往下走。背景是金黄色的晚霞,旁景是百态千姿的山峦和翠竹叠嶂芭蕉常绿的河畔,再过去,是一年能换身四次色调的稻田。

    此时,正逢夏日,绿波里点缀一颗颗粒状的岩石,石缝内,有着挣扎向上的长叶青草和红黄野花。

    这一边是山,那一边是水,水的另一边又是无数的山。山与山之间萦绕着水,隔着田,也隔着农居。

    山、水、人融为一体,蓝得透亮的瑞灵河摄下万物的影子,除了永恒不变的倒影,总不会缺少雪白的鸭群和光腚的孩童。山间的村舍不时飘来袅袅炊烟,不时回荡着阵阵渗透着山水味道的乡音。

    她听到黄牛在叫,然后是一声声以指扣发出的回应,那必是牛在唤主人,而主人也知道自家的牛在唤自己。可可还闻到竹子的清雅,蕉叶的味道。微黄的水稻其实没有气味,但那一波波并不平整的稻浪里,总穿行着露出半截身子戴着竹帽子的农民,让勤快的身影穿透其中

    停好车子,可可站在河边,就这么站着。不为奇特的山,不为清澈的水,只为一些依偎着它们生存的人和物。为他们的安详,为他们的融洽,为他们的自得其乐,为如此景象所引发出来的和谐感觉,痴痴站立。

    半晌,不远处有一串连绵不断的水声,她轻步上前,拐过一团灰黑色的岩石圈,看见一只用柳木做的半旧水车在河边咕噜咕噜地转动,顶端一条劈分成半的竹子斜斜而下,尽头处,有竹篾子缠上另一片的竹篾子,如此接驳而去,清澈的水便终日哗哗流动,不知延伸至哪里。

    她微笑,取出自己的矿泉水瓶,倒掉内中充满人文气味的水,霸道地截取一点甘泉,然后一仰脖,做一刻瑞灵河边最情深的过客。这样做着的时候,她看到蹲在河边石阶荡衣的村姑扭头回望,仿佛是听得她因为饥渴而发出“咕噜咕噜”的喝水声,忍不住抿嘴轻笑。

    朝她灿烂咧嘴,递了递手中的瓶子做共饮状,可可笑着扭头离去。

    何以会渴望流浪?是因为觉得自己仍然属于世界,而世界也不曾忽略自己,只要站在风里水边,会觉得自己和它们贴得很近,像自己的皮肤和呼吸那么近。

    那种交融一体,自然而然的忘我感觉,超然开阔,恍若重生。不是流浪人,不识个中滋味。

    中午,可可坐在河边一间竹搭凉棚吃背包里的甜粟和肉包子,然后继续骑上单车沿着河边游走。据当地农民说,围绕小小的石阳绕一圈路并不远。

    可惜她却贪恋美景,厌倦在路上碰到游人,净选清静的河边小路前行。到了下午三点的光景,竟然发现前不见村后不着店!

    脑袋左扭扭,右望望,前后远近均是荒废的岩石田或黄泥岔路,不像是耕作过的农田。可可不禁吓了一跳,只不过拐了个弯,朝前骑了十来分钟罢了,怎么就荒芜成这样?

    在路边等了好一阵子,终于碰着一个骑自行车的村民,答案为一直往左边拐出便是镇区。很好,立即前进吧。

    然而村路多支,左边前行再有左边,无数的左、无数的右,三五七个岔路。那该是全数朝左,还是左左再右右?右右再左左?可可没法,又在路边等了一阵,真好运,终于等来一个开摩托车的村民。

    不过此人长得有点獐头鼠目,没有一般农民淳朴。可可不笨,多留了一个心眼。

    一问之下,男人说得很简单,只要右拐三个岔路再前去一点就有小村庄和小旅馆。

    眼前的男人脸色略显古怪,可可暗觉不妥,想着要快点甩离他,便一个劲地点头,骑上车朝前飞驰。到达第三个岔路时一看,居然有四个岔子!那臭男人果然存心戏弄她的!还好他没追上来。

    只是这回该走正右还是偏右?可可一咬牙,干脆推着单车朝偏右的岔路走去!路两旁是岩石黄泥混合地带,杂草丛生,不时种有些又黄又干的玉米,也不知野生的还是缺乏打理。

    她越发心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咬牙继续骑上前去。

    此时已完全偏离河边。十来分钟后,她拐入一大片低矮的岩山地带,到处遍布半人高的玉米田,间有丛丛棘竹和矮小婆娑的树木。

    天色渐渐昏黄,看看手表,已是傍晚五点,可可越发心急,不禁恼火此行大意,没有带备定位仪,只得掏出地图手册仔细察看,猜得此处接近石阳镇边村落,一直往右边前行才是镇区。

    她一咬牙,一摆车头朝右边拐去!丙不其然,前方渐见一间茅草搭建的小屋。可可欢喜,立即加劲上前,想着到了村落后便有旅馆,再不租个摩托车搭载回镇区也可以。

    再进去一点,岔路颇狭隘,用一些破烂的瓦片和卵石混合黄泥随意铺建,歪歪斜斜朝前方伸去,路边均是墨黑的松林和岩石圈。

    渐渐地,连瓦片和石头铺的路也没有了,眼前出现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依稀有着被人踩踏而成的痕迹,幸好还能骑行。

    怎么搞的,她越过刚才的茅屋已经十来分钟,仍然看不见村庄?半晌,小径渐渐狭窄,前方出现大片密集的松林,似再无去路。可可慌张,举目细望,见得松林左侧处伸出一条被人脚踩踏成痕的黄泥小路,隐有数行摩托车车轮痕迹!

    她心念一动,车头一拐,竟自朝松林深处骑去。车下泥路并不平坦,偶有雨水积聚,泥泞上的车轮痕迹更显明晰,单车穿行其中,很吃力。

    她咬咬牙,继续前行。半小时左右,前方渐显亮堂,举目望去,小路旁的松林里露出一片空地,建有两间整齐的平顶瓦房,门前泥地有明显的摩托车车轮痕迹。可可惊喜,立即把车子停放在路边松树旁,小心朝林深处的村居走去。

    四周寂静无人,屋子周边围铺着数平方米的岩石粒混合黄土地面。屋子周边围着高高的荆棘篱笆,看不清院子里有些什么。

    可可暗暗奇怪,农家院子不应围有过丈高的荆棘篱笆吧!一不善孩子玩耍;二不善饲养牲口。不过,她更想知道屋内是否有懂得驾驶摩托车的人。扭头望望周围,察觉四处无人,便蹑足上前,自门缝中张望,同时举手欲叩门扉。

    然而不看犹可,一看之下,可可着实吓了一大跳!民居内居住的地方出奇狭小,大部分地方划作农地,种满奇怪的幼苗。叶子呈手掌状,既非花亦非草。她扭头察看四下无人,不怕死地挪步,凑向并排而立的另一间民居自门缝看去!

    这间院子里,种满了红、黄、白、粉红、紫等颜色的花卉,花朵形同绝艳牡丹罂粟?!老天,是向擎口中提及被此地农民私下播种,有着美艳、妖娆本性的罂粟?

    太令人惊诧了吧!她只是游民一个,何以会发现被国家查禁并被喻作毒草的罂粟?如果离开此地,那她该不该向有关部门告发?如果去告发,会有多少悬红?

    要死了!此时她该立即逃走,保住小命至为重要,居然还想这样的问题!

    就在她意识到凶险要立即逃离之时,松林外突然传来絮絮人声。可可大惊失色,知道若再跑回泥路边推车走人已经来不及!左右一看,屋边处尽是大小不一的岩石块,再远一点则是墨黑的松林,显得隐蔽,便飞快朝屋后走去。

    说话声越来越近,均是低沉厚实的男音,似有六七个人。她越发惊怕,见到侧墙处并无窗户,便贴墙轻走,希望可以闪到屋后再找路逃离。

    突然,她听到有人用当地土话大叫:“怪了,这里怎么会有一辆自行车?!”

    “不会是警察的吧?”

    “蠢蛋,如果是警察,不是开摩托就是开警车,哪会骑自行车!”

    “但这儿隐蔽,村口更有人把守,谁会骑车到这里来”

    “呃,今天没有把守”有人立即解释。

    “为什么?!你们疯了是不是?这会连累所有人!”是首先吆喝的男人。

    “看守的是阿罗和阿军两兄弟,他们在龙头村的母亲病了,所以才”

    “是啊是啊,这个我可以作证”

    男人们沉默。

    半晌,有人压着声音说:“呃,猪哥,阿牛说得也有道理,这里偏僻,就算骑摩托,一来一去总得几个时辰。”

    渐渐地,声音又多了起来。

    “不怕的老大,刘池先生他们尚未到来,就算有游人闯入,也不会看出端倪。”

    “既然如此,他为何弃车而逃?”

    “这”“必是听到我们的谈话声或偷看了院里种着——”男人突然大喝“天啊,出事了!阿刘、阿宇!”

    “在!”

    “立即派人到松林仔细搜索,管他是高级督察还是国际刑警,只要逮着,杀!”众人没说话,脚步声急促地散开。

    可可吓傻了!数分钟前,她还是一个悠闲漫步的自由人,现在却跌落黑漆恐怖的人间地狱,被一伙陌生人定下生死!这,必是梦中吧?

    她脸青唇白,双脚直打冷战,吃力地拧了拧自己的手臂,痛感立即传递至中枢神经——绝望的同时,她不得不相信自己正站在生死边沿与此同时,求生欲望也迅速膨胀,她躬着身子挪动双腿,连爬带滚朝松林深处窜去

    身后隐约传来嘈杂的吆喝:“那儿有声音,必定在那儿!”

    “对,我们六个人分三组,左中右包抄”

    “若逮着那胆生毛的家伙,看我不活活剥了他的皮!”

    随即是一阵狰狞的大笑,脚步声迅速分散开去。

    可可吓死了,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是踩着混合着岩石粒的尖锐山地没命朝前方窜去!尖利的松针和突兀的松树因为突如其来的冲撞,发疯似的摇曳,呼啦作响的枝叶肆意嘲弄,迎头扑面朝她打来,像要把林中封存已久的怨毒与阴鸷全数发泄在她身上!似乎不把她刺瞎或碜死誓不罢休!

    天色渐渐昏黄,风声疯狂地在耳畔流窜。地势忽上忽下,凹凸不平。可可泪流满面,右足酸软,数次被绊倒,尖利的石砾划破小腿皮肤,殷红的血沾在黑色的石头上,像一只只丑陋诡异的蝴蝶。

    然而,任由她如何疯狂地奔跑。耳际,却始终隐约听得到后方男人们的脚步声。在命运的安排下,她是如此渺小虚弱,不堪一击。她极度绝望,生命如此宝贵,所谓的流浪情结,在面对死生的同时,满足与否,又有何重要?

    曾记得,少女时代的她看过一篇小说,内中有着至为惊险却浪漫的爱情——千金小姐与绑架匪首日久生情,担忧此情不被世俗所容,最终是匪首左手拖美人右手捧赎金,来一个人财两得,跑到山林中隐居。

    这样的情节令孤单的她异常兴奋,每有悲伤之时,总想像书中的小姐一样,和一个被迫落寇的英俊男子远走高飞然而,她非常清楚地知道,这回若落入这伙私种罂粟的村民手中,她一定会死得很惨,很惨。

    可可不寒而栗!如果此刻有人助她脱险,就算是一字不识的农民、衣不蔽体的乞丐、长得像癞皮狗的酒鬼、蠢得像猪的白痴如果对方要求以身相许,她绝不二价。她朱可可从不否认自己贪生怕死。

    幸好,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想孤苦伶仃的她客死异乡,就在她绝望得完全失去方向的时候,墨黑的前方突然冒出一抹淡黄,光线恍惚隐动,那是分明的生机!

    身后追赶声越发临近。可可紧咬牙关,也不管前方是悬崖还是峭壁,俯头死命朝光线冲去!

    就在她以为前方即将是悬崖或急流也孤注一掷时,胸口并没有如预期般感受到下坠的离心力,而是“轰隆”一下,撞在一堵软软的障碍物上。

    可可吓疯了!隐约感觉障碍物是个人。那人似乎并不结实,甚至连轻哼一声也未曾发出就被她撞翻在地!奇怪的是,那一袭似乎虚软的身体在仰后倒去之时突然像弹簧似的向前一弹!随即稳站原处。

    可可条件反射似的朝他扑去,嘴里颤声乱嚷:“有人追、追杀我,快、快救我!这辈子我做牛做马都会报答你!”

    男人眯眼向她身后一望,迅速关上吊挂在胸前的摄影机镜门,压着声音说:“条件挺吸引!不过最好挤点时间勾勾小指头,呵呵,来吧,一二三,我们往前跳”话未说完,他一把扯过她的手臂,纵身齐往前一跳!离心力牵扯过后,两人滑落在河边一大丛半人高的水草丛中。

    可可尖叫,男人却像早已料到,火速伸出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

    可可不敢挣扎,只是把头颅拼命往下缩着,心中暗觉他的声音颇为熟悉,一时间却分不清楚。

    两人肩贴肩手拖手紧紧贴着丈余高的泥堤蹲站着。耳畔,除了河边水草特有的气息,还隐有一股奇特的烟草味道——是他身上发出的。

    可可心中疑惑为何觉得这味道熟悉,却不感到惊惶,想要扭头看看他是谁,可惜光线昏黑,更被一只大手按压着她的肩膀,害她身不能动头不能歪,要状似呜咽地呼吸。

    不甘心这样,硬是稍歪着脖子要看清他究竟是谁。不看尤可,一看之下竟然吓了她一大跳“怎么会是你,你”向擎不语,迅速腾出搂着她肩头的手放在唇边“嘘”了一声,然后把她的脑袋搬回前方。苍白的小脸升起两朵红晕,可可脸朝外乖乖窝在他身侧不做声。

    他微笑,再度搂紧她贴伏在河边的水草丛中动也不动。

    此地属于瑞灵河与另一支流河的交汇处,河道两畔是密集大片的水草地,水位自浅而深,航道自中央蜿蜒而上。因为水草横生,水质微浊,水蛇、泥鳅、黄鳝、蚂蟥、螃蟹等等属于温热带的水生动物在此地极其繁盛。

    不过,渔民不将它们放在眼内,农民也不以其为生,所以,除了以捉摸它们做副食或对外售卖做副业的农民,一般人都惧怕这一大片水草泽地,不轻易涉足。

    半晌,头顶处渐渐传来男人们急促的脚步声、交错嘈杂的咒骂声和指责声。

    “该死的,那臭女人不知跑哪了!”

    “不会跳河死了吧?”

    “这倒省事!你们不知道这片泽地很深?若她摔下去不被淹死才怪!”

    “嗯!大哥说得对极啦”

    “你这死人就会拍马屁!万一她没死跑去告发我们,那可坏事了!”

    “一个小女人罢了,刚才那阵势吓也把她吓个半死,应该不敢再玩什么花样啦。”

    “放屁,你这笨蛋做了半辈子人,还弄不清死人可信还是活人可信!”

    “我”

    “滚!”

    “是、是。”

    众男人在河边查看,滔滔不绝的咒骂声此起彼伏。

    可可吓得几乎晕死过去。扶着她肩头的手却突然收紧,强大的求生信念透过薄薄的衣衫渗入她的心房,抚平她的紊乱和惊慌。可可深吸一口气,惨白着脸紧紧偎向向擎,动也不敢动。心跳,却奇怪地渐渐缓慢至正常。

    约莫过了半小时,头顶的咒骂声渐渐稀落,脚步也渐渐隐去。

    可可屏息听了半天,终于轻吐一口气“好险啊,几乎要死于非命!”

    肩上的手突然一收紧,随即传来轻“嘘”的一声。可可立即闭嘴,以原来的姿势轻偎在他身侧,不敢动一下。

    透薄的夏衣被河水浸湿,与皮肤再无一丝空隙。两具火热的身躯如同湿透的衣裳一般紧密贴合,所不同的是,她原以为忍一下,对,忍一下灼热就会过去,然而,它难以预料地绵长、强烈,源源不断,越理越乱。

    此时的她其实已经逐渐平静,或许,是身后的男人分担了部分惊慌。同时,她也接收到另一种奇怪的信息,原来女人和男人,不需刻意亲近,而是本能渴望

    两人巧遇在火车候车室,行为古怪的他却浑身散发着悠闲的气度,眼内隐动一丝丝不为人察觉的精明这一切一切,都在她心头摄下影像,即使他后来解释,也只会在其上再添一抹亮色

    心头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这样的男人是否已经名草有主?如果没有,若月老有闲心,为她和他安排一场异地情缘的话倒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小脸再度泛红,她僵硬的身体无意识向外挪开了一点,却怕被他发现什么,立即复位。

    向擎可是什么人!岂会不察觉,随即附向她耳边笑说:“你不知道在男人身侧挪来动去很危险?”

    可可脸红耳热,正要驳斥,却听他说:“嘘,别和我斗嘴,小心岸上还有人。”

    “”她闭嘴就是。

    在一方尴尬局促,一方暗笑的情况下时间又过了半个小时。

    因为没有月光,天色越显漆黑,满耳“唧唧啐啐”的虫鸣,嘈杂不堪。

    风过,贴着水面呜咽盘旋。四周的芦苇和水草微波起伏,连绵而去。幽黑的夏夜,透骨的清凉,尖锐的风的手指,为纤弱冰冷的她歌唱。

    恍然间,可可悲怆领悟,流浪者的快乐在大自然中唾手可得,因此,他们的悲伤也渗透着无人理解的凄凉每当黑夜笼罩,午夜难眠,会怆然觉得自己正立身死寂的地带,只有风和雨,会为自己忧伤起舞。

    她幽幽低语:“没有希望的人生最为乏味,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此时喜悦越浓,彼时悲伤越浓。越是期待一种结果,越会发生意想不到的障碍,这就是我的人生,要在心碎中成长的人生。”

    “所以欲望少些,欢乐多些。”

    他的认同令可可越发难过,紧抿嘴唇不做声。

    “这并不代表你倒霉。挫折令人坚强,孤独令人冷静,挣扎过来,自有得益。”

    她不语,眼眶渐红,想哭。

    正要说话时,却觉得足下传来阵阵搔痒,可可全身汗毛倒竖!直觉游弋在身下的必是沼泽地最常见的带毒小蟒蛇。

    “不要老绷着身子,堤边应该没人了。”向擎压着声音凑在她耳边说“幸好今夜并无月光,他们在匆忙中也没带备手电筒,否则岸边必有我们的脚印和滚落河岸的痕迹。”

    “”“刚才我途经岸边,见到离此处数百米的对岸是大片的玉米田。来,拖着我,慢慢朝左侧走动”他半躬着身子,撑着湿滑黏糊的河堤要拉起她。然而掌中的手僵硬得如同石头,奇怪,向擎回头压着声音问“什么事?”

    可可泪流满脸“我要要死了死在这里了,救我、救我,呜呜”

    向擎惊异“什么话?!”

    “有东西在、在动”

    “哪里?”

    “下面”

    向擎当然比她醒目,镇定地问:“左腿还是右腿?”

    “绕,绕着我的小腿”

    低沉的声线形如磁铁,似带有无比的镇定能力“我更想知道的是绕左还是绕右?”

    神元暂时窜回体内,可可颤抖地说:“左不不,是右”

    他看她一眼“行了,先别动。现在你要听我的话,一步一步地做。”他缓缓抬起左腿踩入泥汀之中,以马步形式扎稳,压着声音说“泽地小蟒是两栖动物,它的巢穴大概就在岸边,不过没关系,只要你不动,它不会随便咬人。”

    可可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她看不清他的脸容与神色,只是凭借最敏感的神经,感应他毫无杂质的关怀,口齿不清地呜咽:“求你,求你救我我不想死,我不要就这样客死异乡”

    月牙不知何时钻出云层。

    向擎清楚看到脸前的她苍白如死,晶莹滚滚而下,延伸至下颌,拉出一线晶亮痕迹。

    心腔处竟微微揪痛。他一敛情绪,沉稳地说:“放心,你不会有事。”话间,向擎伸出双手向两边腰间一探,随即各握一把在黑夜中看似无物的黑钢小刀,然后在离水面约一尺有余的地方轻轻一横扫,掠下数株水草,左手迅速抓紧往两手一卷!

    在可可瞠目结舌间,向擎已把两只手臂包得严严密密!然后用指尖一按黑钢小刀上的机关,刀身立即以环状向外弹开并套放在手背上。

    他静静弯下身,两手握住半站在沼泽里的可可的腰身,说时迟那时快,他两臂迅速往下一拉!臂间果然感觉到一条软绵绵的物体!他皱了皱眉头,在离可可小腿约两寸的地方快速一旋手臂,回手一卷再一绞!然后猛一弯身,把她拦腰截抱搭放在自己肩头,扛起来朝前飞奔而去!

    整个过程中,无论是准备水草护手和杀蛇行动皆快如闪电,似乎在她尚未意识之时,他已把所有事处理妥当。甚至未来得及支吾半句,已被他拦腰扛起搭上肩头疾走!

    她惊呼,条件反射地要撑开他的身体。然而身下躯体强壮有力,她的挣扎无疑以卵击石,何况也不一定就要这样做,身子略略扭了几下便安静下来。

    向擎左右避着身侧的水草吃力踩水前行,同时以一种她能感觉,却又难以形容的姿态尽力护着她的脸不被水草叶尖割伤。

    一直就这样逃奔着,直至渐离泽地,两人都没有说话。

    又过了半小时,向擎背着她跑至数里外的河畔,在一处以竹子搭建的简陋码头边停下,扶着她匆匆爬上一只废置的烂船,摇着断了半截的船桨吃力划过对岸。却不从码头上岸,拖着她深一脚浅一脚攀上河岸,迅速钻入河岸边一望无际的玉米田里。

    此时的月牙儿再次躲身云层。

    玉米有一米多高了,如锯条般的尖叶朝可可迎头迎面直割过来。她脸面半挨在他臂边。

    埋首朝里面走了约二百米,他停下脚步。

    可可不知在想着什么,一不留神,一头撞在他身侧,再一个踉跄,几乎跌落玉米田边的一条小水坑。

    向擎反应很快,一手拖着她,笑说:“小心,我想你今晚应该不会再想沾水了。”

    可可脸红耳热,扭动身子要摆脱他,怎知足部一扭,竟觉酸痛不已“哎呀”叫了出来。

    他干脆拦腰一搂把她揽进怀里,急问:“踢着了?”

    “没有只是腿很软”

    “必定是刚才浸过水,再背了这么久,脚部血液不流通,你坐下,我帮你揉捻。”他扶着她慢慢蹲下,柔声说。然后卸下背包,摸黑在里面掏了一阵子,掏出一个头灯戴在额上。

    “啪”的一下,灯亮了。他双手抱头调扭头灯的位置和光线,然后极其自然地扶着她的腿半曲起来,双手围着小腿肚左左右右地揉捻着。

    可可的身躯有点僵硬,不做声。

    半晌,他抬头,光束停在她的面上——小脸憔悴不堪,双眼睁得老大,无神的眼珠在橙光下游移不定,像两个干涸的潭。刘海和发际乱沾在脸面两侧,脸色更加苍白。湿透的衣服把身躯团团包裹,像一只湿毛小狈,缩成一团不停地打着冷颤。

    眼眶蓦然濡湿,他俯身上前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告诉我,你究竟受了什么苦?”

    她一颤抖,随即蜷缩在他怀里“嘤嘤”低泣。

    知她必是心有余悸,向擎体贴地扭转话题:“你的背包有没有干净衣服?”

    她吸了吸鼻子“有的不过不能穿了”

    “没用防水布包着?”

    “没”

    他顿了一顿,松开搂抱着她的手,抓过自己的背包拉开要掏些什么。

    可可顿觉温暖流失,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你的反应很符合正常的步骤。”他掏出一件自己的棉衫和风衣递给她。

    “什么意思?”

    “感冒。”

    可可瞄了一眼“衣服不合穿”

    她戒备的小样令向擎“哈哈”一笑“衣服不合身不是好理由,现在更不是害羞的时候。”他别过脑袋,笑说“放心吧,有贼心没贼胆是我的写照,我不会偷看,快换上衣服!”

    苍白的小脸升起两朵红晕,知道不应推辞,可可扭捏着接过衣服,调转身子,把湿透的棉恤和胸围全数脱下,套上他大得吓人的棉衫。一垂头,才发现领口处竟然几乎开至胸部上方,她连忙再套上另一件黑色风衣,将拉链严严密密地拉至顶部,却仍然只到颈骨处,只得嗫嚅说:“行了”

    向擎回头看看风衣链子拉得老高,把领子竖起,仍然顶不到下巴的可可,笑了。又垂头往背包里掏了一阵,拿出一个叠成巴掌般大小的东西“把湿衣服收起来用这胶袋包好,放回背包。”

    可可红着脸接过来,原来是个小胶袋,连忙把堆在左身侧的湿衣服收拾进去。

    期间,向擎把头灯调至最暗光线,不动声色照看周围的环境。四下俱是密密麻麻的玉米,再无可疑之处,便低低地说:“现在是晚上九点,一般村民已经入睡,但我们还是要在这儿再坐一会,过了十点才离开。”

    “为什么?”

    “必须回复体力,在天亮前回到酒店收拾,日出前坐上出租车离开此地才算安全。”

    她的小脸复又青白“不用吧,怎么要这样匆忙呢?刚才天色昏黑,他们应该看不清楚我的样子”

    “他们的确看不清楚。”向擎屈腿坐在她身旁,两手搭放在膝上。依然是那种无论立身何处,都能安闲宽厚的气度“但他们可以根据你留下的自行车查出你在何处租借,相貌如何,甚至更多的东西。除非你是用双腿逛至此地的不过应该没有这个可能吧。”

    她一呆。

    “如果可以,请告诉我你发现了他们什么秘密?”他看她一眼“虽然我不一定要知道。”

    她垂头不语,半晌,反问:“你又为何在此地出现?”

    “理由非常简单。我爱好游荡和摄影,听得此地有村民私种罂粟,便沿途慢行,想着要亲睹它妖艳的芳容并摄影留念。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心中知道此行有点危险,还是抵挡不了罂粟花烈火般的诱惑,要亲眼目睹并摄影几张才甘心。”

    此人身手敏捷,若只此目的,未免欲盖弥彰“碰见你时已是傍晚,要摄影也不至于这么夜吧?”

    “除了罂粟,我也想沿河而下拍摄这儿大片的青黄水草,听说在黄昏之时,它们才会像美女蛇般展示她的妖艳、像毒菇般绽放她的绚丽好吧,轮到你说了。”

    “那你打算晚上睡在哪?”

    “没想过。”

    “啊?”可可瞪大眼睛“你是铁人啊,不用睡觉呢?!”

    “野外露营对我而言是家常便饭。”他笑了笑“我与你同是孤身流浪,性质却不同。看你,定位仪没有,指南针没有,背包没有防水功能,整一个赌气要离家出走的千金小姐喂喂,别扯开话题,快说为何到这里。”

    偷眼瞄了瞄他那形如巨无霸般的大背包,她咬住嘴唇,直至泛白了才说:“我我现在心有余悸,实在不想回想刚才的恐怖经历你、你就等我静会儿再说吧。”

    “原来这样。”向擎举手伸了个懒腰,右手却停在半空,随意撩起身旁一株玉米苞的须儿轻轻捋着,一副“说不说由你”的表情。

    可可最怕别人轻视,忍不住又说:“其实,刚才若不是你救我,我早已被人”咽间一堵,她说不下去。

    “不要轻易在男人面前流泪。”他缩下捋着玉米须儿的手,拍了拍她的发顶。

    敏感地觉得他的力度放得很轻柔,甚至比对待玉米须儿更轻,她的心顿觉舒畅了许多。

    可惜,他只是拍了两下,手便再度转向另一缕玉米须儿上。

    她一吸鼻子,竟然有些妒忌那缕米黄色的玉米须儿,便赌气说:“男人又怎么样?他们是铁铸的?不用吃喝睡拉?”

    “明知不是这个意思,就要曲解成这样?”他怪怪看她一眼,突然笑说“不过我这人性子散漫,不喜欢说满嘴好听却违心的话,我妈就常说因为我是这样才弄得三十好几还是孤家寡人!”

    她小脸立即涨热“我这人嘴不甜,学不乖,明明不是这样想,说出来就会变了味,对不起”

    “双目黑白分明,晶莹明亮,心地必也差不到哪里去。”向擎微笑“你就是这种人。”

    她更加开心,声音却低了下去:“你你就看得出来?”

    “相由心生嘛。你肯说此次事故的原因也罢,不说也罢,我本一闲人,不但无心害人,更无意从任何人身上得到任何好处。但你现在处境凶险,最好听我话尽快离开此地。”

    “嗯”“好吧,反正还要待好一阵子,咱们先吃点东西。”他拉过背包,在里面不停掏着。突然,他一扬手“啪”地打在自己大腿上“哟,好大的蚊子!”

    可可忍不住“扑哧”笑了。

    向擎瞅她一眼“你的笑容给人一种很快乐的感觉。”

    “是吗?”她想了想,复又笑了“你说得好像我们很熟悉似的,其实只见过三次面。”

    “两次吧?”

    “是三次。”她肯定地点头。

    向擎想了想,望着她牵嘴淡笑,以示认同。

    橙色的光线下,可可清楚见到他双目晶莹闪烁,似是萌动着一份奇特的情意!心房像被什么撞开了,随即“怦怦”乱跳!

    他面露如此表情,必定对她感觉不错。最要命的是她好像也对他很有好感此时孤男寡女,月黑风高,如果现在他要求吻她她会配合的

    要死了!她怎么可能对一个只见过三次的男人有这种念头!可可拼命自我唾弃,视线鬼祟睨着他不停掏动着背包的双手——希望掏些能吃的东西,哪怕是一条花生糖或一块朱古力,借以稀释突然萌生的暧昧。

    是了,她背包里也有吃的,今天出门前在路边小食店买了两只粽子,十数个小笼包,还有大包的朱古力。可可立即拉起放在脚边的背包,手却僵在半空

    向擎瞅她一眼,掏出两支朱古力,递一支给她“你那背包不是防水的,食物能吃也相当难看。现下又不是弹尽粮绝,吃我的吧。”

    看了一眼像只湿毛狗般伏在脚边的背包,可可沉默地接了过来。

    两人闷声吃着。半晌,向擎突然轻笑。

    “笑什么?”她看他一眼。

    他仍然轻笑不语。

    “有事不说清楚,就知道阴恻恻地笑!”为了刚才莫名涌动的情意,她微显赌气“男人都这样,喜欢说一套做一套,背着亲人干这样弄那样的!对家庭是,对亲生骨肉也是!到了实在没有办法掩饰的时候,就死鸭子嘴硬,指责身边的人不懂关心他,对他不够好才会向外发展!”

    “什么意思?”他皱皱眉头“你说谁?你父亲?男友?”

    她咬唇不语,却不后悔。

    向擎耸肩,撕开朱古力的包装纸,有滋有味地咬了一口嚼着“这有什么出奇,利益关头,出卖人和被出卖只是一种关系,相互熟悉才更容易发生问题。”

    察觉他有安慰之意,可可轻“嗯”一声,不免为自己刚才的态度而后悔。

    “要学会调节情绪,别把思绪长留在某一时段,会快乐些。”

    她看着他“所以你很洒脱,很快乐?”

    “我本非神童,通常是摔跤后才知道小心。”他笑说“不说你不知道,我八岁才读一年级。”

    “我也是呢。”她“扑哧”一笑。

    “看你样子挺醒目的,不像那么蠢。”

    “你也不像啊。”

    “很不幸,鄙人正是如此笨蛋。”

    “才不是!你精明着呢。兴许是后天努力,也调教得好,就聪明过来了。”

    向擎哈哈大笑。

    她也笑了,顿一顿,突然轻叹:“做人不要太聪明才好,蠢点,痛觉才不会灵敏,日子才过得舒心。”

    “你的人生观?”

    “消积吧?其实也可说是积极。”她“格格”低笑“热爱生命,总是想着怎么令自己过得舒心。”

    他微笑“你有一副清新直白的性子。可以笑如烈火,可以愁如秋雨。”等她愣瞪着过来的时候,他又说“你其实很可爱。”

    她胸口“怦怦”剧跳,却装作傻大姐般干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我可爱?你开什么玩笑啊?”

    “就当我说笑好了。”他牵起嘴角“在候车室时,你为什么对我咧嘴笑?”

    “啊?有吗?好像有的,呵呵”她干笑两声“当时你横七竖八背着很多行李,样子滑稽嘛,看着就想笑了,怎知你正好望过来”

    “原来是我该死,干扰了姑娘的兴致。”他笑着睨她一眼“怪不得在火车买煎饼时,你对我非常不满。”

    “有吗?”她继续装傻。

    “幸好是夜晚,天气清凉,姑娘突发一点善心,替我盖上被子了。”

    小脸“刷”地涨红,却恃着光线昏暗,可可死撑“我哪有替你盖没有啦,一定是你觉得冷了,条件反射地拉过被子盖着自己”

    “原来如此。”

    可可小脸越显火热“不就是这样嘛,还会怎么样”

    向擎“哦”了一声,竟似微微失望。

    两人一时沉默。

    半晌,他缓声问:“是否你总是习惯与人保持距离?所以从来小心不卷入人情债务,即使当的是债主?”

    她心头一凛。

    “我觉得失望。”

    “为什么?”可可努力镇定。

    他一摊手“还以为自己外形端正,热心助人,这样自我认可的同时,发现竟在不远处有一女孩看着我俏皮地咧嘴笑,心中窃喜,猜她必是对自己有点好感,怎么一旦对质,才发现自己被完全否定,哈哈——”

    语气似认真也似调笑,他究竟什么意思?可可抬眼看去,见他仍然在笑着,俊朗的眉毛和闪烁的眼眸并不曾掩饰内中一丝戏谑!

    她蓦然失落!或许,他真的觉得自己可爱,只不过这样的认知,缘如他期望一次异地艳遇,一场露水情缘,以抒解旅途寂寞。如果双方意会,会一致认可,只讲求肉体欢愉,不问情归何处。

    郁闷在胸口渐渐堆积。虽然猜到表里优秀的他不会胁迫女人但于她而言,这代表一种失望。

    人与人之间,总得先有一种关系维系着,方能同桌进食、同屋而居,乃至同床共枕她不是喜欢爱情快餐的女人。

    “时间不早了,要启程啦。”向擎拍拍腿站起来,望着她朝出手。

    可可抬眼,他的眸子掠过一丝故作轻闲的神色——是为刚才的话内疚了,因而掩饰?

    想到这里,她心里的气竟又莫名下了。对他印象一直很好,何况于别人,她从来要求不高。